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肝肠
南宫羽靠在门边,手肘抵在门框上,重心倚在那边,压得手臂气血不畅,逐渐发麻。
顾清影挣扎着站起来,牵动后背伤处,才想起那里见血了。
身后一声轻响,她回头看见南宫羽将一枚泛着银光的小牌子扔在了桌上,上头端然三字——
暗杀府。
“柳无归入暗杀府了,你知不知道?”
南宫羽目光空洞,没有落在实处,“我猜,他恨死你了。”
顾清影脑中逐渐清醒——
方休知道自己在这里,柳无归也会知道,无论雇佣杀手的是谁,都不可能和他们二人完全无关。
她咬着牙关转身,上前两步,“那你呢,你不是要来杀我?”
南宫羽摇着头走进去,看到桌上放着一叠纸,细看才发现竟是抄写的道德经。
她认识苏棠的笔迹。
尽管苏棠如今的字迹不如从前刚折,带了点稚气,她也还是认了出来。
屋里整洁极了,没有什么耀眼的金玉,没有宝贵的熏香,只有淡淡药气。
南宫羽捏起一张,气极反笑:“你居然让她抄这种东西?”
她把薄薄一页捏成一团,“你让她这样的人抄这种东西……你简直是在羞辱她……”
顾清影没有跟她争辩的打算,只静静凝起内息,调理刚刚散乱的真气。
南宫羽满脸灰败,“你知不知道……她从前……院子里的桥都是玉做的,几个侍女来回地擦,擦得一尘不染。她动一动刀,就有一万两银子入手,她对年过七旬的老妇人,也一点儿不手软。”
顾清影目光一凛,被南宫羽尽收眼底。
女剑客呵呵一笑,“怎么,你怕了?还是厌恶了?你到底是喜欢她变成傻子,还是连变成傻子的她也喜欢?”
她两手撑在桌上,“顾清影,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永远也别好起来?”
顾清影双目一瞠。
南宫羽低下头,“我知道得很少,我不知道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可是我想象了很多,而且!我知道真相一定比我想的还可怕!”
她绕过桌子一把拽住女道人,“她那时候就不太好了,你留下的那些药为什么一点儿用也没有?她跟我说……说她好像有过一个孩子,她居然说‘好像’……她把我支开,一个人在屋里哭,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连在人前哭都不敢!”
顾清影微微仰起头,手腕被南宫羽攥得发痛,她听到南宫羽迷茫地问——
“所以你呢?你没有发现她神志不清?没有发现她很疼?没有发现她不想……离开你吗?”
“那天……我出门给她买糖人,遇到了南宫奕……所以我没有回来,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顾清影,你是不是知道?”
顾清影僵硬地点了头。
南宫羽一把推开她,飞快阻止她说出来,“别!别告诉我!我害怕知道!顾清影,你知道就够了。她回蜀中来,是不是你的意思?她其实有点害怕回来,可是我猜她想听你的话。”
顾清影被她推得踉跄半步,摔在床边,干脆不再起来了。
后背的伤她也不再觉得疼。
南宫羽却道:“我知道你不会,你不会利用她,去抓人。不是因为你喜欢她,而是因为你顾清影自命清高,不会做这种下作的事情。可是事情落得如此地步,顾清影,你要负责,是不是?她现在得到了想要的,就让她一直有,一直拥有,你不能再背弃她。”
顾清影还没答话,南宫羽拽着她领口扯她起身,“顾清影,你若做不到,还不如现在就把她让给我。”
她阴森森地笑,“我知道你还担心着你的师弟师妹,若有朝一日我发现你珍视他们胜于她,我会屠了你飞仙观!”
顾清影当即生怒:“你疯了!南宫羽,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只是一群孩子。”
南宫羽还在笑,“你怕了?只要你照我说的做,就不会有那么一天,怎么,顾道长也怕自己做不到?”
顾清影压下怒气,尽量平息语调,“她在我心里,已是最重要的那个,我已经抛下他们,到这里来了。”
她心口忽痛,不明白为什么世上的事情非要分出先后轻重,南宫羽又有什么资格来逼自己?
