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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喝点什么?小林捏着宣传单不知道她口味不好做推荐。
大街小巷每过六十步左右便能看到手里捧着一摞摞彩印纸张的传单客在旅游城市的街头巷尾徘徊。她不很信任传单上的天花乱坠,经常目不斜视穿过纷纷扰扰,大步流星在街上取景。从十六岁开始被人推销美容再后来健身、蹦极,大多数是餐厅,直到现在被人塞进怀里张小孩兴趣班的宣传手册,她赫然一笑,仿佛从传单上走完了青春时代。
她问对面的曾雨,宣传单把她照的灰头土脸,后期修图的审美不太行,把每个人都修成了千篇一律锥子脸尖鼻梁,真人坐在她面前,皮肤白如天端流云,配上已经洗的发蓝休闲服,小林恍惚间以为还在哪儿见过她,这才想起来是教堂里,眼前这人就像是早几百年前被雕在天主教教堂边上双手捧着烛火的凛然圣女。
曾雨生不逢时,她小时候住在大院里,年纪大些的长辈并不以肤白为美,就是喜欢白也是喜欢透红的健康感,她却是浑身失掉血色,像是刚刚从献血车上走下来350ml抽出去只剩半层皮,常常被人说做是病殃殃的苗子,不过没人敢当她面唤她黛玉,大家都知道涂淑珍的独女长相玲珑剔透,性子却随了涂淑珍的刀子嘴刀子心。
还好这些年改了,涂淑珍半路出家信了佛,她也就入乡随俗跟着慈悲起来。
前几天你怎么没来?
小林给她要了茉莉花,透过叁层贴着金黄贴纸的的玻璃窗户俯瞰众生,出乎意料地直奔主题。
我不生气,唔,当下是有点儿火,可后来我想想确实也是,你和我才见过两面,哪能把我当成知根知底的交心人,我理解你,况且我也确实撒谎了,我跟人打了个赌,赌你是不是会给我回电话,挺没劲吧?
看着小林,她敷衍地扯了个再容易不过的谎话,
那天我身体不舒服,就没去。真不好意思,让你等我了。
曾雨不知道她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想走,一见到她就能看见林宗维的影子阴魂不散似得,看见他连躲都来不及。
我是跟你来坦白的,
小林不太正经,和林宗维混在一起插科打诨习惯了,一时间在曾雨面前还转不过来弯。
叁姚我不清楚在哪儿,从来就没听说,我还问过我师傅,连他也不知道,你都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些地名?跟你说我师傅土生土长纯粹的本地人,比我还纯不知道多少倍,要是他也没听过的地儿,不然就是你记错了,再不然就是真打着灯笼找八百年都找不见。
小林的语调很无所谓,听的曾雨背后酸酸凉凉的,刚才教小孩儿开背时割开脊柱的痛又回来了,习惯的酸爽感刺激地她本就形容枯槁的面色再度发出水泥般难看的灰。
不过……
不过什么?曾雨问,她忘乎所以地盯着眼前茉莉花的涡旋,没吃过中饭的胃也和她较劲,咕噜咕噜地叫着只有她自个儿听得见,还沉浸在小林那句找不见里,有砭骨的疼。
如果找不到你。
在古刹佛庙,他给她围围巾,在莫仕恺眼里曾雨的血都是冷的,需要他来捂化了、把她血里的冰碴都清出去,这样曾雨才能过好日子,莫仕恺愿意把自己的手自己的胸膛都贡献出去,给她挑出致命的碎片,他要让曾雨好好活,如同手法高超的大夫挽救濒死的病人。
和涂淑珍又吵架了,就为了点儿芝麻大小的事情,从嫌弃曾雨没收拾屋子又说到上回考试,“我不就没考好那一次吗!”她拧着眉毛也犯了起床气,得理不饶人地吵吵吵,两个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一气之下她就往外跑,涂淑珍在背后啪啪地拍被套,声音大的很,像是打在身上似地那么难受。
她跑过去敲莫仕恺的门。
你怎么了?他早已经起床出门买回来豆浆油条当早点,当下正擦着自行车好像要出门。
