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城

  “我能碰他吗?”君思敛问。
  闻瑕迩垂首望向贴在自己怀里的伯墨, 安静异常。他思忖片刻, 两手托着伯墨往君思敛跟前送去,君思敛朝他投来一笑, 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伯墨的身体,伯墨身形颤了几下, 没躲开君思敛的触碰。
  趁着这一人一魂互相结识的功夫,闻瑕迩道出自己心中所思:“君姐姐,我要去渊海之地寻君惘。”
  君思敛诧异的看向他:“为何这么突然要去寻灵沉?”
  “我有件事想要当面问他。”闻瑕迩眼光闪烁。
  伯墨从闻瑕迩手上离开,飘至君思敛掌心,探出一点朦胧的轮廓触了触对方的掌心。君思敛合拢掌心将他托起, 莞尔道:“灵沉如今已不在渊海之地, 若是有事要当面问灵沉,且安心在君家多等几日吧。他会回来的。”
  “他不在渊海?那他去了何处?”闻瑕迩追问。
  “墨南和青穆交界处的一个小城中出了一桩异事,这桩事已经发生了有些时日,牵连甚广。禹泽山的弟子也牵涉其中, 须得灵沉出面解决。”君思敛道:“灵沉适才给我的传讯上说他已经取得珠玑草离开了渊海,此刻应该已到了发生异事的城中。”
  “我这就去那城里找他。”闻瑕迩说罢便要动身离开, 君思敛出声制止, “你伤势未愈,还是在君家静养的好。”
  闻瑕迩道:“可我有事想当面问他。”
  君思敛道:“再等几日, 他会回来的。”
  “等不了。”
  一刻也等不了。
  君思敛劝阻无用,笑道:“留不住你, 你打算何时启程?”
  “即刻。”闻瑕迩向君思敛拱手, “这几日在君家叨扰, 多谢君姐姐照拂。”
  他说完瞥了一眼仍待在君思敛掌中的伯墨,伯墨滞了片刻,待要从君思敛掌中抽身之时被君思敛十指合拢扣住。君思敛望向闻瑕迩,道:“你要将伯墨也一起带去?”
  闻瑕迩神色稍变,反问道:“君姐姐希望他留下?”
  “是我唐突了。”君思敛羞赧的松开十指,放开伯墨。
  伯墨浮在原地没动,模糊的身影现出缕缕墨黑纹影,情绪似乎有些波动。
  闻瑕迩在这一人一魂身上来回扫视后,眼中覆笑,“君姐姐不妨问问他自己的意愿,看他是想留下还是跟我走。”
  君思敛愣了一下,目光落到伯墨身上,试探着问道:“可以吗?”
  伯墨对着闻瑕迩发出嘶的一声,闻瑕迩听罢眼中笑又深几分,缓声道:“不必忧心我,随心而为罢。”
  伯墨沉寂片刻,点了点头,再度飘回君思敛手上。君思敛面上难掩喜色,小心翼翼的收紧托着伯墨的力道。
  “有劳君姐姐照顾伯墨一段时日了。”闻瑕迩道:“我先行一步。”
  君思敛颔首,“我会好好照顾伯墨的,你在外也要保重。”
  闻瑕迩笑着应下,临走前又突然被君思敛叫住。他回身道:“君姐姐还有何事?”
  君思敛带着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眼神从头到脚审视他半晌后,问道:“你名字里可是有个‘迩’字?”
  闻瑕迩心中咯噔一声,他从未在君思敛的面前提过他的名字,对方眼下这般问了他若是答“是”,君思敛兴许会进而询问他全名,届时他的身份便藏不住。若答“不是”,他势必又要将“思君”这假名拿出来混上一混,可对于这位君灵沉的长姐他又委实不想欺骗。
  君思敛见他许久未答,轻笑一声,“答不出不答便好,不必郁结。”
  闻瑕迩点点头,“谢谢姐姐。”
  在修仙界西南边上有一座名唤岐城的小城,城内在半月前出了一桩怪事,居住在城内的百姓一夜之间消失了大半。城内剩余百姓皆出动寻找消失之人,但无论是消失的痕迹还是消失百姓的尸首皆没寻到,可谓是怪异至极。
  闻瑕迩来到岐城已是三日后,这日天气阴沉,午时刚过便下起了瓢泼大雨。他撑着伞步入城中,街道上仅零零散散的有几个抱头飞窜躲雨的行人,没过上一会儿街道便空了。他想随手拦个行人打听关于禹泽山弟子踪迹的念头也落了空。
  雨势又急又大,一把伞已快遮不住这雨。闻瑕迩打算在这城中先找个落脚的地方避一避,沿着一条街走的快到了头,才寻到一家开着门的酒肆。
  他前脚步入酒肆,便听到一阵熟悉的叫喊,“常远道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最好有一日别落在我手里!”
