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节

  他盯着儿子,面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桓煊,你是不是要逼朕对萧泠下手?”
  桓煊脸上却没什么惊惧之色,甚至说得上波澜不惊,仿佛萧泠的死活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他淡淡道:“陛下睿智英明,不会轻言攻伐,陷万民于水火。”
  皇帝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得他胸腔作痛,却无法反驳。
  他不会对萧泠下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否则即便没有此事,他也早就取了萧泠性命。
  皇帝冷笑道:“我们桓家不知欠了她萧泠什么,当年迷得你长兄神魂颠倒,为了她要让储,如今又不知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桓煊道:“与旁人无涉,只因儿子无意于太子之位。”
  他躬身再拜:“儿子本无经世之能,又无济国之心,无才无德,任意妄为,恳请陛下另立贤德。”
  皇帝冷声道:“朕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只要你一天还姓桓,只要你一天还是大雍的嫡皇子,你和萧泠就绝无可能。”
  桓煊似乎早有所料,平静道:“儿子明白,此事并无两全之道。”
  不管哪个皇子立为储君,一个曾经手握重兵的成年嫡皇子都是莫大的威胁。
  皇帝道:“明知如此,你待如何?”
  桓煊敛容道:“儿子离开长安,此生不再返京。世间从此再无齐王桓煊。”
  他不可能以大雍亲王的身份追随萧泠去河朔,而要抛弃这个身份,唯有一“死”。
  皇帝听到这里,终于动了真怒:“桓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皇帝眼前黑了黑,撑住茶床,勉强按捺住满腔怒火,尽力动之以理:“你当年出走西北,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立下不世战功,终于将神翼军虎符拿到手上,让朕和满朝文武对你刮目相看。如今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便要将这一切都放弃?桓煊,你让朕大失所望。”
  若是换了从前,父亲的这句话定然会像尖锥一样深深刺进他的心,因为那时候他急于向父母、向所有人证明他不是个废物,因此他需要权柄,需要虎符,需要万民景仰。他对权势从来没有桓熔那样的渴望,而桓氏给他的荣耀也不是他不可或缺的。
  可是如今他不需要了,他已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他只是坚定地望着父亲:“儿子心意已决。”
  皇帝冷笑道:“这是萧泠教你的?朕以为她是个聪明人,没想到……”
  桓煊道:“萧将军毫不知情,都是儿子自作主张。”
  皇帝冷哼了一声,眼中满是讥诮:“情热时自然什么都不顾,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储君之位,放弃江山社稷,不出几年你就会后悔!”
  桓煊毫不迟疑道:“若他日后悔,也是儿子今日种下的因,该当自尝苦果,儿子绝无任何怨言。”
  皇帝一噎,旋即道:“国赖长君,你只知一己私欲,可曾为大雍的江山社稷和百姓想过?”
  桓煊道:“大雍社稷和百姓仰赖的不会是一个无心储位的储君。”
  皇帝的胸膛剧烈起伏,过了许久,他慢慢平静下来,沉吟道:“朕再问你一遍,你当真决定这辈子不再踏足长安?”
  桓煊抿了抿唇道:“是。”
  皇帝蹙了蹙眉道:“即便朕同意,你母亲也绝不会同意的。”
  桓煊一听这话,便知他的态度已经松动。
  皇帝还有七个儿子,年纪虽小了些,但选一个天资性情都适合的培养成储君并非难事。对他来说嫡子和庶子同样是亲子,区别并没有那么大,可是对皇后来说就是天壤之别了。
  虽然皇后不喜三子,可现在她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
  桓煊了解母亲,她未必贪恋权势,但以她的性子,让庶子继位便如要了她的命。
  可一个人若是铁了心和自己过不去,旁人是帮不了她的。
  桓煊淡淡道:“儿子去向母亲请罪。”
  皇帝阖上双眼,皱着眉头,半晌睁开,捏了捏眉心道:“容朕再想想。”
  他顿了顿道:“你母亲昨日染了风寒,正在禅院中静养,你今日便别去叨扰她了,过几日再去请安吧。”
  桓煊目光微微一动,行个礼道:“儿子先告退了。”
  皇帝挥了挥手,无精打采道:“去罢。”
  ……
  桓煊伤口未愈,去宫中走了一遭伤口便有些开裂,回到府中一看,血已经从布帛中洇了出来。
  高迈立即请了郑奉御来,医官替他重新上药包扎,叮嘱道:“殿下这几日须得好生静养,切不可再多走动。”
  桓煊本想去找绥绥,如此一来不得不又趴了五六日。
  这一日,医官好不容易松口,他刚打算吩咐内侍去备犊车,便有人来禀:“殿下,皇后娘娘身边的王公公来传话。”
  桓煊脸色微微一沉,皇后一定是知道了他不愿当太子的事,这才急忙召他入宫觐见。
  皇帝的态度虽已松动,但还寄望于妻子能说服他,若非不得已,他当然不希望这个曾经器重的儿子当真跟着萧泠去河朔。
  桓煊也知道不可能仅凭一席话便说动皇帝放他去河朔,当初长兄也“说服”了皇帝,最后还是未能遂愿。
  母亲多年来对他不闻不问,可如今她只剩下这个儿子……
  桓煊目光微冷,此番入宫想必有一番恶战。
  第106章 一百零六
  长兄薨逝后, 皇帝为妻子在宫中建了禅寺,皇后多年来一直在寺中带发修行,桓煊却是第一次踏足皇后所居的禅院。
