0534

  人死如灯灭。
  偌大的长信殿, 只剩下太皇太后养的鸟雀还在啼叫。
  没有主人, 冬日也不曾生火盆。
  沧池上的寒风,毫无遮挡地吹向这个空旷的殿宇, 直把人的心底仅存的那一丝热气也吹散了。
  人去之后, 总是会想起他们的好来。
  想起她第一次抱起自己,尽管已经看不见了,仍然使出全力,护着自己, 不让他跌下去。
  想起她曾经给自己打络子。
  她的手巧,打出的络子比看得见的宫人, 还要好看。
  想起她在阿翁给他行冠礼后,告诫他, 要体会阿翁的用意, 阿翁希望他能够挑起大汉的胆子。
  想起她临去前,握着他的手, 劝慰他,为君者,一生孤苦。
  他的确是一生孤苦。
  年幼时候,他能够依赖的阿母, 现下已经不仅仅是他的阿母,还是汉室的皇太后。
  她已经跟内廷知会,要尽快搬进东宫。
  太皇太后过世不过一月, 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彰显自己皇太后的身份。
  刘彻嗤笑, 这吃相也太难看了些。
  还有韩嫣。
  韩嫣陪伴了自己十几载, 朝夕相伴,自己亲自前去说情,阿母竟然当着他的面,处死了他,还提出让舅父田蚡为新的丞相,答应匈奴的和亲。
  “我当年亲自送你的亲姐姐南宫和亲匈奴,那是你嫡亲的阿姊!汉室为了和亲之计,多少宗室女都为之付出了一辈子,我暗地里流下了多少泪水。那是我的亲骨肉啊,我怀胎十月,含辛茹苦养大她,就让她去匈奴任人欺辱……..她嫁给了匈奴的上一任单于,现下又嫁给了单于的儿子,这是乱了伦常的禽兽之举啊!我的南宫,她如何能受得了,我的南宫……..你现下要打匈奴,你拿什么去打?高祖皇帝当年文有萧何张良陈平,武有韩信樊哙,照样败于白登山,被围困七天七夜,照样是和亲求和才谋得一条生路。你呢?刘彻,你有萧何吗,你有张良吗,你有陈平吗,你有韩信吗,你有樊哙吗?你什么都没有,你就想着打匈奴,你这是要断送汉室的江山社稷啊!你不让你舅父做丞相,谁来保你的天下,就是那些跟你毫无瓜葛的臣子吗?”
  渐台屹立于沧池之中,已经有几十载了。
  记得阿翁曾经指着渐台,说那是高祖皇帝时候,萧丞相建议修建的。
  镇国家,抚百姓,给餽饟,不绝粮道。
  这样一个经天纬地之奇才,也不能奈何匈奴。
  阿母的声声质问,尚在耳边。
  是啊,他刘彻,文臣将相,什么都没有。
  甚至连自己的阿母,都不能抗衡。
  汉以孝治天下,他身为汉室天子,让自己的亲生母亲绝食,已然是大不孝,已然是贻笑天下。
  再者,母亲生下了他,在险恶的汉宫里把他养大,殚精竭虑地扶持他坐上了帝位,他从未忘记。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带着梅花香味的气息靠近了他,一双轻柔的手给他披上了厚厚的大氅,刘彻忽地伸手,将着素色深衣的女郎抱进了怀里,紧紧地裹住。
  “进宫来,陪着我吧。”
  刘彻醇厚而带着些许感伤的声音出口,呼出的气息打在苏碧曦的脖颈上,她不由地全身颤抖了一下,顿了顿,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太皇太后丧期,你迎一个女郎入汉宫?”
  刘彻为窦氏之孙,按照礼法,需要服齐衰一年。
  在此期间,刘彻不说迎女郎入宫,甚至都不能亲近宫妃。
  “呵呵…….”刘彻讥讽笑道,“太皇太后丧期,有人就急着搬进东宫,有人就急着大开杀戒。”
  东宫即是长乐宫,乃是天子奉太后所住之地。
  王太后住在长乐宫的确是理所应当。只是在太皇太后尸骨未寒之时,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搬进去,其意味绝不是迁宫那么简单。
  自汉室立国以来,太后摄政便是一种常态。
  高祖原配吕后,既不是娇滴滴的女郎,也不是闺阁中弱不禁风的贵妇人,而是陪着高祖皇帝打下江山的人。
  她不会甘心高祖皇帝晚年要立戚夫人之子如意为太子,更不会看着自己的权柄被任何人夺去,即便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刘盈。
  而后有窦氏,现下又有了王氏。
  整个汉室,时时刻刻笼罩在外戚之祸的阴影下。
  即便自高祖以来,历朝皇后都是出身微贱,根本不敢娶高门大族之女,他的阿母甚至还嫁过人,也免不了这个下场。
  苏碧曦将自己团在刘彻怀里更深一些,呼出一口白雾,伸手搂住刘彻的腰,“我父兄都不会入朝为官,我先天有弱,子嗣艰难……”
  她按住刘彻想要把她放开的意图,把他抱得更紧,“我若有意于权势,大可以文锦居士之名,成为朝廷重臣,封侯拜相,也是不在话下的。以我的本事,隐藏自己的女子身份,阿彻也无法发现,可是?”
  刘彻见她不愿放开自己,只得无奈地让她抱着,“我从未怀疑过君儿。”
  她跟他们自然是不同的,如何能够混为一谈。
  苏碧曦把自己埋在刘彻心口,心道,我受不起,你怀疑我。
  “好了,我听黄明奇说,你已经一日未曾用膳了”两人静静待了一会儿,苏碧曦牵着刘彻的手,拉他来到自己带来的食篮前,让他坐下,一样样把吃食摆了出来,“我出门走得急,只把庖厨里的甜汤带了来,配了一些蒸饼饵块,还有一些腌腊的笋干,并你喜欢的冬枣。你跟太后僵持着,不能明面上用吃食,但也不能真得一点不用。你我皆知,此事并不是如此便能解决的。若是你饿坏了,谁赔一个郎君给我?”
  如今正是孝期,无论从大义还是感情来说,刘彻是不会用荤腥的。
  刘彻见苏碧曦带来的吃食都是些素食,面色放缓,动手用起来。
  苏碧曦也坐下,陪着他一道吃了一些。
  待刘彻用完了之后,苏碧曦给他倒了一碗已经煮好的茶,启唇道:“阿彻,我舅父魏其侯在外等候。此番劝说太后,需舅父出力。”
  苏碧曦已被馆陶大长公主认为义女,魏其侯窦婴乃是馆陶大长公主之表兄,也就是苏碧曦之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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