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花虽正好,两人的心境却同样的苍白寂寥,之所以如此,却是因为同一个女子。
半晌,萧宪决定转开话题:“你是怎么把铜镜带回来的?她送给了你?”
李衾见他眼中又流露好奇笑意,便道:“哦对了,正要跟萧大人说呢,这铜镜是她心爱之物,我是借过来给你赏鉴的,你看完了后还要给人好端端送回去。”
“什么?”萧宪大惊:“这么说铜镜还不是我的?!”
李衾笑道:“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呢?为了借这个东西,我把家传的佩玉都押在她那里了。”
萧宪愕然,忙扫向他腰间:“怪道总觉着你有些怪怪的,原来你那玉佩不见了。这……你堂堂的陇西李家三爷,当朝兵部尚书,清河郡公,未来的宰相人选,跟一个小女子借样东西,还得抵押祖传之物?”
李衾扬眉道:“是啊,你若是跟她相处就知道……”那种“跟东淑相似”的感觉又浮出来,只是不便再说,便改口:“她可不是表面看来那样柔柔弱弱的呢。”
萧宪满眼疑惑,却又忙道:“别的我不管,横竖这古铜镜我要定了。”
李衾诧异:“萧大人这意思,莫非是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吗?”
萧宪挥了挥衣袖,笑道:“荆州也是你借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何况你送给我的时候,也没说是借的,我只当是给我的,已经凑做一对儿了,谁也别想给我拆开。”
他这强盗逻辑非常娴熟自在,且不由分说。
李衾突发奇想,假如让萧宪跟那“江少奶奶”对手,却不知他两个谁能更胜一筹呢?
岁寒庵。
这两日东淑过的非常清闲,除了京城内有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夫人派了人来,询问她几时回京,因为五月时候家中儿女喜事,要设宴席,请东淑届时赴宴。
东淑只在张府见过那夫人一面,倒是个识大体的贵妇人,对方的官职比李持酒高,她却这么礼数周全的派人来问,倒也不好不给面子,于是派了个人回京亲自告诉,只说身体欠佳,要多在庙内修行些时日,多谢夫人盛情之类。
这天晨起,吃了茶,便叫了明值,从寺庙后院门而出,闲走散步。
其后是一片葱茏林木,还有几株樱花,因为已经过了花期,多半都凋谢了,只余些许残花挂在枝头,看着倒也有几分别样意趣。
明值第一次得如此自在,便在前头蹦蹦跳跳,捡了根树枝,寻幽探胜。
甘棠扶着东淑,道:“上回侯爷特意跑来,是不是想请奶奶回去?”
东淑道:“他一时兴起罢了,就算那时候想我回去,一转身又厌了,我何必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
甘棠似懂非懂,陪笑道:“那难道真的要在这里长久住下去?家里头如今多了个狐狸精,又将多个表姑娘,越发热闹了。”
东淑很知道她的意思,便淡淡道:“长痛不如短痛,若真的让他们‘占山为王’,让我‘功成身退’,倒也算是两全齐美。”
甘棠道:“那要是、要是真的侯爷恼了,可怎么办?又何必呢……”
“你怕他给我一纸休书?”东淑抬头,却见有几只鸟儿飞快地从头顶掠过,“你以为我想这样?我也是迫不得已罢了。”
只是心凉而已。虽然不是真的“江雪”,但是醒来后得知自己在侯府的处境,已经叫人惊心了,镇远侯又是连月人影不见,他那个脾气,只怕是见一个喜欢一个,而她这个“少奶奶”,不过是摇摇欲坠罢了。
东淑甚至觉着,倘若在昆明的时候她长眠不醒,对于李持酒而言,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无非是写个排位放进宗祠而已,只怕他眼泪都不会掉一滴呢。
且又知道他床笫之间跟他入山杀人一样的强横作风,她虽然苏醒,身体也转好,但毕竟根基是柔弱的,哪里经得住他那样狂风骤雨,只怕越发死的快。
什么侯府少奶奶之位,若是命都没了,保留着这个冰冷的排位又有何用?
