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9)

  你喜欢?喜欢就留着。
  嗯, 那我留着了。谢秋将两个竹杯拿回竹屋内,放在空荡荡的桌案上。离开前,有伸出手摩挲了一下杯口。
  时隔三四个月。谢秋已经不止一次下山, 自从那一夜在白衡面前十分丢脸地恸哭一场之后。心底深处的抑郁与惆怅好像找到了一个出口。
  那天白衡在青瓦白墙下守着他到很晚很晚,月沉西头,才背着他回了竹屋。
  谢秋哭着得没了力气,竟然就趴在他背上睡过去了。
  八年里,好像很久都没有睡得那么沉过。
  一夜无梦。
  自那一次崩溃以后,他终于从漫长的黑夜里走出了。他也会跟着白衡去镇子里,经常都是为了买些有趣的玩意或者吃食白衡好像非常喜欢这些。
  家里的钱很快就花光了。好在他也勤快,三两天的又能想办法砍柴,捕鱼,又能换些钱来。
  谢秋的生活,在这个人的陪伴下多了些烟火气。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是从未有过的安宁日子。
  清明时节雨纷纷。
  谢秋又开始斋戒扫墓,每年这个时候谢秋都会格外沉默,但是今年比往年能好很多。
  因为他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拉着白衡一起跪在师尊的坟前,柔声道:师尊,从今往后,小秋会好好的。定不负过往所寄厚望。
  他俯身磕头,却察觉身旁人也跟着拜下。
  白衡一连叩首三次,道:这些你们,把小秋教养成这样的好孩子。
  谢秋鼻子一酸,几不可见地别过了脸。
  ***
  镇子上。
  白衡说想去换东街老酒楼里的桃花酒喝,救下谢秋一人守着摊子。
  他有些无措,一直以来每次到镇上,白衡都是会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的。
  如白衡所料想,谢秋只是脸色微滞,尔后便点点头,说好。
  谢秋这孩子自小的性子是这样的。
  不喜欢依靠别人,也很少将真正的情绪表露在外。十五六岁的年纪,过分地独立。
  除了得知莫尽染飞升后那一次,实在崩不住了。
  还没看他有过别的什么情绪波动。一起相处了近半年,就觉得他极好说话。
  不要求,也不拒绝。
  白衡藏在茶馆二楼,扶着栅栏将视线投在斜对面的小摊上。
  将手中一杯滚烫的茶水端得都凉了。
  谢秋偶尔会有些慌张的四处张望大抵也是用听的。不过也没有别的过分不适应的举动。
  随着夕阳西斜,熙攘的街道也渐渐变得冷清一些。
  白衡放下心来,正准备下楼去带他回家。
  缺看到一个小姑娘蹲在了摊边,指着其中几样东西问:哥哥,这个怎么卖呀。
  一挂铜钱。谢秋微微一笑。
  那这个呢。
  半挂。
  你看不见,怎么知道我拿起来的是什么。女孩打趣着问道。
  有声音的。谢秋抿着嘴垂眸,其实只是习惯性动作,可看上去像是有些失落。
  你别伤心,我开玩笑的。女孩拉住他的手。将一块金子塞进他温热的掌心,这些,我都买了。以后你还有要卖的,去东街十七号那家天字酒楼寻我。
  谢秋抽回手,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被怜悯了。
  不禁莞尔:小姑娘,买下这所有东西用不了这么多。谢谢你的好意,这个,我不能收下。
  女孩想这小瞎子还挺有几分傲骨。低下头凑近了,仔细看着他那双瞎了的眼睛。
  目光空洞,毫无光芒。真的是个实打实的瞎子。
  可惜了,生得这样好一副样貌,这样年轻。
  这样吧,你去酒楼里,我给你找个活儿干,不累,比你这样挣得多
