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敲棋子

  贺兰松嘴馋,素日里最爱吃浓油赤酱的鲁菜,此番病中忌口,眼巴巴的瞅着卫明晅吃那酸辣乌鱼蛋,口水都快流出来了,闷声闷气的喝了两碗八珍鸭桂汤,只觉得胸口更疼了。
  用过了饭,卫明晅也不叫人收拾,扶着贺兰松去窗边坐着,又替他裹上件白狐鹤氅,这才支起窗格,“你瞧瞧,院子里的落叶好不好看?”
  贺兰松抬首看去,但见碧空如洗,满院金黄灿烂,秋风爽爽,吹得梧桐叶翻卷不停,他在房中早就闷坏了,此刻见了如此美景,顿觉胸
  怀舒畅,不由赞道:“可真是坐看一叶落。”[1]
  卫明晅笑道:“朕就知道你喜欢这些,故意没让人扫了去。”
  贺兰松看的喜欢,连适才的不愉也忘了,回首道:“皇上费心了。”
  卫明晅在贺兰松身旁站定,叹道:“地上湿滑,苏贵妃险些摔到了,这才嚷了两句,便惊了你的好梦。”
  贺兰松哑然,未想到事情又扯回到苏贵妃身上去,登时觉得满眼秋色都没了意兴,他怕卫明晅多心,便垂首不言,径自起身去关了窗格。
  卫明晅原也怕他受凉,也没拦阻,状似无意的道:“苏贵妃是来辞行的,朕让她回京师了。”
  贺兰松愕然,随即问道:“可是她惹了圣怒?”
  卫明晅摇首,“不然,苏贵妃进宫多年,最是知情达理,端庄温和,如何会惹得朕生气。”
  贺兰松总觉得这话里有话,却也不及细思,“可嫔妃随扈途中被遣回,难免引起物议,于苏贵妃的声名也是不好,你为何要这么做?”
  “怎么,适才还要吃人,现下又心疼起别人了。”
  贺兰松嚷道:“好男不和女斗。”
  卫明晅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若是做了太监,便不是男人了。”
  贺兰松被这句话噎的脸红,转过了头去。
  卫明晅放下茶盏,笑道:“好了,不闹,是苏贵妃自己要回京师的。”
  贺兰松又是一惊,道:“那也不成,此去京师路遥,她一个弱女子,路上若有个好歹,你还不心疼坏了。”
  “她不是弱女子,朕让江海跟着呢。”卫明晅俯低了身子,揭开贺兰松胸前的白帛,看了看伤口,“我只心疼你,唔,总算要长阖了,她父亲重病,这才急着回京师。”
  恒光帝仁慈,后宫嫔妃们若因家中有事,依例禀奏了便可探亲。
  “吏部尚书?”
  卫明晅仍蹲在地上查探,还在他伤处周围按了按,直疼的贺兰松咬牙顿足,“对,苏大人年事已高,素日里有喘疾,入了秋冬,只怕难捱。”
  贺兰松沉吟道:“若是吏部尚书出缺,当由何人补缺?”
  卫明晅一笑,“你倒是替我操心起来了。”
  贺兰松苦笑道:“陛下恕罪,我,僭越了。”
  卫明晅叹气,伤口既然已经掀开了,便敞着晾晾,待会再请太医来重换药,他避着伤将人揽到怀里,郑重了神色道:“贺兰瑾言,别和那些人比,谁也及不上我的无双公子,咱们是打小的情分,没有你,朕登不上皇位。后宫的女子,呵,会生孩子了不起么,他们会写诗词么,能搭弓拉箭么,能和朕说知心话么?妄自菲薄,还是那个狷狂张扬的贺兰松么?”
  贺兰松心中震动,却还是犟着道:“皇上此言差矣,女子生育,委实辛苦。”
  卫明晅奇道:“你的气焰呢?是,生孩子是道鬼门关,那些为朕生儿育女的人,朕不能辜负了。”他心里难过,面上难得带出几分惆怅,双手握的更紧了,似是怕贺兰松会突然不见了。
  贺兰松察觉到卫明晅的担忧,拍拍他手,“怕什么,我在呢,又跑不了。”
  “对,幸好伤了,跑不了。”卫明晅掰着贺兰松的面颊,看着他如小鹿般的眼睛,“瑾言,我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了,嫡子也有了,孩子们足够多了,从前的,朕不能撵出宫去,往后,再不扩后宫,朕能许你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贺兰松心中大震,他不敢置信的看向卫明晅,“皇上可是连日看折子累了,还是您也病了?”他抬手去摸卫明晅的额头,眨着眼睛,满脸惊愕。
  卫明晅腹中好笑,他此生少有如此情动,后宫多少女子听不到他一句真心话,此番剖白心腹,竟被误认为高热谵语,当真是可笑至极。
  “瑾言不信朕?”