  迟圩跪趴在地,双手脖颈具被一根细长的紫玉制成的锁链束缚着,他待要挣开这束缚,身上的锁链便捆的更紧几分。他仰着脸盯着手中牵着他身上锁链另一端的人,恶狠狠的模样恨不得将那人生吞活剥。
  常远道半阖着眼斜倚在椅子上,右手端起一杯酒喂入口里品着,闻言将左手牵着的锁链往前轻轻一拽,迟圩的下颌便砰的一声嗑在了他身下的椅沿上,疼得迟圩当即倒吸口凉气,“常远道你——”
  常远道睁开眼放下酒盏,探出手抬起迟圩的下颌,故意在迟圩被磕到的地方用力按压,“喊尊称。”
  “你也配?”迟圩疼的呲牙,欲将下颌从常远道手中挣出,谁料常远道按压他伤患的力道又重几分。
  常远道笑看着他,“不听话,会更疼。”
  闻瑕迩收好自己的小红伞,瞥了一眼常远道和迟圩那边的景象,又瞥了一眼站在角落里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小厮,斟酌片刻后,还是向前者走去。
  迟圩红着眼盯着常远道,死死抿着唇没发出一点呼痛之声。
  闻瑕迩走到迟圩身后,两指探向常远道掐着迟圩下颌的手,道:“若瑾君欺负一个小辈,传出去怕是有损颜面。”
  常远道抬眸看向他,“这能算得上是欺负?”话虽如此,掐着迟圩下颌的手却是放开了。
  迟圩忙不迭的回头,仰着下巴看清闻瑕迩后,眼里蓄着的泪花霎时涌现,“恩师你终于来救我了!”他一头栽向闻瑕迩,声泪俱下:“常远道他就是个疯子,他欺负我……”
  常远道拿起酒盏又抿一口,“你犯了错,我略施小惩,何来欺负?”
  迟圩又从闻瑕迩身上探起头,哽咽的朝常远道呸了一声。
  眼看着又是一场嘴舌之辩,闻瑕迩及时制止迟圩顺手将人从地上拉起,迟圩哭的实在凄惨,下颌处淤青了一大片,闻瑕迩沿着迟圩身上锁链的延伸处看去,看见常远道手腕处虚虚的绕了一圈,挑眉道:“我倒是第一次见到禹泽山对待犯了错的弟子,是用这样的手段惩治。”
  “他滥用私刑!”迟圩在闻瑕迩耳边控诉道:“成恕心本来只打算将我放在禹泽山的禁闭室里关上几日,可是这个常远道为了羞辱我欺侮我,故意找借口把我带下了山!一路都这么将我锁着!”
  “不得胡言。”闻瑕迩似笑非笑,“若瑾君是何人,怎会用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常远道面上笑意淡了几分,道:“小思君变回了闻旸,还是一如既往地惹人厌烦。”
  闻瑕迩但笑不语,常远道轻哼一声,收回捆在迟圩身上的玉锁链,冷声道:“你来此所为何事?”
  迟圩猫着身子躲到闻瑕迩身后,闻瑕迩坦荡道:“来寻君惘。”
  常远道:“我师弟与你非亲非故,即便寻他也轮不到你。”
  “非亲非故?”闻瑕迩抬手扫开衣袍下摆在常远道对面坐下,“我以为我对他的心思,常仙师合该是最清楚的那位。”
  “这,还能算得上是非亲非故?”
  常远道手中酒盏重重放到桌上,“不过是你一厢情愿。”
  闻瑕迩道:“我乐意。”
  常远道闻言却是笑了,“那你此生,注定求而不得。”丢下这句便起身离开,上了二楼客房。
  闻瑕迩盯着常远道背影,直到对方摔上门这才将视线慢慢收回来。
  迟圩坐到他身旁,用力的抹净脸上的泪,直将一张脸被抹的通红充血后才停下,笑嘻嘻的道:“恩师你能来救我,我好开心啊。”
  “无心插柳。”闻瑕迩看向迟圩,“你怎么落到常远道手中的?”
  迟圩心中愤恨又有复燃迹象,“那日缈音清君将您带回临淮我本也是要跟着去的,但无意中看到了给您的一封信,这才转而去了禹泽山。”
  闻瑕迩拿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迟毓是你的谁?”
  “他就是我从前跟您提起过早就死在外面的那倒霉弟弟。”迟圩压着火气,“那封信是他写给恩师您的,上面的字迹我一看就知道是那混小子的!”
  “所以你就去禹泽山找迟毓。”闻瑕迩抿了口茶,“结果弟弟没找着,反被禹泽山的人抓了起来。”
  迟圩闻言身上气焰霎时消了一半,惭愧道:“还是见到了,就是那混小子死活不跟我走。纠缠太久把人全部都引来了……”
  闻瑕迩侧目上下打量迟圩,时隔太久他都险些忘了,迟圩这小子在两道上风评奇差,头一次见到这小子时正碰上禹泽山的弟子在四处围剿他,活脱脱一个混世魔头,和现在乖巧恭敬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道:“你从前究竟做了什么事禹泽山的人要四处抓捕你?”
