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阿月,那些都是……”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这个张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少女眼眸里倏然涌现了水汽,豆大的泪珠从氤氲中滚落,带着灼热的温度。
  她红着眼眶,目光呆滞,“我宁可死的是我。”
  阮重笙并不知道她心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是他知道,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厉大小姐,大概已经没了。
  厉重月捂着胸口在笑,笑着笑着,就变了味道。事实上,也许早在亲眼目睹丈夫出事那一刻,她就变了。还有这些时日的表现与其说是洒脱坚定,不如说自欺欺人的自我折磨。
  “三哥哥,我想救他……三哥哥,我把我的内丹和一身修为都给你,你帮我救他好不好?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我不能……我不能……”泣不成声。
  阮重笙怔怔的看着她,忽然觉得已经无话可说。
  他擦干她的眼泪,轻轻摇了摇头。
  他明白厉重月抱着什么希望。当年天道之子阮天纵曾经用自己的内丹救过裴回铮,却是动用了从莳姬处得来的云天都的禁术。所以尽管裴回铮根基全毁,也无病无痛不老不伤,直到一命还一命。
  只是这□□也早就被焚烧殆尽,淹没尘土了。
  那‘归去来’……便与此有关。
  厉重月颤抖着开口:“三哥,我不想你死,我……我不能看着你死,你知不知道天九荒已经出事了,我们蓬莱元气大伤,大……大哥和各位师弟都被迫闭关调养,其余八家除却落风谷和二哥执掌的引阳,尽数是要讨伐你的!”
  阮重笙心说,我知道。我也知道,这多么不容易。
  “没……没了内丹不打紧,只要你失了修为,蓬莱断断是护得下你的!三哥,我想好了,你把内丹给我救他,我便将一身内丹并灵力统统予你,虽难有当年天资风貌,至少保得你性命无虞。三哥,我不想看你们死……你,蓬莱,还有他,我都不想……”
  ……原来是这样。
  厉重月一向是个理想化的小姑娘。
  阮重笙笑笑,盯着自己湿濡的衣襟,觉得这上面的混合物略有些粘稠,立刻就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浑身一抖,然后道:“阿月,你先去为我寻一身干净衣衫来。哦对了,若是有些点心裹腹,就再好不过啦。”
  厉重月死死盯着他,朱唇颤抖,一言不发。
  阮重笙咂嘴,“我觉得这生死还真不是什么值得多在乎的东西,毕竟我们是修仙,修的就是一个道字,道法自然,生……”
  “三哥,我……我……总有办法的。”她咬牙,“等我。”
  ……
  厉重月走后,他想了很多,又为自己的多愁善感发笑。还是头顶一滴水落在眼睫,他才回神,呢喃道:“还是要来了。”
  后来听闻外界仍是多方争执不下,九荒为之撼动。
  稍作修养的厉重明到后山洞府里亲自去请了蓬莱掌门人厉回错出关。
  三日后,中荒之主厉回错亲至时天府,当日晚,将门徒阮重笙带回蓬莱,发话亲自审问。
  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作对的六荒竟无异议。
  阮重笙一觉睡醒,睁眼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也是跪着的,眼前一众同门,三三两两站在一块,都看着他。
  他尽数听着,深深一拜,语气平淡:“重笙不肖,连累师门。”
  厉重明拂袖,激起一地冰凌雪霜,“那就继续跪!”
  “师父!”
  “尊上!”
  晋重华共厉重月不在,其余几个小辈哪敢直迎掌门雷霆盛怒,唯厉重明上前再度劝阻:“师尊三思!阿笙年幼……”
  “年幼就能如此糊涂?”厉回错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看阮重笙的眼神里情绪极度复杂,“跪着,跪到真正反省为止!”
  “师尊……”
  “重明,我让你管教好诸位师弟师妹,你就是这样管教的?再多言,就带着他一起去地牢领罚!”
  厉重明急促道:“师尊,阿笙一贯重义,恰是纯良之性,此事必然是有误会……”
  “够了!”厉回错凌空一鞭,“今日必得让他彻底长个教训!”