  真的不用了,谢谢你。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会有福报的。谢秋将手中半锭金子塞回姑娘手里,姑娘又强行摁回他手中。
  我送出的东西,哪里有要回来的道理。
  谢秋面露难色,过了好一会,想起这姑娘提及酒楼,忙不迭地问:小姑娘是东街一字号酒楼的少东家吗。
  哼,算你有些眼力见。
  谢秋清浅一笑:不若你送两坛桃花酒给我罢。我朋友很喜欢你家的酒。
  你朋友口味倒是很刁啊。小姑娘环顾四周,你有朋友在,怎么还一个人被扔在这。
  他有些事。
  好吧。你们把东西都包上带回去,你,跟我走。前面这句话是对身后两个随从说,最后一句是对谢秋说的。
  还一把拉住了谢秋的手。
  原本谢秋是想挣扎一下,却想到白衡总会也是在那酒楼里喝酒,这样过去也好。
  便也就顺着她的拉拽踉踉跄跄地跟上去了。
  白衡急匆匆从茶馆里赶出来,便看到摊也收了,人也不见了。目光一扫,看到原来是被个十五六岁漂亮的小姑娘捡走了。
  眉头微拧。
  怎么忘了,他师尊向来桃花很旺,极招女孩子喜欢。
  酒楼里谢秋被推搡着上了雅堂。
  一盅酒摆在面前。
  喏,喝吧。送你的,不收钱。女孩摆出一副阔绰模样。
  这喝酒的是我朋友
  欸,无中生友是吧,懂。不就是想多带点回去嘛。再去拿两坛来给他拎回去。
  谢秋尴尬地一笑,酒已经被推到面前。
  酒香馥郁而不浓烈,在人间,已经算得上上好的佳酿。难怪卖这么贵,也不知道白衡那点钱够不够喝几小口的。
  我不喝酒的。谢秋摆摆手,将酒推远一些,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天色已晚,我得找到我朋友,快些回家了
  回家,你家在哪儿。我送你。
  沿着官道往西北走十几里,再翻两座山就到了
  姑娘自酌了一杯,道:那你还是先住一晚吧。
  谢秋站了起来,那小二刚好上了两坛酒。他又觉得气氛有些怀疑,不大好意思拿了,便抱拳道:此番是我打搅了,我想我还是现在就走吧。
  只见小姑娘咚地一声将酒杯放下。有些生气的模样,叫人关上了门,将人拦在里头。
  你这人怎的如此不识好歹。我就请你喝杯酒都不行,这么着急忙慌地要走?
  谢秋不擅长处理这些,只摇着头说:抱歉。
  小瞎子。我对你没有恶意呀。小姑娘拉着他,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我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天。
  居然脸有点红了。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挺喜欢你的。
  她大胆地说了出来。
  你放心,跟我在一起,我不会再让你回山里去吃苦。我很有钱,你也别怕眼睛不好被人笑话,我会找最好的大夫治你
  杯子被撞倒,谢秋慌慌张张地擦桌上的酒,道歉:抱歉,我没有以为你是坏人。只是我真的要要走了。
  哼,还挺害羞。
  小姑娘下定了决心,一把抓住谢秋的手:我是辛未年八月生,你多大了?
  辛未年十一月谢秋讷讷答完,又像想到什么,将手抽回来,我
  啊,你还小我三个月呢。
  小姑娘欢欢喜喜,毫不在意地将酒往他面前一推,喝吧,先当朋友总可以吧。
  谢秋推拒不得,只能先喝一杯。
  可这姑娘劝酒的功夫厉害得很。一杯之后又一杯。
  喝得谢秋整个人脑袋有些发晕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
  女孩叫差不多了,终于开始套话。
  谢,谢秋
  做什么的。
  今天刚,刚种了红薯很甜,秋天,就可以可以吃
  啊,好可爱。
  你可曾许亲?
