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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无悲并没有说是哪个“宋前辈”,但封沉善还是骤时了悟,原本淡然的面容陡然一变,先前从容自在的神情也立时荡然无存。
江湖上每一天都有人死去,前十榜上也常常不着痕迹地变动,但当武功、地位、声望到达宋明昀那样的境界,单是受伤就足够千万人引颈好奇,何况是死?
封沉善有些猜到孟无悲现身的原因了——毕竟宋明昀最后一次出现,是被萧漱华打成重伤,之后便被带回宋家,杳无音讯。
“宋弟啊...”封沉善叹息着摇摇头,主动打破沉默,他年岁渐高,近几年都给人以慈眉善目的印象,此时也依然低眉垂目,好似真的在为宋明昀扼腕一般。
孟无悲声色不动,静静等着封沉善的后话,但封沉善只是叹出这一声,随后便抬起脸来:“宋家人...”
孟无悲道:“还在路上。”
封沉善双眼微眯,对他的动机彻底了然于心。
“抱朴子这是何意?宋家还未送来讣告,抱朴子却比自家人还要上心?”封沉善冷冷地剜他一眼,“若是要替那妖人说话,老夫还是奉劝抱朴子不必徒劳了。”
孟无悲未做辩解,只是沉默半晌,道:“贫道...贫道是来请教前辈,那日,当真是萧漱华重伤了宋前辈?”
封沉善语顿片刻,一个“是”稳稳地停在他唇边,将出未出。
实则宋家和萧漱华对峙那天,他也还未赶至华都,只是料想萧漱华能够全身而退,加之宋家人放出的口风,所有人都默认了宋明昀的重伤是来自下落不明的萧漱华——他对萧漱华印象不好不坏,既不认为这人下不了杀手,也不认为他会无故嗜杀,可孟无悲却大不相同,即便孟无悲顶着辟尘门弃徒的臭名,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的修养。
孟无悲和他的师父如出一辙,迂腐、刻板、正直,这种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卷入各种事端,又总能莫名其妙地全身而退。
封沉善瞑目沉思了一阵,最终还是摇头道:“老夫不知。”
孟无悲果然两眼一亮,好像只因这一句话,夜以继日不辞辛劳的奔波都成了值得。
“但是,一旦宋家的讣告送到,所有人都会默认是萧漱华下的手。”封沉善侧头看他,似乎在叹惋这对挚友的造化,“抱朴子,这江湖新秀辈出,早就不是我们这群老家伙的天下了。萧漱华杀了宋弟...奇怪吗?不奇怪。这是早晚的事,闻栩、宋明昀、你师父...和老夫自己,必然不会是你们年轻人的对手,再怎么折腾,也只是三五年的事情而已。”
“萧漱华没有做错什么,只要他是堂堂正正打赢了宋弟,那本就是死生由命,他只是胜过了前人,他并没有什么错。”
“但他已经被所有人看见了。”封沉善问,“抱朴子,你藏不住他了。”
封沉善抿了口茶,他看见孟无悲眼里熹微的光亮已经沉淀下去,悄无声息地酿成了一种年轻人独有的坚定。
封沉善心知,他能做的都已做到极致。
孟无悲侧头望向一盏烛台,摇曳的烛火像是尽态极妍的舞女,拼了命地在墙上投下一朵婀娜的影。
他说:“贫道没有怪他。”
“老夫在他身上,看到了故人。”封沉善合上眼,轻声道,“薛灵妙。”
“......”孟无悲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姓,但他还是低眉顺眼,轻道,“前辈节哀。”
“节哀?”封沉善笑笑,“老夫也曾懊悔没能救下她和问知。可惜老夫和清如也都明白,救下她,便救不了天下。薛灵妙不死,天下几无太平。”
“...为何?”