皮皮在他开门时叫唤了两声,看见是曾雨又低下头来趴在地上接着睡,伏在地面像摊泥巴,双乳耷拉着无精打采,她已经很老,睡眠又浅经不起多折腾,大早上天才蒙蒙亮,初晓的烟氤沉静蔚蓝,有半点儿动静都是折磨,皮皮却出乎意料地宠爱她,没和曾雨催命的敲门声一般见识。
我没怎么,你去哪儿?她看见他手里那块不成样子充满灰尘痕迹的抹布开口问道。
不管你去哪儿,今天你带上我。
莫仕恺端详着曾雨发红的眼眶不敢说不,只是懵懂地点头,把皮革制的自行车后座擦得锃亮。
好像还没睡醒,曾雨迈开长腿跨坐着,扑朔迷离的高压路灯四点开始准时灭,如今灯帽布满尘埃显地光秃秃的,装尽了昨夜沉沉黑暗的满腔灰烬,麻雀四散,从海岸线吹来的凉风酥如二月柳吹在身上瘙痒痒,人满为患的早餐摊子和出来遛弯儿的路人遍布叁街六巷,自行车的车轮胎由胶皮做成艮劲儿满满,硌在小石子上咯噔咯噔地从地上弹起来。
好像什么在她眼里都拔高了,平地而起压地她喘不过气,看谁都比自己受宠爱,看谁都比自己天真,曾雨眼睛渗出酸溜溜的杨梅汁,红红的眼眶湿了两圈。
风来的强劲,为了不往下滑,她只能紧紧地揽住身边的救命稻草,揽着莫仕恺,勒地他腰几乎要被折断。
你别哭呀,有什么事儿我能帮你的。
她听见他说话,这才发现眼泪早就噼里啪啦流在他那件长袖的灰色t恤上,如芒刺在背,刺的莫仕恺阵阵的心酸,他喜欢曾雨笑,她笑起来没那么程序化没那么慎重,有时候看早间新闻,莫仕恺端着碗听主播报天气,报一个笑一下,好看是够好看,但总觉着哪儿里不舒服,后来他知道是看曾雨那种抿着嘴半笑不笑的神情看惯了,她不好伺候,有时候带点儿小任性,说东偏要往西,撒些无伤大雅的小谎和他闹着玩儿,学校文艺汇演时她说自己今年不上台,他昏昏欲睡等着了事算了,却被周围人用手肘怼起来,一抬头却看见她款款在簇拥中徐缓而来,水袖滑下右肩,音响里局促的器乐轻拢慢捻抹复挑,她脚尖轻点一曲过后冲着他的方向眨右眼睛,看的他春心萌动,下了台便跑到她面前说恭喜,她却不领情地笑。
又不是单单跳给你。臊得他那颗心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她好像很乐意于这么捉弄自己,颇有些颐指气使。
但曾雨又是热心的,她每天扔下书包从压腿弯腰的艺术班里抽身后就来找皮皮,给皮皮梳毛挠肚子,她拿着水管给它冲已经衰老的身体,珍贵地要替这条垂垂老矣的大狗养老送终。
莫仕恺连她的无理取闹都喜欢。
你真能帮吗?我是和我妈吵架,又是学习那些事,她乐意吵我也不乐意吵了,我就那么差劲?曾雨把头抬起来,她望着莫仕恺脊梁处深深凹陷的背,薄薄的一层皮下都是硬邦邦的骨头。
他比自己还瘦弱,看着唯一的帮手可能还救活不了他自己,幼稚的心涌上自怨自艾的可悲,曾雨摇头,你帮不了我。
我去劝她。我告诉阿姨曾雨在学校特别的努力,课间休息都练体态,学习出色性格也好、哪里都好……
听见莫仕恺搜肠刮肚的夸奖,她问,你是不是不太会夸人,没关系,要是连你也油腔滑调的我还真不习惯。不过你千万别上我妈面前说这些,她准以为我跟你早恋。
莫仕恺没回话,而是鲁莽地瞪着自行车,像要随着西风扶摇直上九万里。惊地曾雨说慢点儿,她更紧地搂着他,这才有了点儿被人欣赏的欣慰,在自行车后座破涕为笑。
拙劣的夸奖也是夸奖,至少她知道莫仕恺对她真心诚意,在略显尔虞我诈的糟糕青春期里,曾雨最缺的恰恰就是真心。
莫仕恺争气,没给她趴回自己后背的机会,一口气还没喘匀回头跟她说到了。
寺庙巍峨,求姻缘求学业善男信女鱼贯而出,走走停停在长如银河的古道上虔诚地走过,红砖绿瓦,恢宏大钟穿透穹顶,叁支高耸入云的心香稳稳坐在香炉中央,万佛一炉拜十方求来恭敬圆满,似真似幻的场面难以言喻。
曾雨的嘴巴茫然地张着,仿佛被清澈无比的萧索晨曦感染,不由自主地缩回了莫仕恺背后。
你没来过?