南宫羽松开她领口,“顾清影,我不是君子,我叛师弑父,我也杀了很多人,可是在我心里,小夫人就是第一重要的,我这样的人都能做到的事情,你顾清影为什么做不到?你若做不到,就把她让给我。”
顾清影迎上南宫羽视线,“我不会把她让给你。”
“她是一个人,她有她的自由,她不是一个物件儿,不是我说让给你就归你。”
她摸到了自己腰间挂着的龙尾石——
她还没把它还给苏棠,她怕苏棠如今理解不了它的意义,又怕哪天苏棠理解了这个意义,会再次让它四分五裂。
她抚摸着上头的伤痕,又添一句——
“她……并不属于我。”
南宫羽顿时怔住,顾清影抬手理了理领口,“你被南宫奕截住,是你运气不好,若你那日赶得及回去,今日情状便一定截然不同,而我,不会跑来让你把人给我。”
她神色淡淡的,心平气和,一点吵架的样子也没有,倒显得南宫羽太偏激太幼稚。
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忽然一声惊呼从顾清影身后传来。
她震惊转身,看到苏棠一手半撑着身子,一手指着顾清影身后,急慌慌地要哭。
南宫羽刚要脱口唤她,忽想起了之前她的阴冷目光,便把“小夫人”三个字咽了回去。
顾清影的衣裳还没换,背后还有一大片血,苏棠未必能懂受伤是什么意思,只是直觉那血色非常不好。
道人握一握她指尖,摇摇头,“别怕,没事了。”
苏棠扒拉着她的胳膊,非要去看她后背,迷茫的样子却让顾清影安心——
她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
真好。
顾清影耐心地按住她,“听我说,乖,听我说……一点小伤而已,就像……你吃元宵的时候,被烫着了那样,很快就好了。”
苏棠懵懂地点头,被顾清影塞回被子里,细声细气地说:“烫……喝水……”
顾清影点头,“对,烫着了,喝点凉水就好了,不过这个稍微严重那么一丁点儿,我去多弄点凉水,你乖乖躺着好不好?”
苏棠伸出指头指了指顾清影身后那一身落寞的南宫羽,“她……”
顾清影道:“是我的朋友,不是坏人。”
南宫羽站在原地不敢过去,大半张脸都埋进了阴影里。
苏棠蹭着顾清影掌心,“朋友……不高兴……点心……甜饼儿……”
顾清影了然,“嗯,给她你喜欢的甜饼儿人就高兴了吗,你好聪明呀。”
苏棠有点得意地笑了两声,看不见南宫羽垂泪。
顾清影掩好了被子,苏棠却又一把拉住她——
“甜……”
她委屈巴巴,“我……也想要……”
顾清影一个劲儿点头,“好,我去拿,你先睡着,好不好?”
苏棠极其乖巧,抱着软绵绵的被子闭上了眼睛。
顾清影当即转身,拽着南宫羽出门。
隔壁堆放了许多药材和杂物,几件刚收回来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在榻上放着。南宫羽挨个儿取过架子上的瓷瓶拔出木塞轻嗅,最后挑了一个,回头看向顾清影。
“我帮你上药。”
顾清影本没有这个奢望,她自己碰不到后背伤处,却也没想让南宫羽帮忙,只打算换一件衣裳,把血色换掉就好。
南宫羽木然道:“不是为了你,为了她而已,不必矫情,把衣裳脱了。”
顾清影轻呼一口气,终将衣带解开。
血已经凝固,粘连着伤口,她狠下心一拽,将最后一件里衣扯了下去。
南宫羽一眼看到她肩上一块小小咬痕,当即快把药瓶攥裂。
顾清影像是意识到什么,回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她做噩梦,神志不清的时候在那儿咬的。”
南宫羽再不去看,只把褐色的药粉抖上了伤口。
“顾清影,这个地方也不该多呆了。”
她冷静下来,好言相劝,“我猜,不是方休或者柳无归下的暗杀,而是你的同道。”
顾清影疑惑,“何意?”
南宫羽手上未停,口中道:“逢一任域主登位十年时,江湖有一盛会,你知不知道?”
