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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疯狂又缠绵的午后,芙拉达趴在欧文胸膛上,床是单人床,所以欧文得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免得她掉下床沿。
  芙拉达的头发散发着洗过澡后的香味,脸颊窝得欧文满怀温暖,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芙拉达的唇边絮语,轻扫他的胸怀。指甲轻轻搔着芙拉达光滑的背脊,不晓得经过几次低声细语、几度凝望屏息,他才开始感到手臂痠麻。
  斜对面的墙壁上有一整个区块贴满照片,照片中的芙拉达看起来青涩稚气,欧文猜想大多是高中时的照片。他瞄到其中几张,是芙拉达红着脸、双眼迷离亲吻另外一个少年……。留意到欧文注视的方向,芙拉达慌忙地起身想遮住欧文的视线,欧文只是揽住她,轻描淡写地说:「没关係,那是你的过去。」
  「家里最讨厌的就是这点,我应该第一天回家就大扫除的。」芙拉达仍频频回头,似乎想下床撕掉那些陈年往事。
  「没关係,」欧文正色说,他把芙拉达搂回怀中,「你再乱动就要掉下床了。」
  欧文不再多说,只以额头和鼻尖的轻吻,和专注而着迷的眼神,来一次又一次表达他多么喜爱她,这种强烈的感受不为过去所撼动,也不受未来的羈绊,只纯粹地存在当下。而这也的确安抚了怀中人微微的不安,他玩起欧文的左耳,企图掩盖微笑的嘴角下咬着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然后欧文注意到床铺旁边的书桌上,有几本杂志,封面上的人他熟悉不过。
  「你是模特儿?」
  芙拉达懒懒地扬起手,拿起书瞇起眼睛看,然后一下子收回手,「这是我拍过最糟糕的一张。我不喜欢。」他说从中学时就偶尔接案直到现在,是赚零用钱的工作。
  「我倒觉得这个封面很好看。你怎么拍都好看。」
  芙拉达抿起嘴,嘴角甜滋滋地勾起,「闭嘴,谁教你说谎的,先生?」
  「如果这是谎言,那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明显不过的调情话语,但欧文知道他当真,芙拉达也当真。或许在情人的拥抱里,什么都可以是真实的,他们紧紧相依的怀里容不下一点点虚假。
  「别想跟我谈论谎言和真实,你知道我最擅长真假游戏。」
  「如果你听过我的故事,你就知道你那不叫擅长。」欧文压在芙拉达头下的那隻手,挠了一下少女柔软蓬松的捲发。芙拉达撑起半边身体,手肘靠在欧文胸膛上,手掌撑着下巴一副等着欧文能说出什么好故事来的表情。
  「两个故事,一个真……」
  「一个假。我知道,别多解释,快说!」就像所有曾经听过床边故事的孩子一样,芙拉达露出那种迫不及待、不耐烦的淘气神色,彷彿欧文只要说得慢半拍,她就要抢话自己编故事了。
  「耐心点。」欧文捏了一下芙拉达的腰,惹得身上的人又一声惊呼。她抓起欧文的手就往嘴里轻咬,故意狰狞着脸像隻小老虎。欧文被芙拉达逗得连连轻笑,随即收起嘻闹的语气。
  「第一个故事,两年前,在我的家乡都柏林……」
  语调沉缓,每个断句间的呼吸都饱含着感情,为下一句做最好的进场……。欧文的思绪飞回两年前那条阴暗的巷弄。
  拳脚飞来,重重落在他身上,最初打在他脸上那一拳令他痛得睁不开眼睛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做的好事。他甚至来不及回想他是惹到谁,就被一脚腹部的重击而痛得几乎失去意识。人太多了,他又毫无防备,只有挨揍的份。
  他以为这次他死定了,突如其来的暴力令他惊慌得连挚爱的家人也来不及思念,可能连打他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要莫名其妙地死去……。
  直到她出现。施暴者纷纷说着「有人报警!」「该死!」「真他妈的!」,一哄而散。
