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袭】

  我大哥暴揍了我一顿后,命人把我捆了扛走。我被塞入马车出了城,转移到某个营帐里头。我跟前来给我换绷带的老军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魏云朗这群家伙太争气,他们集结了西北军,靖州军,声势浩大,众志成城,愣是把城门给推了。大哥率兵退出了邺城,避开了正面交锋,在离邺城不远不近的山林里驻扎。
  老军医医者仁心,劝我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跟大哥再起冲突。我这一身的新伤旧伤,再碰坏哪儿容易瞬间薨。我感谢了老人家,顺便问了问我大侄子的伤如何了。老军医说大侄子没事儿,就是得等着换牙。
  老军医刚走了没多久,我大哥便裹着一身的寒气冲了进来,提着我的衣领子,瞪着眼仿佛要生吃了我:你肚子上的伤怎么回事?
  我慌里慌张地把裤子提好,捂着屁股回答道:“让李擎找的刺客给捅了一刀,又被母后下毒害了一回,刚养好没多久。”
  “怎么不早点放屁?!”我大哥还是这么暴躁,说话带着粗鄙之语,一挥手又给我扔了回去。我裹着被子趴在地上喊了回去:“我跟你说有用吗!跟你说你能放了我吗!”
  “做梦吧你。”大哥恨不得啐我一口:“真是士别三日,该对你刮目相看了。西北军都让你纳入囊中了?你还跟祁国的一个什么公主扯上了关系?”
  我一听这里头有戏啊,公主殿下肝胆相照地派兵压境了?!我顿时以特别妖娆的贵妇姿势侧卧好,翘着二郎腿冲我大哥奸笑:“没辙。我魅力太大了。”
  我大哥的手立刻按在了刀柄上,面颊抽搐了一下后又松开了,神情极度厌恶地踹了我一脚,却没怎么用力:“岑越。我倒要看看,你究竟长了几分本事!”
  大哥又怒气冲天地走了。我有点诧异,他只是特意跑来骂我一顿的?不对我严刑逼供吗?不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让我退兵吗?
  我带着疑问,饿着肚子挨到了天黑。营帐外头传来了战马嘶鸣声,隐隐约约地还能听见山狼的嚎叫。我浑身发软,找了半天终于找到被扔到角落处的外袍,掸了掸灰披好后又钻回了被子。
  这时一股冷风钻了进来,紧接着,一个大一小两个身影摸摸索索地溜到了我身边。我借着微薄的月光一看,原来是大侄子岑蛮和一不认识的中年男子。
  大侄子两颗大眼睛跟葡萄似的圆滚黑亮,搂着我的胳膊冲我傻乐。现在仔细看看,他的模样倒是随了娘,没继承老岑家的单眼皮。大侄子用他那漏风的门牙向我问候:“爹说,你是我亲五呼......”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你长大了,我都没认出你来。”
  大侄子立刻把我连扯带搂地拽了起来:“五呼。我偷了爹的马......你快点走......几个将军叔叔跟爹说,要杀你......”