  ……
  当晚他宿在蓬莱水牢。
  阮重笙全然不在乎环境如何,双臂高吊过头顶,还有闲情去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今日厉回错发的大火让他联想到了一些东西。
  其实站在厉回错的角度看,该是厌极了他的。
  他曾与阮天纵多次交手,被抢过两次机缘,最后他珍视的师弟又因为阮天纵叛出师门,多年未入蓬莱半步。
  但是他是裴回铮的师兄,他从来不拒绝这个师弟。于是后来又在十八年期满后将他认回中荒,给予他蓬莱满门庇佑。便是他闯下此等弥天大祸,也要冒着风险把他带回蓬莱,人前责骂,细想又是护他周全。
  阮重笙是个聪明的人,他比谁都想得多,也比谁都乐于感恩。而且他被生生抽晕过去之前,听见了一句话。
  “……我当初拦不住他,也拦不住这孩子。”厉回错重重咳了几声,“可我保不住他,却一定要保阮重笙。”
  ……
  阮重笙重重叹了口气。被血糊住的眼睛向外望去,不辨情绪。
  事已至此,万不会轻易收场。
  邀明月咄咄逼人,蓬莱引阳和落风谷三荒之力寡不敌众,兼之苍茫那位不出世的“天道之子”亦执意要杀魔修证道,阮重笙的性命就是他们博弈的关键。
  此时阮重笙正是众矢之的,哪怕他从始至终说得上错漏的,无非是身体里的一半血脉,和山河戒里的阮萌。
  外面下了死命令,任何人都不得看望,只当初那位得了他一箱子春.宫图的小师弟来给他上了点药。
  他问李十五:“二师兄呢?”
  他神色犹豫,阮重笙看了便不由担心:“怎么了?!”晋重华这样的身份,莫不是……
  “引阳师兄无事,三师兄莫急!”李十五迟疑了很久,凑近他,用极低的声音开口:“但是三师兄……我有件事告诉你,你务必挺住。”
  “……裴师叔……于明日堂前,将当着九荒主人和你的面,与你对峙。”他艰涩道:“……师叔指认你……是魔修。”
  乍听这一消息,阮重笙是茫然的。
  他脑子里第一反应是,李十五你不行啊,怎么说句话带这么多盹的,我那一箱子宝贝真让你过度疲劳了吗?
  回过神后却是一笑:“啊,我知道了。”
  李十五急色:“你这是什么反应?”
  阮重笙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啊。”他把玩手指,语气不咸不淡:“明日九荒主人都在场?我师兄也在?”
  “引阳师兄自然在的,但……”
  “嗯,谢了师弟。”他笑笑:“如师兄能扛过这一劫,保准再送你一箱子秘宝。”
  他已是精疲力尽,再度陷入昏睡。
  恍惚之间,有人唤他。
  “小阮软……”
  “笙笙……”
  “臭小子!”
  ……
  他眼前清明的一瞬,面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这臭小子终于醒了。”
  裴回铮松了口气:“不就让你太阳下多练了会儿功吗,这娇气的……”
  ……这画面他记得。
  十年前裴回铮说收他,就是真的收他,武功什么的自然不能落下。
  可怜他当初刚刚结束了乞讨生涯,就过上了被师父折磨的日子。
  等阮重笙的身体大概恢复了七七八八的时候,裴回铮就露出了真面目。
  每天一个时辰的马步呀。
  挑水走木桩啊。
  给他养的夫诸涮毛啊。
  ……
  总之是折腾人又耗费体力的东西。
  阮重笙看见小小的自己眨了眨眼,软软唤了句“师父”。
  裴回铮的确非常土豪,吃穿住行都是顶好,对自己这个小徒弟也不吝啬,量身裁了十几身衣衫,吃食顿顿也有大鱼大肉,无论是当初还是笑着,阮重笙对此都相当满足的。
  吃点苦嘛,好歹不忍饥挨饿,不用被人厌恶了。
  但是……
  又被落灵心使出埋胸大招的阮重笙死命挣扎:“我不要!!”
  嗯,这位出身于好武善斗的落风谷却唯自诩风雅的奇葩,正努力致力于把阮重笙拐带去学歌舞。
  “技多不压身。”落灵心得意洋洋道:“当年我一把鸳鸯剑舞得多漂亮啊。”
  一旁的裴回铮扶额,“所谓“双浮鸳鸯”,可不是你一个人。若非我们两个各自手执双剑之一,我哪会遇见你!”
  落灵心:“谁要和你用什么夫妻剑!还不是师父给我保命用的!比起这个我更喜欢用我自己的招数!”
  “你也就会个暗器了。”
  “那叫九转鸳鸯游!”
  “鸳鸯鸳鸯,你的招数里就脱不了鸳鸯两个字!”