  欧文勉强撑起半边身体,头痛欲裂。然后,「那个人」小心翼翼地从巷口转角探出来。一个修长而纤瘦的身影。
  他起初迟疑,踏入巷口的每一小步慢慢变一大步,最后踉踉蹌蹌地到欧文身边,蹲下身来。清晨的光线灰濛,暗巷更昏昧不清,但欧文记得那人脸上那双瞇起来彷彿可以满溢出温情的眼睛。
  那人好认真地看着他,即使身体刻意保持距离,战战兢兢的视线中他仍能感受到这个陌生人是真的好担心他。欧文诧异,他很少遇过在这个年纪却有如此温暖眼光的人,纤弱的身体里头,是深厚的海洋。
  那人说警察就要来了。
  欧文说至少让他知道名字,他非得报答他。那人犹豫,突然低下头,声音像小猫似的回,她只想要一个吻。
  欧文压根没想到这个陌生人会这样回答。沉吟半晌,还来不及发问,那人突然像犯了什么错,羞愧地连连道歉,她想跑开,欧文拉住了她。
  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街道开始出现人潮的声音,欧文也可以更看清楚那人的容貌,是一张清丽的少女面容。感到少女越来越慌张,随时都有可能跑走,欧文情急写下电话号码,塞在少女手中。
  「请务必联络我,一定。」
  少女浑身像触电似的呆滞在原地,盯着欧文抓着她的那隻手,露出梦一般的神情。然后猛然回过神来,甩开手便跑开。等到过了好一阵子,直到欧文不再头痛,他才惊觉少女可能根本不会再联络他。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巷外,街道熙来攘往,哪有少女踪跡……。
  「我应该跟她要个电话,但……总之我们失联了。」欧文抚摸着芙拉达的后脑勺,说得一派轻松。
  「你看起来不是很失望。」芙拉达低下头抵着欧文的额头,调笑道:「但你很会说故事,我姑且相信你。」语落立即啄了一下欧文的唇。
  欧文莞尔,使些力把芙拉达揽回怀中,箍紧双臂像要把她揉进怀里一样。「第二个故事,我找到她了。这就是为什么我看起来不失望。」
  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欧文抓起芙拉达的左手,翻开手腕查看。和他意料中的不一样,记错了吗?欧文摇摇头,两年时间太长,记忆忽远忽近地糊成一团,若和「莫名」的直觉錙銖必较,他恐怕又要再失去芙拉达一次。欧文没有停顿太久,唇凑到手腕就亲了亲。
  芙拉达懵懂,直嚷道:「有续集?你真是编故事高手。我都快要忘了我们在玩真假游戏。」
  「生命难道不像一场游戏吗?你买了人生的票,你在这个世界游乐场里悠晃,你有权利经歷任何你想玩的游乐设施,人潮有时候会把你推向某个人,有时候又会把你们拆散……可是谁知道呢,或许在下一个鬼屋中,你们会紧紧抓着对方,直到出来才发现你抓的,是前几分鐘才错过的陌生人……」
  「人潮有时候会把你推向某个人,有时候又会把你们拆散……」芙拉达低声復述这句话,然后嘟噥:「所以你的续集是什么?先说如果第一个是真的,她如果联络你了,你不可以接他电话。」
  「她没有联络我,倒是在酒吧喝得一蹋糊涂!」欧文笑道:「这就是第二个故事,在我工作的酒吧,我遇到她了。就是那种电影中才会出现的老掉牙情节,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别这样看我芙拉达,你也可以猜这个故事是假的。我要说的是,她在人群中笑得好开心,舞跳得很彆扭却比谁都还要耀眼,漂亮的小疯子……为什么当时我在巷子里没注意到这些呢?」
  欧文的话慢了下来,抚摸大腿的手也变得更加轻柔,慢慢一路摸回纤细的腰,「不过无所谓,不管她是谁,我欠她人情。我走过去,我的脸甚至还在痛,同事叫我也不理,我下定决心,这次人潮不能再阻止我,我要还给她一个吻。」
  「这个是假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凑巧的好事。」
  「如果世界上没有凑巧的好事,就不会有幸运一词。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明白我们多么幸运……」欧文抬起芙拉达的下顎,挑逗意味浓厚地看着他,「我这样亲她……。」