封沉善望向他,笑意更深几分:“因为所有人都看见她了。”
孟无悲说:“江问知也没藏好她。”
“是。江问知和你犯了一样的错。”
孟无悲抬起眼来,目光灼灼:“贫道会纠正。”
所以他不是只能选择殉情的江问知,萧漱华也不会是盛极而亡的薛灵妙。
封沉善低眼呷茶,一言不发。
翌日清早,封沉善再一次召集了此次赴会的侠客,领着沉默的孟无悲,只穿一身朴素的白色衣袍,在众人莫名又好奇的目光中长叹口气。
于是在宋家人的讣告送到之前,宋明昀过世的消息已在华都风行。
然而说到宋明昀的死因,无论封沉善再怎样强调目前尚不明晰,众人依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萧漱华”三字,毕竟这样的时间差实在是太过巧合,偏偏他们前两天才拿定主意,暂不干涉萧漱华和欢喜宗的恩怨。
——现在竟也不止欢喜宗的恩怨了,还得加上一桩宋家。
聚贤楼中人声鼎沸,议论纷纭,但都没有人敢出声直接抨击萧漱华,毕竟没有一个是瞎子,都能看见封沉善旁边立场不明的孟无悲——无论这位跟萧漱华到底起了怎样的内讧,众人目前还不敢忘记他曾经和萧漱华形影不离的光景。
孟无悲索性立在一旁,心无旁骛地看着自己怀里的剑。
他知道,这样的平衡只是暂时的。
封沉善没打算保下萧漱华,萧漱华也不见得会接受他的自作主张。
——但已别无他法了。
直到嘈杂的人言渐渐消下,所有人脸上都多少带着点义愤填膺的不满,终于有人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显而易见,这已经不止是我们和守真君的矛盾了?”
孟无悲的眼皮抬了抬,目光扫向底下头一个出声的人——是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孩儿,五官精致,面犹带笑,毫无武功功底,但穿得倒是华贵,身边立着个和他容貌酷似的小姑娘,冷着一张脸,抱着一把不俗的长剑。
封沉善逼音成线,顶上了从前都由萧漱华效劳的工作:“欢喜宗左护法,闻竹觅。是闻栩的义子。”
他只说“闻竹觅”三字,孟无悲就能有个粗略的印象,毕竟这小孩儿早年侍奉闻栩,几乎寸步不离,是个人都知道闻栩身旁的漂亮孩子名叫“竹觅”。那他身边的姑娘也有了解释,自然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右护法闻梅寻。
封沉善心下微动,面上却微笑颔首,温和道:“或许会有宋家。”
前几天都是明蕊夫人陪同闻梅寻,今日却忽然换了闻竹觅——不同于不问世事的孟无悲,封沉善久掌权势,说是风声鹤唳也不算过分,他不敢不谨慎,尤其是当对手是闻竹觅这样的人时。
难道云都已经在他掌控之中了?——还是说闻竹觅对萧漱华的仇恨,使他向来稳重的性格都起了变化,决定不顾欢喜宗的内忧,直接针对萧漱华这个外患?
封沉善自问十三州大半都在掌握,尤其是他现下亲自坐镇的华都,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即便是皇城的风闻也能传进他耳朵。
但闻竹觅的出现的确是一着险棋。
至少除了欢喜宗自己的人,甚至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此刻出现在华都聚贤楼,究竟意欲为何。
“晚辈也不敢隐瞒了,”闻竹觅故作自嘲地摇摇头,又向封沉善一礼,“萧氏一日不除,欢喜宗一日难安。封前辈,萧氏作乱日久,无数人惨死在他剑下,其手段之狠辣残酷,非寻常人所能想象。晚辈在此只举一例,萧氏一路至华都,历经七州,其中单是梅川一州,便杀了三百余人。”
“这三百余人中,有手无寸铁的妇孺、有身高八尺的壮汉、有无家可归的乞丐、有富甲一方的富商,在我辈看来,他们当中可能的确存在问题,譬如性情暴烈、泼辣、胡搅蛮缠,但应当大部分都罪不至死,即便出言不逊,也只需略作教训即可,全然不需取人性命——毕竟他们不仅仅是妇孺、壮汉、乞丐、富商,他们首先是一条条人命。”
孟无悲的身形颤了颤。
“晚辈明白诸君或许都在心中暗想,我在此所言,全是为了挑拨大家陪欢喜宗送死,就是为了了结欢喜宗和萧漱华的私仇——是,的确如此。”闻竹觅的嗓音还带着点稚嫩,但所有人不敢打断他的话,都不由自主地屏息等他后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他萧漱华连养育他十数年余的师长都能下此狠手,可见此人之无情无义、穷凶极恶。”
“家姐闻梅寻,年十四,习小荷剑法已至五重,诸君可能对此没有感触......义父闻栩,生前习至八重巅峰,而萧漱华早前在试剑会上一招一式,尽皆出自小荷剑法,若晚辈估计不错,应是七重而已。”
“诸君习武行侠,执刀戈剑戟,难道不应该是为了治朝廷所难治,平天下所不平吗?可萧漱华已然成为朝廷之难治、天下之不平,诸君为何还能安坐于此,稳如泰山?”