  对两人拌嘴习以为常的阮重笙:“师父,我想吃鸳鸯酥了。”
  落灵心:“……”
  裴回铮:“……哈哈哈。”
  摸摸小徒弟的头,裴回铮倒是正经了一下,“说起来,你这孩子根骨确实不错,短短两年多就有这样的根基了……诶,要不要先给你挑个武器,再继续往下教?”
  阮重笙重复了一遍:“我想吃鸳鸯酥。”
  半个时辰后,阮重笙终于吃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鸳鸯酥,还附赠了其他几个精致点心。
  人间的食物是无法用法术直接做出来的,那些点石成金到底不过是障眼法,入口的东西,也只有实实在在的做。
  被当做跑腿的落灵心黑着脸看着阮重笙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裴回铮安慰她:“没事,捡了个小饭桶而已嘛。”
  落灵心捏捏阮重笙的脸,却又被鼓着腮帮子忙着塞食物的阮重笙挥开,于是脸色更黑,“你这小兔崽子忒贪吃了,就这点点心,至于吗?”
  阮重笙继续吃,不说话。
  裴回铮继续安抚道:“这孩子饿怕了。不就是小饭桶一点嘛,这个年纪多吃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天知道,阮重笙这小饭桶属性绝不是这个年纪独有。但多年以后他的确不再是一个小饭桶,因为他进化成了一个大饭桶。
  不过裴回铮这个便宜师父此时显然还没有这个认知。
  吃完了,阮重笙慢吞吞道:“我也想用剑。”一顿,“双剑,”
  裴回铮和落灵心对视一眼,同时皱眉,同时开口:“为什么?”
  “一把剑容易暴露弱点,另一把剑就是底牌。而且,”他指指两人腰间,“我才不想因为什么夫妻剑跟泼妇纠缠。”
  落灵心把刚刚捻起的糕点捏碎了。然后,极其缓慢地转头,看着裴回铮,皮笑肉不笑:“哦,泼妇哦?”不用说,也知道是跟谁那儿听来的。
  裴回铮嘴角一抽,根本来不及质疑阮重笙话里的逻辑性,当机立断:“好!我们就学双剑!”
  落灵心一脚把裴回铮踹开,冷哼:“你这小子……双剑就双剑吧,等你哪天真有本事用好这双剑,姑姑带你去‘宝月沉海阁’找神器。”
  鉴于裴回铮和落灵心之间颇为微妙的关系,阮重笙在数次纠结之后,才找到了这个叫法。
  落灵心摸着下巴,乐滋滋的接受了这个称呼。
  “对了,这个给你。”裴回铮又在自己的布袋子里掏了一阵,掏出个穿着红线的玉佩扔过去,“送给你当师门信物了。”
  阮重笙为接这玉佩生生扑倒在地上,但好歹是护住了这玩意儿,也不计较自己的姿势难看,趴着把玉佩举过头顶,这玉佩沁色主白,微透,水头饱满底色醇厚,玉质瞧着也十分细腻温润,光泽悦目,玉身巧雕的几簇寒竹精雕细琢线条流畅,翻过玉面,背后还用小篆刻着“蓬莱”二字,无疑是某种标志。年纪尚幼的阮重笙并不懂玉,也一脸新奇,“这是好东西吧?”如果拿到当铺去的话……
  “想什么呢!”裴回铮一眼看破这小徒弟的心思,把人拎起来,一脸恨铁不成钢:“这可是个好东西!当年你师父我落魄时候都舍不得动的宝贝,轮得到你去当?”
  “哦……”那就说明至少你也起过当了的心思啊……
  心底默默吐槽,面上阮重笙却摆出受教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要将玉佩系在腰间,但动作还没完,就被裴回铮制止了。
  阮重笙眨眨眼,看着回到了自己师父手中的玉佩。
  “你这冒冒失失的模样,真这样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磕坏,嗯……拴脖子上吧。”
  “啊?”
  “啊什么啊。”裴回铮根本不给他抗议的机会,兀自拴好,还将红绳在他后颈打了个死结,才摸着下巴满意的笑:“好了。平时小心些,别轻易碰了,否则为师要你好看!”
  “……哦……”不就是人在玉在的意思吗……
  阮重笙乖乖的把玉埋入衣襟里。
  落灵心嗤笑:“这么多年过去,我还当你早就丢了呢。”
  “怎么可能,毕竟是师门信物。”裴回铮摆手,又冲阮重笙展开双臂:“笙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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