  他毫不犹豫地吻下去,芙拉达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闭紧双眼,一下子,她也张嘴回应。吻和上床时的吻不太一样,情慾少了些,温情多了些。吻比想像中还快结束,欧文依依不捨离开芙拉达的唇。芙拉达双眼醉了一圈。
  「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傢伙……」芙拉达惊呼道:「原来是你!」
  「小疯子,你总算想起来了。」
  「原来你是酒保,难怪你会调酒!可是我不记得我救过你……不过话说回来,那天我只记得我醉倒前发生了什么事……」
  「我记得就好。我们碰上了,现在你在我这里,过去不是那么重要了。我亲爱的陌生人,芙拉达。」
  ***
  等碧娜和麦雅回家,入口围篱已缠上红绿交错的圣诞装饰,屋簷垂坠金黄闪耀的灯串帘幕,门楣上松柏枝条捻成的藤叶同样缠裹着小巧灯泡,门下则掛着槲寄生和龙柏、冬青、松果编织而成的花圈,衔接前廊的楼梯扶手也缠绕灯线,烁光点点。不仅如此,屋里五顏六色的金葱条、金球、小玩偶、缎带或掛或围或绑地添缀所有厅室,而客厅的圣诞树光彩斑斕,喜气洋洋地迎接圣诞到来。整屋子的繽纷热闹。
  屋外苍茫一片,屋内繁花似锦。当麦雅和碧娜上楼时,见到的是芙拉达斜躺在躺椅上,撑着头靠着扶手,神情清爽舒适的像刚洗完三温暖。她的眼神落在扶手那端,而欧文正坐在上面盘起一隻腿,端着书朗诵叶慈的诗篇,旁边矮柜上摆着薑汁酒和苹果派。香气袭人,紫色晚霞彷彿也特别恩待他们,温柔地抚触二楼靠后院这间书墙环绕的厅室,那窃窃笑语把世界隔绝在外,好似排除在这幅画以外的只剩下欣羡和忌妒的眼光。
  「但我,穷,只能有美梦,我把我的梦铺在你脚下,轻点踩,因为你踩着我的梦……」
  「你们回来啦!」
  重重地一声「砰」,芙拉达跳起来双脚用力一踩,一看到妹妹们回来,她立即兴奋地走到她们面前,一下夸耀着这些布置,说她和欧文提前到家,间来无事便继续着手先前弄到一半的装饰;一下又说她打算在圣诞节前办个派对,大家可以邀请朋友来。她按捺着激动,勾着嘴角摇头晃脑地说欧文整月都会留在这里,圣诞节时他们可以四个人一起过。
  「我对派对没任何兴趣。」碧娜一脸像是听到尷尬的冷笑话,她冷眼扫视满房亮得刺眼的金葱条,「派对?你今年怎么突然想在家里办派对?」
  「我们可以重新培养这个兴趣,碧娜。」芙拉达往她脸上抹了一道理所当然的微笑,「今年难得有客人,这个家也太久没有像样的派对了。」
  「以前是有啊,哼,她开派对开得可勤了,『访客』多得……」
  「我在储藏室找到好多圣诞装饰,每个都好美!」芙拉达像是刻意打断碧娜的话,逕自说下去:「我还额外买了些缎带,但不管怎么布置就是没有小时候漂亮……」
  「那些老古董早该丢掉了,多久没拿出来的东西。」碧娜冷哼道:「也是啦,比起这间破屋子的年纪,这些塑胶製品也才不过十多年,等屋子腐烂光了、地球毁灭大概只剩下它还活得健健康康,人工的永远活得比较久。」
  碧娜转眼又露出意兴阑珊的表情:「派对的事我没意见,反正我也不会下楼。不过我已经准备好礼物,一切都照流程走,你会喜欢这个圣诞节的。话说回来,先生,你不用回去看家人吗?」
  「这个冬天不会。」面对碧娜这句不知是否不怀好意的问话,欧文选择淡漠以对。
  「真有趣,」话这么说,碧娜脸上却不见丝毫兴致,「以往都是我们三个人过的。我会再多准备一份礼物给你,先生。」
  「既然以往都三个人过,今年也不用破例为我准备。」
  芙拉达随即端起苹果派走到两人之间,眉飞色舞地说:「每个人都会有礼物,这是我的规定。晚餐还要等一下,你们要不要先吃点派?麦雅你手上那是什么?李医师还好吗?」
  碧娜矫揉造作地朝欧文点点头,便转身回房,低嚷道:「真搞不懂为什么连楼梯也要缠上灯泡……」
  麦雅一言不发站在角落不知道多久了,她的身体缩在一起,彷彿想缩进已经皱得不得了的衣服里。
  「蟹爪兰。她过得很好,今天教了我很多植物度冬的知识。」麦雅把蟹爪兰放在芙拉达房门口对面的小圆桌,芙拉达讚叹:「这下二楼也有些花了!就在我的房门外,真好。你也可以邀李医师全家来派对呀,顺道看看你培育的花房……啊,我房里的盆栽有些虫……」