  那名男子把手中一套盔甲扔在了地上,向我一拱手道:“黎王殿下,速速换上衣服。”
  于是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出了营帐,美名其曰勘探地形。我觉得以我大哥的机警,不应当这么简单放我走,难不成其中有诈?然而我都跑到半山腰上了,一路顺顺利利无人阻拦,屁股后头也没追兵。
  我冲这位仁兄抱拳:“谢阁下救命之恩。望阁下能对世子多加照看。”
  “那是一定。殿下保重。”大兄弟一扬马鞭,迅速离去。
  我骑在马上欠了欠屁股,不然颠着疼。我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山底下的营地,篝火点点,依稀可听见众人的交谈声。然而仔细数数,仅不过十几个帐篷。看来大哥手中能调动的兵确实不多,魏云朗他们赶在了大哥刚跟叛军打了一仗的节骨眼上,愣是把骁勇善战的大哥逼得弃城而逃。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环视四周,黑咕隆咚的不知该往那个方向跑。于是我抬头看了眼月亮,迎着白惨惨的月光拍着马瞎跑了起来。跑了得一个多时辰,我双腿发麻,本就变成了四瓣的屁股又晋升成了五瓣,疼得我快要坐不住。我没辙,只能勒马站定,靠着大树休息一会儿。
  林间传来飞鸟的啼鸣,在黑夜里显得格外阴森。我心里发怵,总觉得有老妖怪藏在暗处窥视我。于是我揉了揉腚,爬上马准备离开此地。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了悉悉索索的枭水声,脚步声杂七杂八,十分繁琐。我疑心是狼来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然而再一听,好像隐约还有马蹄子的动静。我慌忙躲在大树后头一探究竟。只见几百米开外的山脚下有条小溪,一队乌压压的人影趟过溪水往我这个方向走来。我踮起脚冲后头一看,居然是一长串人马,压根看不见尾。粗略估计,得有千人。
  莫不成是魏云朗来了?我不敢轻举妄动,趴在地上借着灌木丛遮掩住身形,努力分辨着领头人到底是谁。他们手中举着火把,又走近了几步之后,我终于看清了带队人的样貌。人,我不认识,但我认得他门身上的盔甲。
  是那群“流匪”。
  我爬起来窜上马往回跑,心里有些踟蹰但终归还是下了决心。我想不通这群叛军怎么没被大哥给彻底剿灭,难不成邺城只是一股小分队?然而万一他们是绕后来围堵大哥的,大哥手头上那点兵马,怕是得全折进去。
  我虽然气大哥,恨大哥,但他不可以死在外人手里,尤其不能死在叛军手中。更何况岑蛮也在营地里,为了我大侄子,我也绝不能就这么逃之夭夭。
  我跟这批人马玩起了赛跑。他们在山下,我在山上。我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低着头夹紧马肚子一路狂奔。我终于比他们早到了一小会儿,冲进营帐开始嚎:“大哥!来人了!叛军来了!大哥大哥!”
  我大哥正在蹲在营地中央烤火,差点没被我一马蹄子踹在脑袋上。周围全部将士纷纷拿起长矛对准了我,我急头白脸地又喊了一遍:“真来了!人很多!马上就到了!”
  我话音刚落,就听外头忽然响起了一声号角。紧接着喊杀声如洪水般涌了进来。大哥怔了一下,一咬牙扛起了大刀:“迎敌!”
  “迎个屁啊!人数差太多了!赶紧溜吧!”我跳下马去抓大哥。刚一碰到他的袖子,大哥便轮圆胳膊把我摔出去了好几丈,高吼一声:“岑越!你为什么回来!你回来干嘛...去找阿蛮!”
  我愣住,一打滚爬起来冲向了营帐。一片混乱中,岑蛮跌跌撞撞地从人群缝里挤了出来。我扑过去抱起岑蛮,把他护在怀里往外跑。箭矢贴着我头皮跟雨点似的落了一地,之前那位给了我盔甲,让我逃命的兄弟也冲了过来,扬起刀帮我挡了几下,却被叛军一刀砍在了脖子上。
  “邓叔!爹!”岑蛮哇地哭了起来。我被他哭得六神无主,缩在营帐后头找寻着大哥的身影。我大哥硬生生砍出了一条血路,他顺着岑蛮的哭声扭头看了过来,又吼道:“老五!走啊!”
  他这声“老五”震得我一阵恍惚。我随便跳上一匹马,带着阿蛮顺着大哥杀出来的路冲出营地。阿蛮一直张着手喊爹,我只能紧紧箍着他,生怕他掉下马去。大哥指的方向是通往邺城的路,我跑了没多久便看见了高耸的城墙。之前我逃跑的时候果然跑反了。
  他终于放我走了,却是以这种方式。
  我跑到山坡上半侧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营地已经变得红彤彤一片,把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再回过头看向前方时,我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高喊:“殿下!”
  魏云朗那熟悉的银白色的盔甲,以及头盔上的红缨在远处一闪而现,我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了头颅:“魏云朗!快点!去救崇王!”
