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太软

  那封题本,是一个姓季的阁臣写的。
  朱莹把它细细的看了四五遍,都没看出有什么特殊之处来。
  她疑惑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柯祖良笑道:“娘娘有所不知,这段时间弹劾厂臣就是他带的头,最好拿他下手,杀鸡儆猴,莫不如是。”
  他将题本折起来,轻蔑道:“娘娘自可回复,叫他推举人去代厂臣戍边,倘若败了,便与败军之将同罪并罚。”
  朱莹:“……”
  这个主意,真是太狠了。
  她迟疑了很久,终究没下笔,又问道:“他会推举谁?会胜吗?”
  这位阁臣……好像是个依附世家的?
  他跟王咏不对付,应该不会放任新成派的人立功。大概率推举自己人。
  可是跟他有联系的,净是些个文臣,世家的还挺多,如果把他们推上去,那不就等着大败亏输了?
  “朝中能戍边的,花家在上昌行省北方要塞,常家在西南边区要塞,援是能援,有本事的人却都不能动。”
  柯祖良嗤笑道:“其余的……离了厂臣,还能戍边震慑外敌的人,一个都无。”
  朱莹半懂不懂的询问:“和怀与云城临近,为何不能动用常家?”
  “西南战事虽平了,可也不能失去威慑之人。常家威名赫赫,守在西南不动便是了。调到别处去,岂不是多添军权?有童奉御和都司卫所带兵支援便罢了。”
  “正好叫他们败一场,得个理由,全都处置了去。”柯祖良说。
  朱莹懂了,但她不同意柯祖良的话:“便没有更好的法子?云城战败,多少百姓要遭受劫掠?就为了对付这些……”
  柯祖良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摇了摇头,轻笑着叹道:“娘娘仁德,厂臣不和他们一般计较,可他们未必识趣啊。”
  “我为的不是他们。”朱莹道。
  柯祖良若有所思:“奴婢明白娘娘的意思。如今云城战事正在胶着中,临阵换将,也确实有些儿戏。娘娘既有善心,奴婢便换个法子就是了。”
  ·
  为朱莹和柯祖良提到的王咏,此时丝毫不知京城里发生的事情。
  他们到达云城本有一段日子了。
  念及多动刀兵,于朝廷兵力、财力等俱都是个损失,王咏决定以招抚的理由,将北魏四只军队的主将等人诱骗入城,先下手为强。
  他派官员前去招抚,谁知北魏猜透了他的意图,那几个官员早晨出发去了,傍晚回来时,竟只剩了几颗人头。
  王咏瞧见人头,勃然大怒,令人去查北魏大军的动向。
  北魏四军,能称主力的只有一支,余下三支,是北魏政/斗,扯出来抢功的,单论实力,远不及主力――
  且似乎与主力军队的主将不合,三军安营扎寨之地,与主力遥遥分开。
  众将领围坐在地图前。
  王咏手上慢腾腾的转着一根短棍,面前摊平了图,瞅着上头标注下来的营地,露出个冰冷的笑意来。
  “既然与燕将军大军隔开,正好便宜了我。”他以短棍指着主力大军道,“我等可使京营精锐,直袭北魏大军,和怀兵马攻打另三处。大军若落入困境,小军不得援助,势必要往北魏跑。”
  说到这里,王咏平静的语调里,终于染上几分杀意来:“蛮夷小国,反复无常,倘若逃离,久之必复为边患,断不可放任其回归!”
  他扫视着围坐的众人。
  大齐用兵,向来以监军宦官为主。
  童奉御先开口道:“和怀兵马虽少,拦住那三路却容易,难就难在捉他们领头的人。”
  他问:“这次是捉住了押解进京,还是……?”