  芙拉达抬起下顎皱眉,像在认真思考一件很奥秘的事。欧文顺手拿起芙拉达手中的派,兴致盎然地看着她。她丰富的表情变化总能逗乐欧文,令他不自觉直直盯着她不放。
  「我待会帮你看,大概是太乾燥了。花房里的茶花也生虫,我和李医生要了一些药剂。」
  欧文咬了一口苹果派,不经心地触及到麦雅的眼光。麦雅像被雷打到似的转移视线。
  「我先去忙了,好多东西要整理。」麦雅匆匆转身往阁楼方向走。欧文心想,原来阁楼是麦雅的房间。他突然想起初次造访时,阁楼窗口那匆匆一瞥的身影。
  「她的心里只有植物。别以为只有你的房里有盆栽,整屋子都是她的花房,噢,除了碧娜。碧娜不太喜欢花花草草,她除了俱乐部几乎不出门,我和她说过了电脑旁摆些什么绿色植物也好,她几乎天天黏在电脑前。」
  「射箭俱乐部?」
  「是啊,她学了快两年,后来还经过测验加入射箭俱乐部。很不像一个少女会玩的游戏吧!不过,仔细想想她本来就爱玩飞镖,小时候还曾经差点弄瞎麦雅的眼睛……」
  话锋一转,芙拉达赶紧解释道:「她不是故意的,但麦雅还是怕她怕了好一阵子。欧文我知道碧娜对你不太礼貌,但她真的不太会说话,不爱笑也不太哭……但她是心肠软的好人,你能想像她细心照顾一隻猫的样子吗?」
  「她还养过猫?」欧文狐疑地笑了笑,她的确很难想像一个会抱怨给鸟准备种子度冬的人会想养宠物。
  「其实是妈妈的。碧娜和那隻猫感情可好了,只是……」芙拉达顿了顿,放下手中的派,若有所思地说:「发生了一些事,碧娜非常难过。她后来常常提起那隻猫,说如果她再细心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有时候看起来蛮不在乎的人,其实心里最在乎……。我高一有阵子……过得不太好,碧娜帮助我很多,好像楼梯间的那尊天使一样,她和麦雅都是我的天使。」
  欧文听着,内心还是很难接受。他眼前的碧娜和芙拉达口里的碧娜在他心里拉扯,两种形象互相衝击着。比起来,他还觉得麦雅比较像天使。
  当晚是欧文下厨,他看到厨房有剩馀的马铃薯便心血来潮做了爱尔兰菜糊当晚餐,还另外准备蛋酒。这让芙拉达很高兴,央求圣诞派对那天还要再吃一次欧文亲手做的菜糊,又说圣诞节当天他已经准备好几部电影、好期待滑雪的行程云云。碧娜一如往常偶尔答腔,大部分时间边吃边看着他的书,欧文瞄了几眼,是卡谬的书。至于麦雅,在大家欢谈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座位,欧文依稀记得麦雅说他要去花房一会儿。
  麦雅虽安静,但毕竟是欧文花心思了解的学生,朝夕相处下来他渐渐能察觉麦雅眉宇间的心事。芙拉达虽热情又乐于照顾人,但有时候过于快乐的人反而难以留意到旁人幽微的愁烦,尤其是麦雅这种善于隐藏自己的人。
  欧文趁着芙拉达和碧娜在客厅玩起飞镖,他偷偷溜到后院。小灯串像会发光的浆果纷纷落在灌木丛和篱笆上,后院右边碧娜练箭的小花园灯火通明,除此之外后院漆黑一片。欧文没去过花房,麦雅说冬天的花房很无趣,便没带他参观。
  在櫟树附近,黑压压的夜色间,他看见一间小小透着柔黄光线的玻璃房,里面摆满大大小小的盆栽,里头一个身影忙碌着,他猜想这就是花房。
  欧文走近敲门,麦雅惊讶。她打开房门。
  ***
  「这么冷,怎么不待在屋里?」
  「没来过花房,想来参观一下,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麦雅赶紧关上花房门,唯恐寒风吞噬了她的盆栽。花房里一片青葱翠绿,光是垂吊植物就有分细长如雉尾和圆润如镜的叶片,珠坠子似串串垂落。欧文走进细看,深深浅浅的绿丛间还有几盆紫色叶串飞泻飘扬,沿墙而下常春藤纠缠着木架子蜿蜒至地。中间桌台上整齐罗列罩上塑胶盖的小盆栽,一旁粉白黛绿的小花和奇形怪状的多肉植物相邻,像拌嘴的幼时玩伴等待谁先有了春思。
  花房右侧墙架上一排绿墨中盛放不知名的黄蕊白瓣小花,墙架下则是欧文也见过的梔子花。左侧沿窗至底的主工作台上绿云密佈,分层簇拥着花纹斑斕的常绿植物,最后一排挑高瓦盆捧着蓬松如羽扇盛开的蕨。
