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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故人与故事(上)

  青州城长平坊花柳巷,是一处位置极偏僻、屋舍极破败的巷子,生活在这里的都是最底层的贩夫走卒,一半的人连饭也吃不饱,光着屁股乱跑的半大孩子比比皆是。
  花柳巷的名字有些文章。据说早年间,一批青楼年纪大的女子,无法再以色事人,且本身也没能找到一个归宿,便聚在这里生活。
  青楼女子大多命苦,不是生活无着被卖掉的穷苦人家孩子,就是被律法治罪发配的官宦女眷,但命苦并不代表她们就性子贤惠、心灵手巧,从青楼出来后,大多没有谋生手艺,早年间的一点积蓄花完之后,便只能重操旧业。
  奈何这些人姿色早已不在,现在侍奉的又是泥腿子,出不起价钱,也不会对她们出高价,所以生活也就愈发困苦,基本都是贫困交加而亡,可谓凄凉。
  无论如何,因为她们的存在,这条巷子便叫残花败柳之巷,简称花柳巷。
  牧哥儿自小生在花柳巷,父亲是泥瓦匠,手艺一般还瘸腿,母亲眼睛不好,光线稍弱就看不清东西,所以家境贫寒。但好歹出身清白,是正经的良家子。
  牧哥儿自小跟着父亲学手艺,虽然年少却很懂事,吃苦耐劳不说,天资还颇为聪慧,眼下虽然还不到十六岁,已经是家中重要的劳动力。
  牧哥儿父亲对此很欣慰,希望对方能继承自己的衣钵,将祖传手艺发扬光大,现在世道不错,修屋建房的人很多,泥瓦匠不愁吃穿,若是努力一些,说不定还能讨个好婆娘。
  原本父亲的想法,也就是牧哥儿的想法。他小时候就立下志向,要成为长平坊甚至是青州城最好的泥瓦匠,他也一直在朝着这个目标迈进。如果目标实现,吃饱穿暖不在话下,说不定还能有些余财。
  在花柳巷,家有余财的人家屈指可数,那都是走在路上腰板挺得笔直,只用眼角余光看邻居的“显赫”人物,谁不羡慕?
  那几户人家,也是大人们教育自家不听话的小子时,用来激励他们的对象——当然,某些时候,也是生活不顺时,拿孩子出气的借口。
  在花柳巷年轻一辈里,牧哥儿是标杆人物,没少被街坊领居夸奖。
  但自从两年前,花柳巷住进了一个落魄青年人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对方住在牧哥儿隔壁,平日里也没见他干过活,每日都是饮酒度日,浑浑噩噩的不说,还不修边幅。不修边幅,这在花柳巷的人看来,简直就是人世间最大的罪恶。
  且不说贩夫走卒,就连偷鸡摸狗之辈,只要不是在干活,都会将自己捯饬得干净整洁。似乎对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而言,让自己面容干净、衣发整齐,就是做人最后的底线与尊严。
  虽然他们手指甲里的污垢,是常年都清洗不掉的。
  “这家伙肯定手脚不干净,从来没见过他干活,却还有钱喝酒,你要离他远点儿,别被他带坏了,日子不是他这么过的!”母亲经常这样叮嘱牧哥儿。
  只可惜,牧哥儿并没有听进去母亲的话。
  闲暇时候,牧哥儿时常到落魄客家里走动,一呆就是一两个时辰。倒不是去蹭吃蹭喝,他起初也瞧不上这个家伙,有时候碰到了,也没有去跟对方打招呼。
  但是有一次,他收工回家晚了,在路上被几个地痞拦住,将他逼到街角一顿拳打脚踢,差些被抢走怀里刚到手的工钱。正在那时,那个少了左臂的落魄客打酒回家,路过巷子口。
  牧哥儿情急之下,喊了一声救命。
  他其实没对那个落魄客抱有什么希望,喊一句只能本能使然,然而对方却停下了脚步,向他这边看过来。散乱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双眼,腰背也没挺直,衣衫更是斜挎着,怎么看怎么草包。
  但在那几个地痞凶神恶煞的,让对方快点滚蛋,否则让他好看时,抱着酒坛的落魄客动了。
  时隔许久,牧哥儿依然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下,乞丐一样的断臂酒客,一步踏出,就从巷子口到了巷子正中,动作快得像是鬼魅。那几个将牧哥儿殴打得鼻青脸肿的地痞,还没反应过来,就惨叫着陆续倒飞出去。
  嗔目结舌的牧哥儿,没有看清落魄客是怎么出手的,他只记得,当地痞们重重摔倒在地后,落魄客落肩的乱发、飘回的衣袂,将对方衬托得犹如仙人。
  落魄客没有没有跟牧哥儿说话,也没有停留,打完之后,抱着酒坛转身离开,脑袋依旧耷拉着,好像不愿意面对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修士!”意识到这一点的牧哥儿,立马从地上跳了起来。
  对一个生活在花柳巷的泥瓦匠来说,修士是云端之上的存在,可以遥遥望见,但高不可攀,两者有云泥之别,不会产生任何交集。
  而现在,自家邻居竟然是个修士!牧哥儿从未感觉到,自己跟修士的距离是如此近,触手可及。
  从那之后,牧哥儿有事没事就往落魄客家里跑,哪怕对方并不远搭理他,他也毫不在意,经常围着对方问东问西,有时候还省下自己的饭钱给对方买酒。
  事实证明,一个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并不是真的冷血心肠,哪怕落魄客表现得极度不愿与人交流,在牧哥儿的不懈努力下,最终还是跟对方成为了朋友。
  对此,牧哥儿的父母自然是痛心疾首,觉得自家孩子要被人带坏了,无数次严厉喝令他不得再去隔壁,牧哥儿无奈,只能将对方是修士的事如实相告,表示自己说不定还能成为修士。
  “好啊,你这个臭小子,竟然学会说谎了!”
