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8)
反正那戚晓只是长白宗内一名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普通弟子,死了他一个又不耽搁些什么。他一边将自己彻底摘了出去,同时又稳住了冯绮云,可谓一箭双雕。
戚晓素来性子温软,等罪名扣实,就算他能捱过大刑逼供,这等耻辱他也必要自尽。到时候人只要一死,一切罪责与他宫垂云皆无关联。
宫垂云这锅甩的甚至连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他只看着那昏迷不醒的戚晓叹息一声:一切皆是你命,你命生来就苦,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于是一切屎盆子就顺理成章扣在戚晓的头上,这全套事儿就变成了:戚晓给宫夜光饭食内下药,害宫夜光灵能失控后泯灭人性违逆人伦将其玷污而今日掌铃尊者突然暴毙,没准就和他就有什么瓜葛反正审他就对了。
不仅要打,而且必要动刑审他!冯绮云目眦欲裂,龇着牙,在戚晓下牢之前冲着那些掌刑弟子们用用沙哑的声音喊道:这人挑着此时行此勾搭,必是和魔界有联系!况且今日掌铃尊者突然暴毙没准没准就和他有关系!审!!严刑拷打他!!审他!
这些莫须有的罪行成功地串联到一起,让人们不得不怀疑这背后还有什么天大的秘密。单薄又温暖的少年就在人们口中变成吃人又妖孽的魔鬼。掌刑弟子看着戚晓那张脆弱又清秀的脸,努力将它想象成恶魔的模样。
于是就有了这滑稽又可笑的一幕。戚晓艰难地喘息着,听着那一桩桩一件件和他其实根本没有关系的罪状,之后那掌刑之人举着烙铁,烧红的炭火将他毫无血色的脸映出诡异的红。那掌刑弟子的脸逐渐逼近: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究竟是谁派来的?你招是不招!?
戚晓听着这话,反应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艰难地翕动嘴唇:
我不是任何人我没有
微弱的争辩就淹没在刑具与机械嘶哑的转动声里。烙铁狠狠贴在那苍白的皮肤上,发出一连串可怕的滋啦声
水牢外,宫展眉不顾阻拦强行要闯。
让我进去!宫展眉在牢外大喊:这不可能!我师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我去问他!我去问我师弟你们休要拦我!开门!
戚晓在剧痛的恍惚之中,听见了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那一瞬间,他眼泪唰地一下子就淌了下来。
夜光师兄教过他,宁可流血也不要流泪。戚晓一直死命忍着眼泪,可当他听见宫展眉的声音时,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哭了出来。
师姐师姐。
是展眉师姐呀。
从小到大,展眉师姐是除却宫夜光外,对他最好的人了。
戚晓从小无父无母,他曾经最大的企盼就是有一个像宫展眉这样的姐姐。
宫展眉会削不断皮的苹果,就是她教的戚晓如何削苹果。展眉师姐平日里看似循规蹈矩,一本正经,可每次带头淘气捣蛋的总是她
宫展眉天资过人,早早就下山历练,看过见过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她会梳头发,给戚晓每天梳不一样的发型,她会讲各种奇怪的故事,是她教会戚晓认识各种花花草草,是她每次都会带各种奇怪的花种子给戚晓。
长白山气温极低,山巅有积雪终年不化,极难长出什么植物来。可宫展眉告诉戚晓,她觉得戚晓一定能在长白种出花儿来,因为戚晓是长白宗最好最好的孩子。花儿都是通灵性的,只有心如白纸般的人,才能在气候这么艰难的地方把花草养活。
宫展眉说的没有错,后来,戚晓的确在长白种出了花。
宫展眉说的很多事情都成了真,戚晓觉得他大师姐根本不用修仙,因为大师姐她本就是仙女呀,所有有关她的记忆都是那样美好,那样温暖。
她是冰原荒野上生长出的嫩蕊,她是无边黑暗中唯一一点光源。
戚晓并不盼着宫展眉能将他救出来,可此时此刻,他只是好想再看他师姐一眼。
就只一眼。
只要能看一眼,便是刀山火海,戚晓也能捱过。
然而,一切的念想和企盼,就都毁在几句诛心之言中。
不可能个屁!牢房外的冯绮云指着宫展眉破口大骂:宫展眉你去打听打听!你的好师弟都干出了什么事?今日把他从瀑布边上抬到地牢里的可都是你长白宗自己的人!他们都是到过现场的人,你去问问他们!戚晓是有多不要脸!戚亭瞳都对宫夜光干了什么?
语毕,牢房外是死一样的寂静。
要不你舔着你那张大脸去问问你同宗师兄弟们,戚晓光着屁股是个什么贱样?