  小小花房,却狂放无限傲骨的生机,欧文忍不住惊叹。
  「麦雅,冬天里的花房一点也不无聊!我不知道叶子还有这种顏色的……」他抚触其中一盆草,网状叶面特别显眼。「啊,这盆小花我房里也有,这盆草也是,原来他们都生于这间花房……这些心型的小傢伙是什么?」
  「毬兰叶,我在试着繁殖。你头上那蓝就是毬兰,明年才会开花。」麦雅跟在欧文后面,趁着欧文兴奋地东张西望时迅速整理瀏海,沾满泥巴的手却反而弄脏她的脸颊。
  「你到底给它们吃了什么,它们都长得很好。」
  「它们大部分都在冬眠,不需要吃东西,只要注意浇水和湿度……小心!」
  欧文缩缩腿,他差点踢翻地上的空瓷瓶。花房走道狭小,两人一拉一扯麦雅轻轻撞上欧文的胸怀,她几乎是在四目交接的瞬间就立即蹲下收拾地上的瓦盆器具。欧文则注意到一排长相奇异的绿色植株,继续叨叨念着。
  「这又是什么?不像花也不像叶子,倒像一堆螺……」
  麦雅站起身,瀏海又再度乱翘,她尽可能低着头回:「贝壳花,你看到的『螺』是花萼,花明年春天才会开。我第一次种,它们长得不是很好……。」
  「这里简直就是地上的海洋!嘿,麦雅,你一定是这些小傢伙的好母亲。你忙得顾不了自己。」欧文突然笑得开怀,然后用手指刮自己的脸颊,「你脸上有泥巴。」
  这里没有镜子,麦雅脸一红立即用手臂大力往脸抹了几下,弄得脸更花更红。最后她颓然放弃,不管是躲避欧文直勾勾的目光还是脸颊上的泥巴。
  事实上,欧文完全被麦雅身后的矮灌木吸引,他直直走过去,没留意到身后人悄悄松了一口气。角落放置一大盆的矮灌木,上面开满玫瑰似的花。
  「那是茶花。妈妈种的,我只是继续照顾它而已。它很常生病,妈妈一度要把它丢了,她说她想要腾出空间种更多梔子,但我想它还有救……。」
  架上的梔子花虽不见任何花朵,叶子却青绿得发亮,欧文想起照片中那个耳戴梔子花的女人。梔子洁白抢眼,然而淡粉色的茶花在一片绿丛中也显得脱俗纯净。
  欧文有些着迷地开口道:「麦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种花的?也是你母亲教你的吗?」
  麦雅摇摇头说:「不是。这间是爸爸买的花房,以前妈妈请人来打理。她喜欢花,但……她不太喜欢害虫。后来我跟着妈妈请来的人学一小段时间,他走后,就换我来整理花房。以前的花房更热闹,我呢……只要植物不生病、顺利长大我就很高兴了。」
  「你这里不只『顺利长大』的程度,麦雅,你孕育了一间花房!」
  「孕育的过程很无趣的……等待花开的日子太长,绽放的日子大多又太少,偏偏又得常常记掛它,一不小心疏忽了,它就死了。」
  麦雅边说边摘下其中一朵茶花,递给欧文,「请替我拿给芙拉达,先生。她会很高兴的,她和妈妈一样喜欢花。」
  「但你很喜欢,不是吗?」欧文收下花,拉回刚刚的话题,「你用心等待,这个过程就比绽放还有意义。就算是冬天,花开得少,只要一开花就是主角。」
  「但人不是花,不是你认真对待它就会依约出现。」麦雅顿了顿,囁嚅着:「我的意思是……有些等待太漫长,长到会怀疑这样等有什么意义……但你说的对,因为我喜欢,所以一切都有意义了。」
  麦雅越说越结巴,肩膀缩着像承受什么委屈,激动地无法把话说得完整。她突然转过身,走到一旁架上取出一个小盆栽。
  「我准备了礼物给你。虽然圣诞节还没到,但这个礼物也没办法包装,你刚好也来了……」
  是酢酱草,欧文家乡的国花。欧文感到胸口一阵惊动,暖流缓缓流入心里的缝隙,直到盈满。外头积雪皑皑,花房恍若孤寂世界中熠熠摇晃的一抹烛光。
  「为了让它在冬天不掉叶还有开花,我花了好多心思,好在努力没失望!」麦雅靦腆地微微一笑,「原本想当欢迎你的见面礼,希望现在当圣诞礼物也不会太迟。市面上还有各种顏色的酢酱草,但我想只有纯绿的,可以把一些些爱尔兰带进你的房间。」
  麦雅说得认真,花房里柔黄的光线在她眼里溶溶荡荡的。
  欧文觉得神奇,起初他来这里是为了关心麦雅,反而找到了安慰。他捧着手中嫩绿可爱的酢酱草,像捧着心一样,温柔得不像话。
  「欧文?」见欧文久久不说话,麦雅不确定地开口。这是麦雅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而非只称「先生」。欧文感到两人前所未有的亲近。