闻竹觅说至此处,眼中已是一片潋滟的水光,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一般,脆弱得像个普普通通的十四岁的孩子。而他字字泣血的质问,都像刺在众人良心上的剑,说得一干人心神激荡,便是当真没心没肺之徒,也被他那“年十四,小荷剑五重”的姐姐吸引了注意。
如果说十四岁就是五重,那稍过几年,前途确实不可限量。反观闻栩年过半百的岁数也不过八重,而萧漱华如今已是七重,恐怕将来变化不会太大,止步于此也不奇怪。
但闻竹觅似乎不止想撩拨这群人的心情,他站在台下,一双噙着热泪的眼专注地望向孟无悲,热诚得好像在看他最最信赖的神明。
“抱朴子,我知道您对义父心有偏见。”闻竹觅顿了顿,两行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飞快地挂上那张漂亮的脸,“毕竟立场各异,即便在您看来,我义父活该千刀万剐,可是您说,萧漱华一路过来,杀了一千多人,他们也是一样的罪该万死吗?”
孟无悲本就不善言辞,也因那一番话正在心里挣扎,忽然被闻竹觅点名,一时间更是呆若木鸡,半晌不知言语。
封沉善不着痕迹地一叹,心知闻竹觅一开口,这场讨论就已毫无意义,不过是直接给他铺了路,做了场热烈的动员大会。
举重若轻地把闻栩所行之事划为偏见,又刻意强调欢喜宗对萧漱华的养育之恩,再抬出其余人命,根本就是冲着孟无悲量身定做——而且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迫切地渴望着替父报仇,不惜放下一片混乱的云都,孤身来到华都,就足可令人动容。
孟无悲一直说不出话,封沉善也不能一直等他,索性接过话头,温声道:“今日得听闻公子之言,老夫也是醍醐灌顶。那么依闻公子所见,是希望如何呢?”
闻竹觅擦去眼角的泪,哽咽着开口:“晚辈希望借各位前辈之力,一举铲平那不知所谓的同悲山,揪出萧漱华,处以极刑才好告慰那些泉下冤魂。”他顿了顿,又像是不经意地补充,“如今的欢喜宗没了义父,已是凋敝破败,但即便如此,我们也不会忘记这样刻骨铭心的仇恨,就算是倾全宗之力,也要为义父报仇雪恨。”
底下又是一番躁动,听到这样的暗示,大多人都有些跃跃欲试。
先前无言以对的孟无悲却突然开口了:“你很会说话。”
闻竹觅停下擦泪的动作,故作懵懂地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向他:“我想为义父报仇,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孟无悲想了想,“你把贫道绕进去了。”
“嗯?”
“不过现在想明白了。”
孟无悲垂下眼,雪白的衣衫无风自动:“贫道不懂话术,不会说,也听不懂。”
“今日站在这里,只有一事相告。”
“萧漱华交给贫道。诸君若不认同,”玉楼春终于出鞘,“可以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