但是这些深谋远虑的话,东淑自然不便都跟甘棠说。
这丫头有些驽钝,不过驽钝也有驽钝的好处,至少很忠心于自己。
可东淑虽然没说,甘棠却依稀猜出她的心意,因迟疑道:“我只是担忧,若真的到了那没有退路的地步,离开了侯爷,可怎么活呀?”
这是个实在的问题。
东淑道:“别急,我正在想。”
江家因为出事,家产财物等都给罚没,所以江雪也没什么嫁妆。
这次出门捉襟见肘的,之前李持酒回去后,倒是即刻叫人送了五十两银子,目前也足够用了。
但如果长久打算,自然要想个生财的法子才好。
东淑想了半晌,忽然叹了声:“真奇怪。”
甘棠问:“什么奇怪?”
东淑皱眉看天,喃喃道:“我怎么总觉着,我不该是这么穷困的呢?”
甘棠嗤地笑了。
东淑瞅她一眼:“你笑什么?”
甘棠笑道:“天底下只怕有多半人是跟少奶奶一样想法呢。”
东淑哼了声:“你懂什么……”她嘀咕着,忽然想起一样东西,便探手进袖子里掏出了那枚玉佩。
正在打量,却见前方明值跑了回来,道:“姐姐,我看到有车往这里来了!”
原来他们已经绕到了岁寒庵的侧门处,明值刚才登高望远,看到有一行车驾抵达了庵堂门口。
东淑忙把玉佩塞回袖子里,走前两步往前张望:“是他?”
车轿停住,侍卫在庙门口雁翅排开,小厮们忙着递车凳,躬身伺候。
有道卓尔不群的身影飘然下地,如云的袍袖轻轻一荡,转身进了庙门。
第22章
萧宪终于还是又来了。
这些日子, 那古铜镜虽然好端端地藏在他的书房之中, 每日被他含情脉脉的眼神盯着瞧,但与此同时,李衾那边儿也很执着。
他派了小厮林泉当作“讨镜使”。
头一次萧宪不明所以, 还以为有要紧事, 尚且算和颜悦色。
直到林泉笑嘻嘻说:“给三爷请安,我们主子说,那件东西三爷看够了的话, 也好还给人家了。”
萧宪起初还随意应付,后来不厌其烦,就一改温文尔雅之态, 变得言简意赅。
“滚!”
“是!”林泉倒是从善如流, 撒腿跑的无影无踪。
但是次日仍旧会再来。
不仅是往萧府, 就算是吏部, 或者萧宪跑到别的地方跟人吟诗作对, 或者赴宴……总会有林泉那张脸来大煞风景。
萧宪怀疑林泉是个妖人, 不然怎么他下令若是李衾的人出现就一概不见, 林泉却仍旧能够见缝插针, 无孔不入地冒出头来,简直是阴魂不散。
不出几天, 萧宪几乎都对林泉那张脸产生不良反应了。
真不愧是李衾豢养的狗腿子, 真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份可厌的劲头也是缠缠绵绵无穷尽焉。
试问他堂堂的兰陵萧氏贵公子,富可敌国, 挥金如土,哪曾给人追债似的跟在后面狂轰乱炸。
在岁寒庵的菩萨殿侧,萧宪又见到了东淑。
丫鬟跟在身侧,她缓缓沿着赭黄的院墙旁边走来,因为隔得远,又看到那熟悉的姿态,萧宪忍不住眯起了双眸。
他本来以为自己上次经受过那种瞬间“从生到死”的打击后,会“心若止水”,谁知蓦地看见了这个人向自己走来,心竟不由自主地又开始跳快,连双腿都好像要脱离了他的本心,蠢蠢欲动的要走过去迎上她。
想象中那是他的妹子正含笑走向他,而他每次都会快步迎过去,兄妹两人相见,彼此笑谈不羁。
他默默地看着那个女子在眼前越来越清晰,好不容易才将回忆的潮涌压下。
东淑屈膝行礼:“参见萧大人。”
萧宪敛了心神:“少奶奶免礼。”
东淑起身:“不知萧大人有何事要见妾身?”