  「谢谢你,麦雅。你不像从前那样害羞了,我们是朋友了,对吧?」
  缓缓地,麦雅脸上展开难得的自在笑容。每一次看到麦雅笑,欧文也觉得心舒展开来,好像黑暗里某个东西破土,希望萌生。
  「你知道吗,原本我过来是想关心你,你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结果我反而被你关心……你的盆栽让我想起我的家人,我对他们而言是任性的老么,老是让他们担心,但他们依然很爱我。这世界很大,如果没有思念的人会迷路的……迷惘的时候,哪怕只有一个人可以想念,我都可以因此找到回家的路。」欧文如获至宝地叹口气,舒缓一股窜上心头的鼻酸,然后笑道:「我会好好照顾它的,它是我的船锚,我可不能让它生虫。」
  「我可以教你怎么照顾它。」麦雅立即回。
  欧文哑然失笑,忍不住抓抓后脑勺,「这回换你当我的园艺小老师了。」
  麦雅脸微微一红,又低下头来,低声说:「我才当不上什么老师,我学种花的时间很短,知识还不是很足够,花虽美但也要小心……」像是想起什么,麦雅原本舒展的笑容又倏地黯淡。
  「对了,」话锋一转,麦雅从口袋拿出一枚圆形耳环,「刚在琴室发现的,我想应该是你的。」
  欧文这才想起和芙拉达那个脸红心跳的下午,他答应芙拉达从此不再戴左耳后便摘下来,忘在二楼的琴厅了。欧文收下耳环,眼神一扫瞥见麦雅左手臂内侧大块的陈年旧伤,像树皮疙瘩一样覆盖苍白的肌肤,他还没问,敏感而心细的麦雅抢先注意到欧文讶异的眼光。他迅速翻过手,佯装自然地将袖口拉下。
  「以前一不小心烫到的。」沉吟半晌,麦雅解释道。
  他在说谎,欧文心想。只见麦雅眉头深锁,又变回晚餐桌上那副忧容。欧文忍不住一吐为快。
  「为什么你总是看起来……那么哀伤?你有心事?第一天来我就发现你在阁楼关注我,我不明白你看我的眼光,你有什么话想告诉我吗?」
  最后一句话点出欧文心底深处的疑竇。麦雅再怎么想隐藏,乾净又单纯的眼光总会背叛她,偷偷洩漏心机。
  麦雅囁囁嚅嚅的,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一时箭在弦上。敲门声打断待要迸发而出的话。芙拉达进门。
  「原来你们待在这!我找你们好久了……」芙拉达扶着门框嘀咕,「快进屋吧,外面这么冷,我烤了南瓜派。」
  麦雅一下子换回原有含蓄淡漠的样子,她应声说好便低着头走在他们前头。芙拉达和欧文走在后面,她瞄到欧文手中的茶花。
  「我不知道你对花也有兴趣。」
  欧文摇摇头,想都没想就把花戴在芙拉达的耳上,「麦雅要我给你的,你这样戴真好看。」
  芙拉达回以傻里傻气的微笑,然后摸走欧文手中的耳环。
  「你左耳不戴耳环比较好看,那里只可以有我的吻。」说罢,偷偷地牵起欧文的手,藏在背后。
  ***
  深夜,欧文辗转难眠。他咬着笔桿,低头写了几个字,接着又焦躁地把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里,而这已经是第五张他不满意的诗了。
  窗台多了三瓣嫩绿的盆栽,欧文凝视着它,心里一阵温柔便又埋首刷刷写起来。没一会儿他拿起纸,低声反覆读了几遍,才终于心满意足。此刻他才感到眼皮沉甸甸的,趴伏在桌上恍恍惚惚地闔上眼睛。
  半梦半醒间,他又听见昨晚奇怪的脚步声。木板嘎呀嘎呀响,又是从客厅走出来,再往二楼走。
  凛冽感从头到脚沁上直至心头,欧文彻底醒过来。连两日的怪声令他神经紧绷,浑身毛躁。他心一横,管他是鬼魂还是谁装神弄鬼,也胜过房间的庸人自扰。
  欧文再度躡手躡脚地走出房门,走廊冷清,那个芙拉达形容的「守护家里的天使铜铸像」,此刻看起来也格外阴森诡譎,他觉得它看起来还比较像冥界引渡亡魂者赫密士。
  客厅大门如他想的一样,半敞开,冷风徐徐吹出。欧文猜想冷风源自于后院……有人打开了后院的落地窗而没关。
  ……下次听到声音不要上来,特别是后院……
  他又想起碧娜这句不明不白的话,心底一把无名火上来。厌烦的情绪大过恐惧,促使欧文更想到后院弄清楚这件光怪陆离的事。