  贺兰松仍自茫然,心里渐渐泛出点隐秘的喜悦来,忙颔首道:“信的,但总觉得古怪,我知你心意,但你是皇帝,不必如此。”
  卫明晅大感心疼,“我虽是皇帝,也不能太过欺负人。你若是半点不介怀,为何适才吃味。”
  贺兰松忙辩道:“我没有。陛下不必这般让着我。”
  “没有便没有,算是我吃味。”
  贺兰松奇道:“我家中无妻子,你拈谁的酸醋。”
  卫明晅嗯了一声,道:“当日在安寿宫中,两位母后有意把安华赐给你,朕就吃醋的很。”
  贺兰松记起旧事,不由笑道:“皇上是吃我的醋,还是吃妹妹的醋?”
  卫明晅笑骂:“给你脸了,风口太凉,先去榻上歇着罢,待会叫张院使来看伤。说起来,你为何不接着这恩典。”
  贺兰松撇了撇嘴,“便是我愿意,陛下就愿意么?”
  卫明晅扶着贺兰松起身,慢慢的往坐榻上挪,“母后赐婚,朕也不能违拗。”
  贺兰松却颇不以为然,“我不知道陛下能有什么法子,但你绝不会应承的。”
  “哦?”卫明晅将贺兰松放到榻上去,很有兴致的问道:“为何?”
  贺兰松轻声叹道:“家父位极人臣,若我再和安华公主成了亲,太后母家势利煊赫,难免没有串联之嫌。这结私营党,不是你最忌讳的么?”
  卫明晅倒吸了口冷气,“你猜到了?”
  贺兰松嗤笑道:“你是什么德性,我还能不知晓。”
  卫明晅豁然抬首,看向贺兰松。
  “怎么,吓到你了?”
  卫明晅双手环抱,“是,朕的那点小心思瞒不住你。只是,你这行事说话也越来越放肆了。”
  卫明晅怡然不惧,哼道:“我连你的床榻都爬了,还怕什么。”
  “……”
  住进凉西行宫的第三日,贺兰松的箭伤总算长阖了,卫明晅大喜之下,早已忘了数日疲惫,晚间甚至自斟自饮了半壶杨梅醉,直看得贺兰松眼睛冒火。
  卫明晅把剩下的半壶收起来,笑道:“别盯着了。用过膳,陪朕手谈一局如何?”
  贺兰松摇头苦笑,“不下,我本就不是陛下的对手。”
  卫明晅道:“朕让你六子?”
  贺兰松想了想道:“输了如何,赢了又当如何?”
  卫明晅一撩袍角,笑道:“跟谁学的臭毛病,想要什么,只管说吧。”
  贺兰松凑上前问道:“晌午时,我听到宋大人过来了。”
  卫明晅心下了然,亲自去拿了棋盘,把黑子送到贺兰松手边,也不再藏着掖着,径直便道:“宋婴是来过了,是京师有密报送来。”
  贺兰松心中咯噔一声,漫无目的执了黑子落到棋盘上去。
  卫明晅点着棋盘上那孤零零的黑子道:“不悔?”
  下棋者多先占边角,贺兰松心中有事,却把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正中,瞧起来煞是可笑。
  贺兰松也才惊觉自己下错了子,不过仍道:“九死不悔。”
  “真是臭棋。”卫明晅咧了咧嘴,“京中一切安稳,后宫也无事。”
  贺兰松捏着手上的黑子,“我,你不用说这些。”
  卫明晅沉着落了一子,道:“你不是要问么?”
  “你,前两日什么都不说。”
  卫明晅笑道:“置气了?前两日瞒着你,是因你伤势未愈,现下伤已大好了,你想听什么,都说给你听就是。”
  贺兰松心中虽有好奇,反而退了半步,“这是军政大事,我还是不听了。”
  卫明晅手上不停,连连落子,“没什么听不得的,木兰围场骤然多了凶兽,似是有人故意为之。黄岩许贸然伤了你,看起来是莽撞凶狠一心救主,但虚虚实实乃兵家常事,也不敢说他毫无嫌疑。诸藩王们轮番异动,怕也脱不了干系。至于京中那些人精,没一个能让朕放心的,审到现在也没有名目。”
  贺兰松却受惊般往后一缩,“你把底都透给我了,若是犯上作乱的是家父,那可怎么办?”
  卫明晅扔了棋子,往地上一指,“妄议尊长,跪着去。”
  贺兰松抬眼看了看地下,求道:“地上冷,我不爱跪。”
  卫明晅还真拿贺兰松没辙,叹道:“犯上谋逆是死罪,株连九族,祸从口出,不许乱嚼舌头。”
  贺兰松喝了口茶,谨声道:“臣知错。”他虽不输嘴,却知道自己理亏,先认了错。
  卫明晅自然不和他计较,“长记性。”
  贺兰松哦一声,又问道:“宫中真的无碍?”
  卫明晅双眉一挑,“瑾言,你是不是知道些内情,不来忧心朕,反倒盯着后宫,现下戍卫宫防的是唐延,母后的侄子,断然出不了差错。”
  贺兰松叹道:“我不是怕太后有恙。”
  “那你怕谁?”
  贺兰松道:“皇上便当我多嘴吧。”
  “瑾言。”卫明晅温声道:“有什么话不能和朕说,你心中担忧何事?不妨直言,无论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1]坐看一叶落,出自李复《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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