萧宪注意到,她的眼睛略比东淑的眼睛要大——这可能是因为她本就比东淑瘦一些的缘故。
肌肤倒是一样的白,柳眉,鸦鬓,丹唇……倒像是没什么大的差别了。
萧宪将手中的紫檀骨玄色底江山图的泥金扇展开,微微遮住了半边脸,他竟担心自己脸上的表情也脱离了控制。
但就算如此,东淑仍是觉出了异样,若不是知道这位萧大人不是那种轻狂浪子,且自己的相貌又跟他妹妹相似,只怕立刻就要转身离开。
“萧大人?”东淑提醒了一句,看看萧宪,又看向他手中的那把折扇……这扇子看起来也是价值不菲。
萧宪终于回过神来:“啊,是这样的。我是为了那古铜镜而来。”
东淑隐隐就猜到或许跟此事有关,听他单刀直入,便微笑道:“那古铜镜是李大人先前做主‘借’了去的,怎么忽然间又劳烦萧大人来了?”
萧宪道:“这镜子如今在我手中。所以我想,不如我主动来跟少奶奶洽谈此事。就不必再特意劳烦李大人走动了。”
东淑微笑道:“那不知萧大人要怎么个洽谈法儿?我本以为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可听大人的语气似乎没这么简单?”
萧宪对上她一双微挑的凤眼,突然想起李衾跟自己说过的——“她不是表面看着这样柔柔弱弱”。
“我同少奶奶到待客处如何?”萧宪抖腕将扇子一挥,泥金扇“哒”的声合了起来,扇头往前潇洒的一指,这动作更见风流倜傥。
两个人走过了几棵罗汉松,到了岁寒庵的知客处。这个地方东淑也来过,可今儿过来却见不同,一应的桌椅板凳都像是新擦拭过,椅子上且都铺了新的缎面垫子,桌上的茶盏都是一色新换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而且进门便嗅到纯净的檀香气,跟先前的那种劣质香烟的气息大为不同,她心中愕然,四顾看时,发现靠内的长条桌案上,摆着一个紫金盘龙镂空雕花的熏香炉,一缕昂贵醇厚的香气袅袅而出。
萧宪抬扇子示意东淑落座,自己在上位落座,道:“我听李大人说起少奶奶是在集市上得到那古铜镜的,让我甚是好奇,少奶奶对于古董器物也有研究?”
东淑道:“并无,只是一眼看中而已。”
萧宪笑了笑,扇子展开轻轻地挥了挥:“这可真是巧了,那你可知道这镜子是一对儿的?”
“李大人曾告诉过一句。”东淑回答,心中却有些恍惚,似乎还在哪里听说过这说法。
萧宪道:“这古铜镜是汉代的东西,原本叫做‘四兽献瑞’,我手中有一面,也曾寻找另一面,却始终求而不得,这次机缘巧合,少奶奶所买的那面却正是一对儿。”
东淑道:“所以……”
萧宪一笑:“也曾有传言,说是这四兽献瑞,得是一对儿,四个神兽齐聚才能镇保平安,若是分开的话,神兽非但无法镇守,反而会散发凶性,不利于主人。所以我想请少奶奶玉成,好歹让我遂了心愿,让这对铜镜也得以成双。”
东淑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啧啧有声,果然如她所说,这些当大官儿的都是一套一套的,心里不知多深呢。听这话说的,还什么“传言”,竟好像她不答应把铜镜给他的话,就是故意谋害他似的,简直是不给她选择的退路。
这个人,看着长的出色,这话头上却比李衾更见锋芒慑人,李衾至少还懂转圜,时刻给人留有余地。
东淑心里嘀咕,面上却恰到好处的温婉一笑,垂眸轻声道:“怎么萧大人贵为吏部尚书,也在意那些无稽的流言吗?”
萧宪微怔。
东淑意态闲舒,又道:“所谓的神兽齐聚……未免言过其词,连妾身都觉难以想象,何况这铜镜是妾身从小贩手中购得,妾身看那小贩,虽然没有身穿紫衣系金鱼袋,可也算是个衣食无忧红光满面之人,至于萧大人这般身居高位福德深厚的大人物,所享福缘自然是那小贩不可同日而语的,小贩都无恙,何况大人?想来‘不利于主人’之说,不过妄言。大人很不必放在心上。”
萧宪心中震动,见她徐徐说来,语气柔和,话中带刺,竟还拿那街边的摊贩来揶揄自己,简直句句戳着他的肉,这才终于明白了李衾那句警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