  我把岑蛮提起来扔下了马,一拍他后脑勺喊道:“去!往前跑!”然后转身奔回营地。
  我不是想回去送死,而是我不这么做,魏云朗未必会去救大哥。只有我去了,他才不得不跟过来。
  于是我又扎进了战场。踩着一地尸体心惊胆战地寻找着大哥。终于,我在营地南侧找到被围在中间的大哥等人。他满身的血骑在马上,但好在还活着。
  “北朝廷的人杀来了!”我突兀地喊了起来。话音刚落,魏云朗的声音打我背后传来:“殿下!您他妈的在干啥!”
  这敬辞和骂人的话加在一起怎么听怎么别扭,不过威吓力还是在的。叛军全都扭头看了过来,队形瞬间松散。大哥趁机从人群中冲出,在我还愣时的功夫一把将我抓了下来,表演了个高难度的“空中飞人”,把我扔在了自己的马背上。几个大刀顿时落空,我再度捡回一条小命。
  魏云朗率兵跟叛军打了起来。大哥趁乱把我按在马背上带人突了围。魏云朗急得在我身后咆哮:“崇王!放开殿下!”
  我跟口面袋子似的被颠得魂儿都没了,只能喊了句:“不用管我...打完赶紧跑!”
  我真怕我大哥扭头重新集结了人,再把魏云朗给包饺子了。毕竟他这过河拆桥的性子,我算是见识了。
  大哥跑了半天,终于跑上了山,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我被他扔在地上,他还补了我一脚:“你回来作甚!”
  我一肚子的火跳起来就想打回去。结果我这拳头还没挥到一半,大哥便仗着身高优势,按住我的脑门又把我拍回了地上。我气得直打滚:“我不回来,你儿子就成孤儿了!我还以为你多大的本事呢!结果叛军都收拾不明白!”
  大哥的一个狗腿子立马窜出来训我:“你敢对我们殿下大不敬?!”
  我一口吐沫喷他一脸,叉腰喊了回去:“老子也是殿下!我们哥俩说话有你屁事!滚!刚捡了条命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人被我骂愣了,紧接着又挨了大哥一个旋风腿,慌忙灰溜溜地走了。
  经此一战,大哥手下的人马仅剩不足百人。我们蜷缩在山洞里大眼瞪小眼。大哥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到底把我瞅毛了:“你看我干啥!想说我傻就直说。”
  “你真...讨厌。”我大哥突然十分“文静”地骂了我一句。我顿时毛骨悚然,揣着手卧在地上晾屁股:“反正钟伯琛他们也跑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大哥又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闷声闷气地说:“我要见魏承。”
  “魏叔忙着呢。你一时半会见不着...不就是把你给撵走了吗!你咋这么小气叽叽的。我当初还被咱爹给撵走了呢,我都没记仇...”我这话说的有点恬不知耻,其实我前世记了他一辈子的仇。
  “我把话放出去了。”大哥拿过酒壶喝了一口,在嘴里涮了涮然后吐出一口血水:“魏承不亲自见我,我就把你的脑袋挂旗杆上。”
  “哎!我说你真狼心狗肺!”我气极,爬过去再度发起微不足道的攻击。大哥眼皮子都没抬,一个高抬腿把我踩在地上让我吃起了土。
  我趴在地上干嚎:“你不就是想当皇帝吗!我让你当!我把玉玺龙袍都给你!我熬了这么久没登基不都是为了等你吗!你能不能别折腾了,咱老实打突厥、过日子,多好啊。”
  大哥不说话,继续踩着我。一人走了过来,小声劝慰道:“殿下。黎王殿下一身的伤...您看...能不能...”听声音是那位老军医。
  大哥松开了脚,踢了踢我的脑袋:“滚起来。”
  我赖在地上幽怨地看向他:“我起来你不许踹我。”然后捂着头想站起来,结果膝盖一打软又趴了下去。大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甩了酒壶一把提住了我的脖领子,把我薅起来按在了身边。我半跪着,头砸在大哥的肩膀上抬不起来,挣扎半天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没劲了。”
  于是我就这么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半靠在大哥身上。大哥没躲,不看我也不说话。我仰头看着大哥削瘦的侧脸,疲惫不堪地又说了遍:“大哥。不闹了。咱回去吧...”
  “岑越,你知道我多讨厌你吗?”我大哥将手里的酒壶摇了摇,又随手接过一小兵递过来的烤鸡腿,塞进了我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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