  迟圩心虚的摸摸鼻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闻瑕迩道:“说。”
  迟圩头又埋低几分,小声的道:“就是有一次我在外面遇到一个刚入门的禹泽山弟子,我和他相谈甚欢,便劝他弃了仙道和我一起改修魔道。那个弟子听了我的劝当晚就自废修为开始修魔,可是他心境不稳修魔修的并不顺畅,后来走火入魔,同门的禹泽山弟子赶到后才救回他的命。再后来那个弟子清醒后把原委全都跟禹泽山的人说了一遍,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能耐啊。”闻瑕迩道:“凭着一张嘴就能把一个正道弟子教唆的跟你修魔道,迟圩你本事不小啊。”
  迟圩听出闻瑕迩话中反讽之意,头垂的更低,嘟囔道:“我本来也是抱着随口一试玩玩的,谁让他当了真……”
  闻瑕迩笑了两声,“禹泽山的人抓你,你该。”
  迟圩自知理亏,并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埋着头低低的叹气。
  闻瑕迩端着茶盏晃了晃里面的茶汤,话锋一转,“你和常远道来岐城多久了?”
  迟圩闷闷的道:“今日才到的。”
  “有和君惘以及其他人碰面?”
  “没,恩师是我们来这城中第一个见到的人。”迟圩道。
  闻瑕迩垂眸思忖,突然放下茶盏拍了一把迟圩的后脑勺,“去。”
  迟圩猛地抬起头,迷惑的道:“去哪儿啊?”
  “去常远道房里。”闻瑕迩淡声,“帮我打听君惘的下落,顺道盯着他。”
  常远道会带着迟圩来到岐城,定是和君灵沉同一个目的。这师兄弟二人迟早是要会面的,所以只要跟着常远道,他一定能见到君灵沉。但依照常远道方才对他的那副态度,大约并不想让他见到君灵沉,他若就这般大咧咧的跟在常远道身旁不被甩开,难。
  迟圩一脸惊愕,“恩师您难道忘了常远道那厮方才怎么对我的吗?我现在去他的房间里,岂不是羊入虎口?”
  “没你想的那般糟。”闻瑕迩道:“常远道再恶劣他也是仙道大名鼎鼎的仙君,品性还是过得去的,不会将你怎样。”
  迟圩回忆起自从他被常远道带下禹泽山后一路上他所遭受的种种,欲哭无泪的辩驳,“他不是仙君,他就是个长得像仙君的洪水猛兽……我要是再落到他手上,我肯定会被他玩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他眼含希冀的看着闻瑕迩,“恩师我还是不是您最得意的首席大弟子了?您舍得把我往虎狼堆里推吗?”
  闻瑕迩叹息一声,“你知晓我对你师娘一片情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在大约已过了二十四个秋了,再不见他我就撑不到今年的秋日了。”他拍着迟圩的肩膀起身,安抚道:“我就住在常远道隔壁,你要是实在顶不住了就嗷一声,我听到立刻就来救你。”
  迟圩吸了吸鼻子,沉默半晌,“……当真?”
  闻瑕迩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迟圩心中仍旧惴惴,闻瑕迩一把将人从坐上拉起径直往二楼走去,待到了常远道房间门口方才停下来。
  迟圩身形僵直,心如擂鼓,迟迟不敢推门而入。
  闻瑕迩顺势将房门推开,里头传来常远道懒洋洋的询问,“谁?”
  迟圩听见这声“谁”后,浑身下意识的颤了一颤。闻瑕迩见迟圩半晌都没有进房的迹象,道:“去吧。”
  迟圩僵硬点头,脸上已是一副舍生取义的神情,拔高几分声量,“……我。”
  房中沉寂一会儿后,突然响起常远道的调笑之声,“迟圩进来啊,守在我屋门口干什么?我不缺看门的童子。”
  迟圩深吸一口气,临行前最后看了一眼他的恩师,迈着僵硬的步子进到了常远道房中。
  常远道斜倚在一方榻上,身上外衫懒散的搭在肩头,欲落不落。他触手可及之处放着一壶酒,手中握着空盏,因着他指节轻动,五指上戴着的形色各异的玉扳指与盏身相碰,发出轻微摩挲之声。
  他眸含笑意的看向迟圩,拿着空盏的手朝对方轻轻一抬,“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替我斟酒。”
  迟圩闻声感觉自己脚下仿佛生了根,口中应答,可那步子却怎么也跨不出半寸。
  常远道呵声,“想来是如今闻旸来了,只有他才能驱使得了你了。”
  迟圩干笑,心中又将常远道骂了个狗血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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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圩,一个为偶像英勇就义的迷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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