顾清影点头,“略有耳闻,只是上一回离我等太久远,所知不多。”
南宫羽道:“千机山庄擅长铸造,在域主登位后第十年,会制一神兵,招武林人士前往,胜者可得之,再献于域主大人,以便尊崇。”
顾清影取过身边衣衫抖开,“千机山庄十二年前覆灭,无人可办此盛会了。”
南宫羽将木塞塞回瓶口,“只要有这个心思,天下到处都是千机山庄。”
二人严肃对望,南宫羽道:“星罗斋,你听过没有?”
顾清影摇了摇头。
南宫羽道:“那是从前南宫氏之人隐居之地,我也没有亲身去过。据说那里天然诡异,有股莫名的压迫之力,若是毫无功力的普通人进去,立刻就会血脉尽裂而亡。有武功在身的,也必须时刻运转内力相抗,方能安然处之。”
“后来南宫氏没落,此地也被废弃,应当是早就无人在了。”
顾清影道:“我从未听闻此地,若是如此,现下又有何大事?”
南宫羽道:“星罗斋广散请帖,邀江湖众人去观一神兵,较量功夫,胜者得之,献给域主。”
顾清影眸光一沉。
南宫羽道:“域主大人言说有趣,也欲派人去一趟,你长久避世在此,真是什么江湖风雨都不知道了。”
“还有三个月,在永宁城,边境,靠近西域之地。星罗斋广邀江湖人,挑的是他们眼中的名门,定然包括飞仙观。”
“听闻有门派被暗算,掌门暴毙,按照中域武林谱,顺位而下,星罗斋立刻给下一门户发帖。”
顾清影道:“武林之谱多按兵器划分归类排名,唯道家佛家之派,各自为列,你是想说……同我飞仙观一样信奉三清祖师的某个玄门想要这个名头,才雇佣刺客前来。”
南宫羽苦笑,“我不希望你为了飞仙观拼命,可是你若万事不成,无法立足江湖,就根本挡不住柳无归他们的报复。”
她轻笑,“你知道域主大人派谁去么?”
顾清影眼眸一抬,“方休?”
南宫羽点头,“暗杀府也在名帖之列,柳无归八成也去,若我们……能找机会直接杀了二人——”
“萧念安告诉我了,方休恨死了小夫人!顾清影,那可不是你的同门,是我的同门,我都下得了手,你行不行?”
顾清影忽想起了王了然说过的话。
她凝视南宫羽片刻,转身出门,去厨房拿了点心。南宫羽急急跟着她,一路苦劝——
“你又不忍了是不是?不想惹生杀之事,嫌弃我等的魔教做派?”
顾清影却递给她一块甜饼儿,“尝尝。”
南宫羽一脸的焦急都散尽,无奈地盯着她看几眼,“顾清影,我害怕还会有刺客,你死了就死了,我的小夫人怎么办?她要是抓着我要顾清影,我拿什么给她?”
她接过圆圆一饼,半个手掌大小,一口咬到了鲜甜的酱心。
但她没心思细品,“我不能去屠飞仙观,那是气话罢了!我若做了,你会迁怒给她。可是你若无所作为,飞仙观任人欺凌,你也是摇摇欲坠之险。”
二人已经到了房门口,顾清影压低声音,“我若想有作为,你会不会帮忙?”
她看着门内的光影,“我怕我不能时刻看顾她,你愿不愿意同行?”
南宫羽亦压低声音:“平息后患,你会不会一生一世照顾她,在飞仙观避世也好?”