  庭中草木初荣, 笼罩在如烟似雾的蒙蒙细雨中宛如一幅水墨画, 。
  虽说是佛门清修之地,不似宫殿奢靡, 但房舍楼阁的规模与宫殿相差无几,墁地的莲花砖来自六朝古刹明蓝,在新雨洗濯下泛着微光。梁柱皆是沉香文柏,混合着草木的芬芳, 步入其中只觉雅致的香气沁人心脾,令人顿生世外之情。
  然而棋枰前相对而坐的两个人都是满腹心事,没有丝毫闲情逸致。
  一时只闻玉石棋子落在紫檀棋枰上,发出声声脆响, 和着窗外廊下点点落雨。
  皇后抬起眼, 看了看儿子:“我记得你小时候,我们便时常这样对弈。”
  桓煊只是微微颔首, 并不言语。所谓的“时常”也就是每月朔望两次去皇后宫中请安,母子俩没话说, 为避免尴尬只能弈棋。
  弈棋算是他和母亲为数不多可称愉快的记忆,只有这时候母亲才会施舍几个青眼和两句赞许给他。
  所以皇后召他到此,不提正事, 先邀他对弈, 真可谓用心良苦。
  皇后接着道:“一转眼好几年过去,你的棋艺又精进不少,我已不是你的对手了。”
  桓煊淡淡道:“母亲谬赞。”
  皇后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的棋风稳健了不少,而她这些年疏于此道, 走了五六十手便以露出颓势。
  皇后又道:“这局棋不必再往下走了。”
  说着开始将白子一颗颗往棋笥中收,桓煊也收起黑子。
  皇后盖上棋笥,示意侍儿收起棋局,换上茶床,然后屏退了下人。
  道:
  “金岁的阳羡茶还未贡来,这是去岁的,”皇后看了眼桓煊面前的粗陶茶碗,“你将就着喝吧。”
  桓煊道:“母亲这里的茶一向是最好的。”
  话是这么说,却并不碰茶碗。
  皇后哪里看不出他的戒备:“你是不是还在怨阿娘无情?”
  桓煊知道她已经按捺不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淡淡道:“儿子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念。”
  皇后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你将储位拱手让人,算不算大逆不道?”
  桓煊道:“儿子资质平庸,胸无韬略,不堪为储贰,陛下另择贤明是社稷之福,儿子以为,此乃量力而行,并非大逆不道。”
  皇后脸色微微一沉:“如今你是陛下仅有的嫡子,大雍太子舍你其谁?”
  桓煊道:“儿子已向陛下表明心迹,望母亲成全。”
  皇后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叹了一口气:“阿娘知道你还在怪我,自从你长兄去后,我心结难解,让你受了委屈。你我母子情疏,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难道你真的要为个女子抛家舍国,弃父母亲人于不顾?”
  桓煊静静地望着母亲,桓熔的死对她的打击显然不小,她鬓边霜色更浓,额头、眼角和嘴角都添了皱纹,连双眼都浑浊了不少,风一吹便蓄起泪意,此时她眼中也是泪光朦胧。
  换了其他三个子女中任何一个,见了这副模样都难免心软,可桓煊不止与她情分淡薄,还十分了解她的为人,她不过是软硬兼施,利用儿子对母亲天然的孺慕之情达到目的罢了。
  因此他只是平静道:“儿子从不曾在母亲跟前尽孝,这几年更是久缺定省,长姊和庶弟们定会代儿子好好孝顺侍奉母亲。”
  皇后闻言脸一落:“不管你如何强词夺理,储位只能是你的。你有鸿鹄之志,如今不过是色令智昏,他日必定后悔。”
  桓煊并不反驳她,只是道:“或许如母亲所料,或许不然,便请母亲拭目以待吧。”
  皇后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半晌道:“当年我不顾你意愿,替二郎求取阮三娘,我知你心里有气,但实在不必自毁前程来报复我。”
  顿了顿道:“我已想过,当初拆散你们的确是我做得不妥,你想要她却也不难,待你入主东宫,便叫她换个阮家旁支的身份与你做个良娣。太子妃的人选我已替你择定了几个,都是德容俱佳的淑媛。我属意的是张相独女才貌俱佳,与阿阮又是手帕交,不会亏待她。”
  桓煊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只觉荒谬又可笑,待她说完,他方才道:“母亲安排周详,只可惜烝母报嫂乃蛮夷所为,请恕儿子难以奉命。”
  皇后不禁涨红了脸,随即冷笑道:“你别忘了萧泠的身份,她是你长嫂!”
  桓煊道:“萧将军与长兄并未完婚,若是儿子没记错,母亲当初已准备为长兄选妃,何来叔嫂之说?”
  皇后皱着眉紧抿双唇,眼中怒火灼然,似要把他烧成灰烬:“这太子你想当也得当,不想当也得当。”
  桓煊波澜不惊地看着她:“儿子心意已决。”
  皇后一拍几案,勃然作色:“我不管你心意如何,总之大雍太子必须由我的儿子来当!”
  桓煊依旧油盐不进:“请恕儿子难以从命。”
  皇后道:“当初你大哥为了那女人一意孤行,悖逆母亲,如今你要重蹈他的覆辙吗?”
  桓煊看着她,目光复杂,似鄙夷,又似怜悯:“只要母亲吸取前车之鉴,儿子便不会重蹈覆辙。”
  皇后几乎难以直视他的双眼,紧紧抓着手中佛珠,方才忍住了没躲开:“我不管你怎么想,我怀胎十月生下你,为了生你几乎丧命,不是为了让你为个女人忤逆我!”
  她顿了顿,语带威胁道:“除非你想背上悖逆不孝的骂名。”
  桓煊轻轻一哂:“悖逆不孝之人,更不堪为储。”
  他的目光落在她左腕上:“母亲是打算故技重施,将当年挽留大哥的手段用在儿子身上?”
  皇后的脸色骤然一变:“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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