  前脚才踏入客厅,楼梯就突然传出下楼的声音。欧文心一凉,猛地回过头。眼前的人令他顷刻松懈下来,冒出薄薄冷汗。
  芙拉达穿着柔软的蓝色条纹睡衣,扶着楼梯扶手缓缓走下来,看到欧文往客厅探头探脑的样子也感到疑惑。
  「欧文,你也还没睡?」
  「呃……我想去个洗手间。你呢,怎么了?」
  芙拉达加快下楼的脚步,两小步併一大步扑向欧文,头埋在欧文颈肩闷闷地说:「不太舒服。」
  欧文捧起她的脸,芙拉达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怎么了?」欧文柔声道:「我很担心你,哪里不舒服?」
  「脑袋。我作恶梦。」
  有一瞬间欧文很想问芙拉达是否有听到奇怪的脚步声,但看着芙拉达憔悴的样子,他决定暂时把这件烦心事搁在一旁。
  芙拉达环抱住欧文,没睡醒的嗓音乾哑,「陪我。」
  「你要我陪你睡,还是聊聊?」
  芙拉达看着他犹豫了半晌,眼神忽然亮了起来,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跟我来。」芙拉达的回应令欧文摸不着头脑,只任由芙拉达拉着他走。他们走入寒风袭袭的客厅,穿过用餐桌,来到厨房。芙拉达嘀咕着大概是他离开厨房时忘了关窗。厨房隔壁有一扇门,在欧文的印象中,他没看过有谁进过这间房。
  门一开,是一间小书房。一面书柜占满整面墙,藏书比二楼的书墙少了许多,却也珍藏不少绝版书籍和黑胶唱片,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艳情杂志和画作,杂乱无章、零零散散地塞在书柜里。
  红褐色的写字桌蒙尘,钢笔的水墨已乾涸,桌上的花瓶是空的,菸灰缸上留着不知道捻熄多久的菸。旁边立着典雅的灯柱,顶端是铃兰花造型的灯罩,柱身环绕连绵而下的铜製藤蔓。欧文细看写字桌,素雅的桌身,抽屉把手却是精緻小巧的玻璃製品。墨绿色的皮椅上叠着一层书,把手凌乱地掛着衣物,有些看起来像是女人戴的手套。
  衣帽架掛着一件白袍睡衣,掩荫在下方的是一台唱盘播放机。
  「你想要我陪你聊整晚吗?」欧文看着狭小的书房没有任何可以睡觉的空间,猜想芙拉达的心意。他边说边随意抽出一张唱片,封面的短发女郎裸上身抱着娃娃,下身穿着牛仔裤,青春的胴体却煽情意味浓厚。
  「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很少待在书桌前,这里的书也不像是你会看的。这是谁的书房?」
  芙拉达没有听见,她伸伸懒腰,看起来还是很疲倦。「好主意,我需要点音乐,这样待会儿才好睡。」芙拉达取走欧文手上的唱片,三两下唱盘缓缓转动起来。起先是鼓声轻快地拍打,一个慵懒带着磁性的男性嗓音跟着节奏,喃喃说着像是一段开场白的歌词。如同封面女郎给人的感觉,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挑逗。
  「这里看起来没得躺。」电音加入乾净清脆的鼓声背景,节奏逐渐强烈起来,唱片里的男声却仍维持原有轻挑懒散的语气。欧文环顾四週,刻意忽略胸口同样鼓譟的敲击。
  「你确定?」芙拉达凑近,在他耳边低声道:「有个秘密……碧娜和麦雅也不知道……」
  音乐加入莫名的弦乐,男人声调如有人吐了一口菸在脸上,诱惑又挑衅。欧文不动声色地任这股醺然感觉袭击。
  芙拉达神秘兮兮地转过身,拉开书墙。欧文惊呼一声。书墙缓缓往两边推开,后头的房间于是如卷轴展开。
  欧文完全没想过书墙后面还有一间小房间,灰墙围绕的房间仅有一张白色双人床和旁边的绣花檯灯,连扇透气窗都没有。狭小、昏暗,除了光影什么色彩也没有。
  「欢迎来到芙拉达的秘密基地。」睡眼弯弯瞇起,不知道谁在芙拉达眼里掺入酒,黄澄澄的汁液流淌在原本清澈如溪的双眼,曖昧昏沉。
  暗房密不透风的令人窒息,然而当欧文看着芙拉达盯着他缓缓倒退,直到浸润在朦胧光影的房间,那种锁住喉头的燥热感更令他喘不过气。
  隐密感。它遮住了良心,遮住所有能够引起羞耻的理智。当芙拉达慢慢坐上床沿,柔软的睡衣顺着纤长的大腿缓缓上拉露出光滑的足裸,一把钥匙打开了欧文心底深处某个锁。