顾清影神色一动——
白岚等人的身影在她眼前晃过,她曾跟王了然说不愿意把苏棠安置在飞仙观,觉得师父会地下不安。
可如今,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因果果,已经说不清。
“等南凝儿武功小成,我会拥她为观主,带着苏棠,自归不知处。”
她明白自己已经无法报灭门之仇,心头万千所愿,只想成眼前这一个。
她推开了门,床上的苏棠就翻身坐起来,笑着跑下床,光着脚过来,从盘子里拿走一块饼。
顾清影单手抱起她,将人放回床上,刮了刮她鼻尖。
南宫羽看到苏棠乐呵呵的,眼里一点忧愁也没有,像是饿坏了,两口就把一块甜饼儿吞下了肚。
她走近,悄声问顾清影:“到了那个时候……我能不能……一起呢?我就远远看一看……”
顾清影口是心非,转头答:“只要她不排斥你就是了。”
南宫羽蹲下去,试探着伸手,抹掉苏棠唇角的一块碎屑,后者没有躲。
顾清影手腕顿时一颤,心口骤酸。
南宫羽得到了天大鼓励,“小——”
她深吸一口气,“苏……”
然而她终究无法适应一下子变换称呼,只道:“我叫南宫羽。”
苏棠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她便又说一遍:“我叫——南宫羽。”
苏棠看一看顾清影,又看一看她,咽下嘴里的东西,奶声奶气地跟着学——
“南……南宫……羽……”
南宫羽快喜极而泣,“从前你叫过我小羽儿。”
苏棠基本只能听懂最后三个字,没有去注意顾清影骤然黯淡的神情,只缓缓跟着念——
“小羽儿。”
顾清影把瓷盘往床边一放,扭过头,闭眼时眼下一湿。
她已经不再是苏棠眼中最特别的那一个了。
苏棠曾告诉洛玉阳:我就是喜欢对我好的人,因为这种人特别少。
可那时她还有后半句没有说——
最喜欢的,却还是顾清影了。
而现在,南宫羽温温柔柔地靠近她,她也会娇滴滴地念出南宫羽的名字。
顾清影方才还为苏棠念出自己的名字而大喜,现在就跌落了深渊。
衣料摩擦着她后背的伤,又开始火辣辣地疼。可是苏棠不知道她在疼,就像曾几何时,她也完全不知道苏棠有多疼。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低低吩咐南宫羽道:“你陪她一会儿罢。”
说罢便径直走出了房门,苏棠没有叫住她。
顾清影越走越难受,扶着墙,弓起身子,忍不住想哭,又不敢哭出声,好不容易走到了隔壁,从架子上取出了一个红木小盒。
拂去一层灰,打开,是一瓶药。
也是王了然留给她的一份礼。
瓶子上,红纸黑字——
酥心散。
她恍惚记得,南宫羽好像问过自己——
你知不知道她很疼?
冰凉的两指将木塞一拔,刺激的气味呛得顾清影不由自主地咳嗽,仍哆嗦着手腕将一整瓶灌了下去。
像一条火舌肆无忌惮地蹿进,烧尽五脏六腑——
她骤然跪倒,撞动木架,一阵轻响后,不知哪个瓶子啪得砸落下去,在她眼前碎了一地。
她在剧痛中恍然想起来——
迎枫关上,那个罗刹楼的黑衣人给她端来了一瓶玉灵汤。
在惊变突起时,那人还扑过来带着她躲过一颗炸裂的暗器,又被她一掌打下了水。
她用剑挑断了那人手里的托盘,那瓶灵药也是这样碎了一地。
除了苏棠,还会有谁?
只有她会用命去护着自己,就算自己不要。
顾清影伏在地上,心脉痛得仿佛要断掉,每寸骨血都沸腾一般,她捂着心口抽搐起来,闭上眼睛,好像看到了苏棠在风月阁的地牢里,被反绑着双手,嘶哑痛哭——
而外面,
是沈良轩在笑。
道人抓着自己的手臂,掐得麻木,掐出血印,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心脉里的灼烫蔓延,她一手颤抖着摸向腰间,像握住一线生机,握住了那块伤痕累累的黑玉。
她眼前的黑暗一闪,是苏棠穿着花衣,握着它,呆呆地问南宫羽——
“你说,为什么她把我扔了呢?”
顾清影猛地伸手,想抓住眼前人,却只握住了几块碎瓷。
锋利的断口深深陷入掌心,然而跟心脉里的灼痛比起来——
鲜血是冰凉的,
掌心里就像握着一团棉花,温柔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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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枫关,玉灵汤往事可回顾第10章【江水为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