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里五感会变得分外清晰。清晰到有些平时因着距离远而听不太清的话,会听得清清楚楚。
牢房外再没了声音。
这里就这样没入了一片漆黑之中,除了那些刑具和皮鞭的声音,戚晓再听不见别的。就连戚晓那眼泪的痕迹都干涸了。
下雪了。
长白山又下雪了。
下雪便意味着没有月亮,天池便是一片死寂,没有月光的长白山的夜晚,是无法言说的黑暗。
不多时,全长白宗的弟子便都知道了此事。
震惊,惊悚,恐惧,恶心,一时间诡异的气氛笼罩了整个长白宗。
宫展眉自那日后便生了一场大病,日日呕血缠绵病榻,已是好几日无法出门了。
掌铃尊者突然薨逝,大师兄破功失身,生死未卜。宗内妖邪现身,大师姐一病不起,长白宗瞬间蒙上一层无法言说的恐怖与阴翳。
仙宗水牢里,掌刑弟子连审了好几日也未审出来什么。而此时那戚晓已是被折腾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那审刑弟子见他除了还剩一口气外,再无能折腾的地方,便开始一根一根拔戚晓的指甲
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什么都没审出来,因为这一切本就是一场莫须有的罪名。
四日之后,审刑弟子一脸无奈地上报宫垂云,通告了掌门,即便这几日他已经尽力审问,依旧没有问出来戚晓和魔界究竟有什么关系。
宫垂云早就已经料到这个结局,遂抿了口茶水,摆了摆手,叫他下去。
不能就这么完了!冯绮云叉着腰骂道:要他这样死了真是便宜了他!他必须得粉身碎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比起冯绮云,宫垂云多少有点自知之明,他翻了个白眼,心说爹是你杀的药是你下事儿也是你办糟的你让人家一个顶锅的粉身碎骨有个屁用,宫夜光就算醒了不也照样恶心你么
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师父,弟子也觉得不妥。
讲话的是宫兰卿。
弟子觉得此事若此事真是戚晓所为应该另有隐情,若他真与魔界有所勾结,弟子觉得应彻查戚晓在天文峰的住处!绝不能放过一丝踪迹!
宫兰卿此时还并不知道事情原委,他只是对这一系列变故深感怀疑,宫兰卿看着他师父最近的状况总觉得这之间有什么关联。他觉得此事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宫垂云无奈叹息一声,毕竟他是最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的人,杀掌铃的真凶就是他亲闺女。他又怎会不知就算是把戚晓埋在地底下的八代祖宗都挖出来问一遍也查不出什么但既然宫兰卿死活要查,他也没有办法,遂挥挥手道:这件事便依你办了吧。
宫兰卿本就厌恶宫夜光,如今听说了这等事,心中五味陈杂,汇聚到最后,就成了无边的恶心。
转头便去了长白宗内地牢,去提戚晓。
宫兰卿再见到戚晓时,几乎已经认不出来那个伤痕累累的人究竟是谁。他倒在一片血污之中,周身皮开肉绽,筋骨外露,已快要分辨不出人形。
戚晓,掌铃尊者是你杀的么?
即便宫兰卿心中厌恶他,他依旧蹲下身子,这样颤颤地问了他一句。
戚晓颤了颤,自血污里抬起眼睛,看向宫兰卿。
他摇了摇头。
那宫夜光之事,你又怎样解释??
宫兰卿咬牙,逼视着戚晓的眼睛追问嘶吼道。
戚晓抬起眼睛,自剧痛中,微微一笑,满是血道子的脸上浮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爱他。
戚晓翕动嘴唇,颤抖着说道。
宫兰卿停滞了片刻。
带走!!把他带到天文峰!!!
宫兰卿猛地起身,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大吼道。
这掌琴大师兄他已经不能走了。
掌刑的弟子挠了挠头发,宫兰卿这才注意到戚晓的膝盖。
那里的骨头已经被挖去了,徒留两个空荡荡的血窟窿。
那就把他拖到天文峰!!!宫兰卿崩溃地大喊:让你拖到天文峰你听没听见!?