  “就地格杀。”王咏道。
  童奉御便笑道:“如此,请厂臣听我等捷报吧。”
  他起身抱拳行礼,带人先出去准备了。
  ·
  童奉御那里好说,不过面对五千左右的兵马罢了。北魏屯兵处地势低平,倒是于大齐有利,王咏并不担心。
  倒是主力燕将军这里难了些。
  云城多山,这一支军的位置倒很巧妙,紧挨着山,山四周又有一些过去的要塞,如今虽废弃了,修筑了的工事却还在。
  偏偏它暂时处在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之间,离哪儿都不近,看大军路线,倒似要去往山上。
  王咏一时深思不止。
  钱成璧问:“不知厂臣做何打算。北魏行军未止,倘若耽误了,对谁都不利。”
  “惭愧,我暂未有万全之策。”王咏沉吟片刻,道,“打也容易,牵制也不难,只是这一仗怕是要硬碰硬了,唯恐兵力锐减,倒让我有些束手束脚了。”
  他指了指一个关口。此关距离北魏近,距离大齐队伍也近。
  钱成璧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手捋着胡子,叹道:“此番对敌,只管得胜,讲什么锐减。”
  他说着,眉头也微微的皱了。
  一个监军一个总兵,意见统一了,只剩下总督军务的梁吉还没表态。
  王咏望向他,对方轻轻摇了摇头。
  “厂臣所虑者甚是。”梁吉不同意两军硬撞,提议说,“我等何必直接与北魏碰上?不如先困住他们,等童奉御佳音……”
  ·
  暗天冷月,广袤的长空,连接着无垠的大地,黑与黑连接,冷寂得令人窒息。
  齐朝军队兵分三路,轻骑简从,昼伏夜行,连续二十一日,王咏这一支,终于在百子山下,延秋塞前,截下了北魏之军。
  燕将军不是个死的,日夜关注大齐动向,知道大齐军队要抢在他前占据有利地势,便也分了兵,全力抢攻。
  如此,单处的兵力便薄了。
  两军对垒,战鼓声响彻天地,旌旗摇动。火把点燃,从两国人海中连做一片,照亮了半个百子山。
  火光之下,便是暗夜也亮如白昼,王咏人在中军,指挥军卒摆出阵型。
  他军里有小队火绳/枪/兵,阵便松散了些。
  两军前军锋锐,洪流般冲撞而去,穿插、交战于一处。枪刀并举,人喊马嘶,震响了山麓和其下旷野。
  传令兵往来如飞,斥候不断散去又回来,中军将领的命令,和着鼓声旌旗多番变化。
  王咏终于隔着飞溅的血,与无数人影,望见了对面中军里的人。
  是北魏的燕将军,主力的统帅。
  前军撕咬于一处,终究是大齐气势更盛些,几乎要将北魏前军穿透。
  燕将军即刻变阵,王咏也几乎于同时下令。
  军鼓声变换,前军四散结成小队,阵型变得比北魏更松。
  北魏阵势刚换,才要夹击大齐中军,便见对方军阵里露出数排枪/兵,队列整齐。
  鸟铳喷吐火舌,转眼间,北魏前军已呈败像。
  军中这些好用的玩意儿还是太少了,王咏心中暗道可惜。
  战阵之上情势紧迫,他来不及再做这些多余的想法,转眼传令下去。
  鼓声又变,旌旗摇动,王咏跃马横枪,身先士卒,率领中军兵马,向北魏中军直扑过去!
  大齐前军两侧散开,护佑两翼。中军三阵,左右略后。
  中间已与北魏短兵相接,宛如汹涌而来的潮水,又如连续不断的尖刀刺入,纵列颇深。
  云城的天气,与崇京迥然不同。
  山林茂密,荒野草木丛生,夜风暖得如崇京初夏,还带着湿润的水汽。
  王咏就在这水汽朦胧的暖风里,双眸微挑,锁住了燕将军的影子。他挂长/枪,弯弓搭箭,一箭向他射去。
  破空之声传来,燕将军立刻伏鞍躲避。那支长箭自他背上擦过,射中了他的偏将。
  王咏又是一箭。
  燕将军急闪,这箭掼入左肩。他咬着牙,一把将箭拔去。
  他目光遥遥射来,与王咏目光交汇,露出一个冷笑。
  ――原来是大齐的王太监啊。
  从前虽不曾对上过,然而他早就知道,王咏体弱而善射,力气却不够,于刀枪剑戟上造诣不足。
  他拍马向王咏冲来。
  燕将军擅□□术,那枪比起旁边将领来,要更长更沉一些。王咏不敢正面相接,急急闪避过去。
  中军军卒涌来,将王咏拦于身后。
  厮杀中,他看出燕将军斗法大开大合,长/枪势大力沉,那些涌来的军卒与他交缠数合,便被击退,被刺于马下。
  王咏心里有了底。
  ·
  马蹄下长草倾没,厮杀中血雾弥漫。
  北魏与大齐的军马交错,中军穿透,阵型变换,后军又毫无间隔的杀了上来。
  王咏与燕将军几番交手,一时拉近,一时隔远,金戈铁甲撞击出的铮鸣,箭支飞过的破空声,都凐没入无穷无尽的喊杀中了。
  王咏调度完军阵,又携着枪,与燕将军缠斗于一处。
  他双臂翻飞,快如闪电,长/枪灵活多变,攻击迅捷。
  王咏明白自己的弱势,几次与燕将军兵戈相撞,虎口都撞得酸麻。
  单论武艺和力气,他比燕将军差得远。
  可他更明白自己的优势。战马绕着圈在燕将军前后左右游走,长/枪数次刺入燕将军臂上伤痕。
  燕将军的力气渐渐小了,出击时重心也有偏移。他不放过这个机会,又袭了上去。
  两人的副将与亲兵在四周交斗厮杀。
  王咏望着燕将军的眼神冰冷而专注。
  四周的声音与气息仿佛都随着风远去,老将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夜色与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清晰而容易剖解。
  两马交错时,王咏忽然往后一倒,燕将军暴起,沉重的枪杆自上空,割开猎猎之声。
  他眼里倒映着燕将军的模样。北魏老将满面汗湿,已经快要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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