我不信佛。
她全家除却当时还未做逃兵的父亲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她读来眉飞色舞,便是活还没活明白要怎样去求神拜佛,原来早千年自己和孔夫子也有共通。家中两个女人各扫门前雪,只有做地理老师的男人豪言壮语,晚餐后边收拾碗筷边讲张裂形成的东非裂谷如何起伏翻腾如何雄浑壮魄,讲来讲去讲到了西藏荡气回肠的布达拉宫阶梯,蓝汪汪的万里长空和高矮耸立的洁白天墙碰撞在天堂的路口。讲到兴起猝不及防仰起头点着支烟,吞云吐雾下仿佛已经走到了西藏的那片蓝天白云下,讲到涂淑珍过去捏掉他刚燃起的烟头笑话他大把年纪眼高手低,皮干叶烂心不死。
其实那场未曾张扬的逃离早有预兆,曾雨在往后想起这天父亲听罢时的手,百洁布在盘檐旁停滞。他的脚也僵他的脸也僵,憋口气像要把自己憋死涨红了脸斟酌用词,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们不懂。
只这句话软绵绵地脱口而出。
同涂淑珍的婚姻仅仅满足了他的衣食住行,他过着和理想主义大相径庭的平庸生活,此外空虚干涸的心灵沟壑壁立千仞就如同那道东非大裂谷,天旋地转着吞掉他自尊。再没有委屈比曲解更能让他痛心疾首,他认为自己的灵气在疲惫的现实剥削中泯灭了,泯灭他灵魂的元凶就是他死气沉沉没有文化只知道苦干的枕边人。
当下曾雨有种同病相怜的错觉。
因此在后来的拉锯战中,她并非不假思索地站在涂淑珍这边,在上庭前一晚,她进了涂淑珍房间促膝长谈,穿着长袖长裤显地略带邋遢,涂淑珍很实际地问她你跟谁。
你爸对你好,什么好吃好喝都哄着你,他对你不严,你想跟他我不怪你,反正往好往坏都是你自个儿选。但你也别想着拿这个威胁我,今天不上舞蹈课、明天不洗脸梳头,你将来但凡想拿这事儿当挡箭牌,还不如趁早跟你爸走,我保准不留。
曾雨听着。
对她而言,说出这句话要很大的勇气。
恢宏壮阔的游牧边疆和庙宇林立的茂盛高原对还没出过城的她有着难以抵抗的吸引力,他们以往围坐在DVD机前看老电影《天山上的来客》,
“花儿为什么这样鲜?为什么这样鲜?哎鲜得使人,鲜得使人不忍离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神圣美丽空前绝后的草原仿佛就在眼前。
曾雨困顿的眼珠浑浊地转,已经好些天没睡好的眼睛里红血丝像蛛网似天罗地网地涌过来,她的嘴也颤着没有气力。像是漂浮在宇宙里极目远眺看到蓝色星球,看他腼腆地离自己越发的远,有种忧伤的谈吐,最终淡化为幼小的尖梢,因无法接近而最值得纪念。
妈,我跟你。
说完连舌头都麻地失去了直觉,那晚上曾雨的鼻子才是功臣,它是涂淑珍获得抚养权压倒性胜利的帮手。比没良心的眼睛更早的做了决定,不为草原泥土湿润的青草鲜而迷惑,它更加的现实,实事求是地在涂淑珍的房间里闻到菜味,那股子无法磨灭的菜腥裹着铁大勺炒菜时的油烟,是种把食堂搬回来的腻味,她幡然醒悟自己是怎么被拉扯养活。不是靠瑰丽雄伟的草原边疆,她活在尘世里,由最平庸的女人养大。
睡吧,明天咱们俩早点儿去。
她当下还不知道自己的自作多情,在几页厚的法律文件中自己仅占有叁行地位,哪里有对她归属的踌躇。原来在净身出户的父亲眼里她也不过是俗世俗女,俗不可耐,比起她,他更不舍得的是那株养了两年的金桔盆栽,曾雨的血脉注定了她无法和自己宏伟的浪漫主义相磨合,注定要被遗留在水泥花园里做分割出去的多余累赘。
相对应净身的无私壮举,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但从涂淑珍房里走出来时,曾雨却沐浴在光里恍若新生,她不后悔地感受到自己泛滥的伟岸,跟所有陈词滥调的励志故事似地,她脱胎换骨,细长的双腿顶天立地。
她多伟大,她选择爱不被爱的人。
你别哭,你怎么了?小雨……
佛前,莫仕恺心乱如麻,他不知道她拖曳的激动缘何而来,拇指和食指刮着她的脸颊,像被她如柱的泪所激荡调开心底里最敏感的一根弦,他不敢怜悯她,供奉似地给她擦眼泪,却怎样也止不住,越擦越多。
曾雨几乎要流出血泪,只因他给她的一只长命锁。
光洁的银抖动着波光粼粼,下方悬着叁颗为塔吉克民族头饰做围边的垂坠银珠。
“花儿为什么这样鲜?为什么这样鲜?哎鲜得使人,鲜得使人不忍离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他说你不会找不见我,有它替我陪你,我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