  他走过去,弯下腰轻轻将唇覆上芙拉达的,稍微离开又再覆上去。芙拉达自然而然地将手环住欧文的颈脖,下顎像被湖水轻轻摇晃的小舟,随着舌头更深的探入而起伏前倾。
  欧文毫无预警地停止了这个吻。
  「我帮你泡杯热可可,这样你比较好睡。」那双抚着芙拉达的脸手像沾上麦芽糖,离开时动作迟缓而犹豫,好似中间有黏稠断不开的糖丝。他的手才刚抽开,芙拉达就马上抓回。
  「你刚那样亲我,现在就要离开我?」芙拉达露出无辜又气恼的脸。
  「我不会离开你。」欧文当然知道芙拉达的暗示,他压抑着下体的躁动,「你需要休息,你累了。」
  芙拉达再次拉下欧文的头,揽住他的脖子,充满磁性的声线有些沙哑:「我不累,我睡不着。」
  「不行!」欧文倏地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往门口走。
  「喀拉」一声,欧文关上书墙。
  「喀拉」一声,他再关上书房房门。外头冷清鬱鬱的世界瞬间浇醒他。
  该缓下来了,从发生关係开始他们就没有停下来过。两人的感情从未说破,打从第一晚芙拉达主动离开他的房间,他就知道两人皆默认这段关係的不可说。芙拉达体贴地先做了这件事。不说就没有拘束,不说就没有开始,也不会有结束。
  但他心里隐隐觉得,不管是他还是芙拉达并不只把它当作肉体关係。
  他曾经度过那种纵慾无情的日子,床上人来来去去,高潮后就是虚冷的身躯,火烫的温度是暂时的,床上的人走了,连同心里不多的温度一起带走。
  于是他开始谈起感情。刺青像一次又一次稚气又倔降的誓言,彷彿刺下了情根就深种,两个灵魂从此不相离。于是一个又一个,人走了,肌肤上只徒留过往的爱情痕跡。
  天真又任性的岁月逐渐远离,他不再刺青,而是认真地记住遇见的每个人,不再渴望天长地久,只求当下两人共享的时光都真心相待。
  然而芙拉达,欧文叹口气,这个芙拉达!给了他肉体至极的欢愉,爱情。两年前不到一天,他吻了她;两年后不到一个月,他爱上了她。他再次渴望这种刺入心尖上的针,不只有慾,还有情。
  当欧文端着热可可再次进入书房前,他顺手拿起厨房吧檯桌上不知道谁留下的诗集。书墙后的女孩躺在床上,看到欧文便挪一挪身子,掀开棉被拍拍空的位子。顽皮的神情中还隐隐带着尚未褪去的情慾,但欧文早有准备。
  「你拿什么?」当欧文一坐下去,女孩便像磁铁一样投入他怀中。
  「刚刚在厨房看到的,就顺手拿了,大概是谁忘在厨房。我唸诗给你听好吗?就像今天下午那样,你说过以前你小时候总听床边诗入睡的。」
  芙拉达闷哼答应,也不知道情不情愿。热可可只啜饮了几口就被遗忘在旁,随着一首又一首的低声朗诵,逐渐冷却。
  一首又一首的低声朗诵。巧克力般的浓情逐渐在两人心里温热起来。
  「最后一首,我希望你有个好梦……」他亲了亲芙拉达的眉头,然后慎重又深情地喃喃唸起……。
  ‘’whydoilove’’you,sir?
  because─
  thewinddoesnotrequirethegrass
  toanswer─whereforewhenhepass
  shecannotkeepherplace.
  ……芙拉达轻颤,又往怀里蹭了蹭。
  thelightning─neveraskedaneye
  whereforeitshut─whenhewasby─
  becauseheknowsitcannotspeak─
  andreasonsnotcontained─
  ─oftalk─
  ……芙拉达抬起头看欧文,有默契的在欧文低头的瞬间闭上眼睛任他亲吻。
  thesunrise─sire─compellethme─
  becausehe’ssunrise─andisee─
  therefore─then─
  ……芙拉达呼吸变缓,抱住欧文腰间的手也逐渐放软。
  ilovethee─
  「晚安,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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