宫兰卿目眦欲裂,几乎像是疯了一样喊道。
戚晓说,他爱宫夜光。
那样坦荡,那样直白,却又那样无力。
当爱那个字一出口时,宫兰卿浑身一颤,恶魔们叫嚣着冲出他的脊髓和脑干
他的脑海里全是他的师父。
爱爱
他无数次想过这个字,他无数次想过可不可以向他爱的那个人微微透露一点他的心意,他知道这感情禁而可笑,可宫兰卿还是天真地抱了一点幻想然而戚晓现在的模样,生生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刺痛了他的灵魂。
原来这就是爱一个人的下场。
情深不寿,原来世人根本不容这禁断的爱情,原来爱情只把人折磨成这般不人不鬼的可怕模样。长相厮守天荒地老才是幻想,那鲜血淋漓的戚晓才是事实。
宫兰卿在那一刻直接崩溃,却不是因为厌恶戚晓。
而是他在鲜血淋漓的戚晓身上,看见了自己,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倒在水牢里被折磨的不像人形的,并不是那个叫戚亭瞳的少年。
而是他宫兰卿。
他看见了一个伤痕累累的皮开肉绽的自己。
宫兰卿绝不要变成那样。
此刻的天文峰是一片压抑而沉寂的气氛,长白山的雪发了疯一样的下,仿佛过了今年便再不下雪一般。天文峰的弟子们打老远便看见了宫兰卿背着琴踏雪而来。
而他的身后,是几个掌刑的长白弟子,他们拖着个东西那东西自雪地上一路拖来,那东西的身后是一路血痕,洁白的雪山上,鲜血蜿蜒了好几里路,看着触目惊心。
所有有关戚晓的东西!给我搜!查!绝不能放过一丝蛛丝马迹!!
宫兰卿怒吼。
所有人都愣怔了一刹那,愣怔之后,是机械般的复命。
此刻的戚晓在长白弟子们的眼中,无异于病毒一般。戚晓静静地跪在雪地里,看着自己的被褥衣物从屋子里被拖拽出来,搜过之后便从悬崖上直接扔下去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脏早就不疼了,他也没有预想的那样难过。
某位师兄抖开他的衣柜,几个发霉的苹果咕噜噜滚到了雪地里。
戚晓看着那只发霉的苹果,不知为何,脑海里出现的是他们小时候分苹果的样子。
宫夜光削着一个很酸很小的没熟透的苹果,之后分给他们每人一块,纵使那果子酸涩难吃的很,可他们依旧很开心。
他仿佛看不见这些师兄们发疯般砸扔他东西的一幕,他脑海里全是经年前秋天金黄的落叶,师兄们教他爬树的样子,和他们银铃般的笑声。
哦,对了。戚晓其实当年早就看见了藏在树后面偷偷扒望他们的宫兰卿。
兰卿师兄也没吃过苹果啊,下次再分苹果的时候,他一定要记得把兰卿师兄叫来。
戚晓是在爱里长大的。
在爱里长大的人,会比普通人大约坚强那么一点点。
掌琴大师兄,那这些花花草草呢?
砸。
宫兰卿看也不看,沉声喝道。
所有跟这孽障有关的东西!一个不留!!
宫兰卿大喊道。
戚晓种的花儿,被一盆盆搬到风雪里。
这些花儿原本长得很好,只是很久没被浇水,都有些打蔫。
有山杜鹃,有蟹爪兰,石榴花儿剑兰
宫兰卿面无表情一脚踩碎了一个陶瓷花盆,好几日都没被浇过水的山杜鹃碎了一地。宫兰卿看也不看一脚碾了下去,花儿被彻底踩的稀烂,空气里瞬间弥漫出一股极浓烈的甜香。
晓师弟,晓师弟
戚晓的耳畔,突然又响起了宫展眉的声音。她笑着把花种塞进戚晓的手里,带着他在天文峰前松土施肥。
晓师弟,这种子来之不易,可是我背着师尊好不容易才买的宫展眉得意地笑着,用小铲子把土翻铲起来:我早就想在长白山上种点什么,可是如今我三天两头就要下山,根本没有时间照料,这个任务就交给晓师弟啦!
等你种活了一棵,到春天的时候,风就会把花种吹遍长白宗的所有角落再等到明年春天,长白山上就是一片花海啦!
宫展眉的声音此刻似乎就浮响在耳畔。
戚晓的目光涣散了起来,那一刻,他的眼前再不是那些被踩成烂泥的花和那些被砸碎的花盆。他看向远方雪地里那一路蜿蜒而来的血痕,似乎那一刻真如宫展眉所言。
长白宗山前再不是漫山遍野的雪原,再没有刺骨寒冷的朔风,再没有寸草不生的山岩
那是一片片蔚然且无垠的花海。
作者有话要说: 75章,本文至暗时刻。
没有题头。
不是不想写,只是没有题头。
(后头有糖啊同志们再挺一挺就见光了!!!)
感谢从不秒懂,乔若羽,青衫白首小可爱的地雷!感谢艺玮小可爱的营养液!爱你们呀宝贝!
第76章 、盈盈之语,在彼之声
戚晓就这般在长白宗的水牢里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半个月。
这半个月中,长白宗内所有弟子的视线被成功地转移,所有关于戚晓的谈论都成了猥琐又暧昧的踽踽私语。昔日那些亲手将他带大的师兄手足尽数当了流言的从犯,一切下作的,卑贱的,妖媚低俗的词汇就都和这个名字挂了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