  未,未曾
  谢秋脸颊红扑扑的,浑身都透着香甜的酒气,踉踉跄跄地想要站起来,脚却有些发软。费大劲儿站起一点又跌坐回去。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高,高一点
  要那么高干嘛。
  手掌很宽
  匪夷所思。
  力气得大能,能砍竹子
  女孩噗嗤一声笑了,捏着他的脸:放心,跟我在一起,你永远都不用砍
  我不跟你在一起
  谢秋终于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我有喜欢的人。
  第62章 心悦君兮
  他喃喃低语, 说出口了又似在咀嚼着,过了半晌才再次重复:是的,我有喜欢的人。
  问剑山下。
  九年前。
  有一位少年在化形巨大的三尾妖猫手下救下自己。那个人的身上带着薄雾一般幽寒的气息。
  他喜欢那个少年。
  第一眼就喜欢。
  第二次见到他, 他便执拗地尾随着少年走出十几里, 越过山坳, 穿过树林。他知道少年装作看不见自己,那他就一直跟, 跟到他愿意同自己说话为止。
  玄衣少年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可他还是不愿告诉自己, 他的名字。
  谢秋许给他一个愿望, 问他愿不愿意陪自己过生日。他想要与他有更多的牵扯, 他想靠近他, 守着他。
  尔后,问剑山邪眼被惊动,四处屠杀。
  少年再次救下他。
  谢秋曾无比确定, 他和这位少年有缘。
  所以承诺,如果能从那只邪眼手中活下来, 一定会去找他。
  可他食言了。他不是故意的,可是变故来的实在太快。他不再是从前天之骄子谢山主, 他失去了双眼,他被驱逐出天道宗。
  他什么都不是了。
  九年后, 曾经的少年于深夜漫漫而来,扣开竹屋的门。怀中三尾灯芯灼烧胸口, 滚烫了他心口的跳动。
  只可惜,少年还是那个少年。谢秋却不再是那个谢秋。
  他沉入无尽苦痛的泥沼, 等了八年,终于遇到一个将他拉出深渊的人。
  我很喜欢很喜欢他。谢秋拎起面前的酒,没有他的话, 我可能都没有办法这样继续活下去
  灰黑的瞳孔涣散无神,可眼眶却有些湿润,像是在眼底洒下一把星辰,熠熠生辉。
  女孩瞥了瞥嘴:她长得好看吗。
  好看。
  你是个瞎子,怎么知道她好不好看。
  谢秋坐得很端正,低着头:就是很好看。
  女孩也有些醉意,大着舌头噘嘴:肯定,嗝,没我好看。
  谢秋颇有耐心地摇头,身子微微前倾,很是认真地摇头:不,比你好看。
  砰。
  紧闭的窗户一下被推开。
  入眼可见,便是谢秋被酒熏得绯红的双颊,还有面前几坛刚打开,整个屋子里酒气香浓,美人在前,二人皆是醉意朦胧。
  小秋,你!
  从窗台上跳下,冷风吹淡屋子里的酒味,带来熟悉的水雾似的气味。谢秋咧开了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朝着白衡摸索过去。
  没走两步,膝盖一软,幸而对方眼疾手快长脚一跨,将他兜入怀中,抱了个馨香满怀。
  你喝那么多酒做什么。
  他将头埋在对方胸口里,借着他手臂的力量整个人软在他身上,手臂挂住了他的腰。
  这种无意识的依恋,让白衡的心不由得狠狠地跳动几下。
  手抚着他的后脑勺,声音也软了几分:我们回家吧。
  你背我,好不好。
  好。
  我说过,一千次,一万次。
  我都背你。
  女孩好像是喝醉了,不然怎么一眨眼,两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不见了。她揉了揉眼,走到窗边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
  这里可是六楼。
  怎么可能有人从窗口跳进来。
  拍了一下脑门,哎,又喝多了吧。美梦里竟还有两位如此貌美的少年。
  月明星稀,山色如墨。
  白衡背着谢秋在山间小径缓步慢走,听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白衡眼底一片柔软。
  恍然好像回到很久之前,他背着修为尽失的谢云栖一步步登上千机塔。
  山间清风过隙,竹叶的清香扑鼻而来,清泉流水潺潺而下,白衡将谢秋放下,脚尖只稍微着地,再用右手一拖,扶着他坐在自己右膝上。
  将里袖的一块浸入泉水沾湿,耐心擦拭着谢秋绯红的脸。
  接触到冰凉的布帛,他下意识地偏头躲着。
  指骨匀停的手指捏着他的脸再转过来,继续擦拭。
  谢秋悠悠转醒,将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了一条缝。
  明知道他看不见,白衡还是被那潋滟的眼光烫了一下心口。
  你醒了?作什么喝那么多酒,你又不能喝
  他好像没听到。
  还在发着呆。
  下次可不能再去酒楼,你才十六岁不能这样喝
  声音越来越小,白衡错愕地看着谢秋握住自己的手,将被泉水浸得微凉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像是要降温的意思。
  对方脸上的灼热,从手掌一直蔓延到他的胸口,肺腑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满胀着,快要喷薄而出。
  那张脸在自己掌心还轻轻蹭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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