  父亲被气得双目圆睁,抄起扫帚就开始满屋子追打牧哥儿,“修士是什么人物?那是高高在上的神仙!照你所言,对方还是练气修士,你知道练气修士能做几品官吗?那样的大人物,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会是一个酒鬼?
  “你这混账小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说这样的胡话来糊弄我,快交代,你是不是跟对方去偷鸡摸狗了?看我不打死你!”
  牧哥儿被揍得上窜下跳。
  但他不改初衷,依然偷偷去跟落魄客厮混。
  于是乎,他挨打的次数更多。
  “飞扬叔,你的名字好奇怪,哪有人姓飞的?”皎洁的月光下,牧哥儿和落魄客坐在断墙上,后者对着圆月饮酒不缀。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叔。我还很年轻......算了,随你喜欢吧。”杨飞抹了一把嘴角,乱发下的双目眼神迷离,“至于为什么叫飞扬,大家都这么叫,你将就着叫就行。或者,你可以随便叫什么。”
  在牧哥儿的再三央求下,杨飞答应了教授对方一些修行方面的东西,“修行功法不能擅自外泄,不过我可以教你一些炼体法门,让你打打基础。
  “现在青州已经开设了修行学院,不久就是招收新学生的时候,你如果真想成为修士,到时候去应试就行。不过学院只招收良家子,你是不是良家子?”
  “我当然是良家子!”
  牧哥儿兴奋的跳下墙,“那个修行学院,是什么存在?是谁开设的修真门派吗?我听说这些修真门派,招收弟子都很严格,还需要上供不菲的财物,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哪里负担得起?”
  杨飞笑了笑,“青州修行学院,是朝廷开设的修行学院,算是大名鼎鼎的长安修行学院的分院。只要你能通过考试,就能进入学院修行,不仅不用交纳财物,学院还会管你吃住。
  “如果你修为有成,名列前茅,学院还有会银钱奖励。而若是你能成为练气修士,就能拥有官身,从此便能领取朝廷俸禄!到了那时,你也就不用做一个泥瓦匠了。”
  这番话把牧哥儿说得心神荡漾,双眼冒精光,他有些不敢相信:“我真的能进入学院修行?我还能做官?”
  杨飞理解牧哥儿的心理,他只是花柳巷的一个泥瓦匠,一辈子最大的盼头,也就是娶个好媳妇,家有余财罢了。现在得知自己竟然有机会改变命运,成为神仙一般的修士,还能做官,一时间自然无法置信。
  杨飞灌了一大口酒,淡淡道:“只要你能通过考试。我看过你的资质,虽然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但也比一般人强不少,进入学院还是有可能的。”
  牧哥儿高兴得手舞足蹈,胡乱打一阵拳,踢腾一阵腿,好不容易才稍微平静了些。
  “飞扬叔,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不是练气修士?照理说,你应该也是朝廷官员才对,现在怎么会屈居花柳巷,跟我们为伍?”牧哥儿到底还是早熟,很快就想到这一系列问题。
  杨飞眼中掠过一抹极为深沉的痛苦之色。
  他曾经是青州一家车马行的伙计,因为早年间偶然结识了刚到青州,出任平卢节度使的李晔,人生从此变得不同。在李晔召集江湖修士为己所用时,他通过层层筛选,成功加入了青衣衙门。
  在车马行,杨飞是资质最好的修士,但是进了青衣衙门,也就泯然众人,甚至还处于中下水准,一生无望练气高段。但即便是如此,因为性子机灵,拼杀勇敢,杨飞也立下了一些功勋,拥有了从五品的官身。
  就在杨飞打算衣锦还乡,迎娶车马行的小师妹时,举世攻唐之役爆发,他也进入了幽州作战。在一次战斗中,已经是练气三层的他,被契丹修士重伤,断了一条手臂不说,修为更是跌回练气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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