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不多时,一名侍女前来通报,说汤药池子已准备好了。
  公孙德道:“伺候少爷沐浴。”
  姜小乙心想着得赶快离开这,万一被那活阎王看穿,那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跟随侍女来到药池,是个露天的汤泉池,蒸腾的水汽萦绕着假山,氤氲飘渺,花果香气沁人心脾。姜小乙前几次进府都没有到过这里,今日一见大开眼界。
  “大人、大人您不能进来……”
  侍女们挤在门口想挡住戴王山,可凭她们哪拦得住,他拨开几个人,径直走到姜小乙面前。
  “我给你半柱香的时间,出来我有话问你。”
  说完,他拿走美酒小菜,到假山旁的亭子里独自享用。
  姜小乙泡在汤泉里,旁边围了一圈伺候的侍女,又是喂水果,又是搓花瓣,可她思绪杂乱,根本无心享受。
  戴王山就在不远处喝着酒,不时还冲她笑一笑,笑得姜小乙是头皮发麻,四肢无力。
  她现在终于理解为何江湖人称他为“十殿阎罗”,当真是名副其实。
  中途,戴王山饮多了酒,似乎有些醉意。姜小乙借如厕为由离开药池,准备跑路。不料刚从池子里站起来,戴王山就来到了身前,快得无声无息。
  “半柱香到了。”
  “还、还没吧,我先去解个……”
  “来吧,少爷。”
  戴王山不愿再等,手抓住姜小乙的衣袍,往上一带,就这么提着两百多斤的肥肉跃过了池子,推进凉亭。
  侍女们惊慌失措:“少爷!”
  姜小乙踉踉跄跄坐到石凳上,冲她们摆手。
  “没事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眼前忽然一黑。
  戴王山站到她面前,不等她摆出一个讨好的笑脸,戴王山的手轻轻盖在了她的脸上,柔情似水,宛若他们是一对相好的情人。
  姜小乙只感觉毛骨悚然。
  果然,下一瞬,她脖颈剧痛,戴王山五指成爪,猛地一撕她的脸皮。
  “啊!”姜小乙痛得惨叫,捂住火辣辣的左颊,刚刚退到院子门口的侍女们又开始叫:“少爷!”
  姜小乙忍着剧痛,吼道:“都给我出去!”
  待侍女们都退下了,姜小乙颤抖道:“大、大人这是何意啊?”
  戴王山口中带着浓浓的酒气,缓缓道:“猪仔,你定有古怪。”他紧着眉头,上下审视姜小乙,自言自语般道:“也不是易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当真是公孙阔?为何今夜多方行径都如此奇怪……”
  姜小乙听着他的喃喃低语,暗自心惊。她忽然想起下山游历之前,她的师父春园真人曾提醒过她的话——
  “虽然你这一身本事神乎其技,但强中更有强中手,若碰到真正的高人,心思之细腻,直觉之敏锐,往往超出常人想象,届时难保不被看出破绽……”
  只是自姜小乙踏入江湖三年有余,别说被识破了,就连被人怀疑都不曾有过。时间一久,她也难免生出些自负的想法,觉得所谓的江湖豪杰们也不过如此。直到今日,她先后遇见肖宗镜和戴王山,方才领会师父话中之意。
  当然了,春园真人的提醒还有更为重要的后半段,只是现下形势危急,容不得她再往下想。
  姜小乙又急又气,不由感叹命运之不公,就算她真有些许轻慢之心,也不至于将这些“绝世高人”们绑在一块往她身边送吧?
  那肖宗镜人倒还好,而这位……
  她瞧着面前端着一张阴恻恻的冷脸独自思索的戴王山,越看越烦躁,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了声:“晦气!”
  第11章
  不管戴王山如何怀疑,姜小乙就是死不承认。
  “大人是不是醉了,我这就叫人来服侍大人休息。”
  戴王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身前。
  “你沐浴之时就一直在暗中观察我。我故意露相,闭目养神,你便要去小解,你想去哪呢?”
  姜小乙:“大人……”她心想,自己或许易形之术没什么问题,可其他的经验相较戴王山,相差颇多。
  现下被戴王山捏得浑身疼痛,姜小乙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也是她儿时经历奇特,才阴差阳错习得胎化易形之术。这本是门极为复杂的术法,变化之人与原形体差别越大,化形时便越消耗真元,所以往常姜小乙都会选些干瘦娇小的形象变化。而这公孙阔跟她差别太大,本就有些勉强,又先后挨了肖宗镜和戴王山两下,此时体内真气紊乱,只能勉强控制。
  戴王山:“我在问你话,你想去哪?”
  手腕上的力量越来越强,几乎要给骨头捏断了。而且戴王山有意以真气渡之,坏她的调息。姜小乙疼得满头冒汗,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泄气散形。眼看着骨架越来越小,肥肉越来越少,她不想再坐以待毙,运起内功,右手成掌,朝戴王山攻去!
  还真叫她给拍着了。
  这一掌使出她浑身力量,拍在戴王山的气海之上——
  无事发生。
  她抬头,戴王山冲着她笑,眼里波光荡漾,那叫一个惊悚恐怖。
  他森森道:“我竟不知公孙少爷还会武功,不如咱们切磋一下可好?”
  他左手攥着姜小乙的手腕未动,右手缓缓抬起,似是想仿照姜小乙,也在她的气海上来一下。
  随着抬手,戴王山的掌心前竟渐渐形成一个若有若无的黑色漩涡,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姜小乙知道,这是因为真气聚集在一点,强烈震荡了她的脑骨,在她颅内自发形成了声音。能将真气离体,已是万里挑一的武者,而离体后还能控制操纵,这一手功夫,放眼当今武林,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姜小乙来不及感慨戴王山的武功,她只知道这一掌下来她必是一命呜呼,魂归故里。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竟想起了达七,他那句“你可别为了这点恩情把自己也搭进去”的话,如今看来,真是一语成谶。
  姜小乙终于开始思考招供保命的可行性了,然而,就在这时,她脑中忽然飘过一缕冷风,茫茫然将一切思绪都吹走了。
  眼前景象莫名开始幻化,假山凉亭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雪天,寂静的长街,破旧的小巷,满地的鲜血……耳边传来婴孩的哭叫声,姜小乙的意识一点点消失。在彻底失去知觉前,她喃喃道了句:“这下可真是糟了……”
  戴王山察觉变化,敏锐地眯起眼:“这是怎么——”
  话刚出口,三道唳风忽从侧方袭来!因为速度太快,甚至带出了尖锐的哨子声。
  戴王山瞳孔一缩,瞬间收掌,猛地向后一跳!
  与此同时,三声脆响,地面、石凳、桌子上,分别裂开三道纹路。
  戴王山落地,定睛一看,月光下,砸进石头里的,竟是三颗金灿灿的佛珠。
  姜小乙向后栽倒,一双手扶住了她。
  她的身体轮廓还在慢慢变化,脸颊逐渐收缩。肖宗镜系紧公孙阔的里衣,见温泉旁有侍女们准备的浴巾,抬起手,五指成爪,隔空取物,将姜小乙的头也蒙上了。
  意思很明显,就是不想让戴王山见其本来面目。
  姜小乙已然晕了过去,肖宗镜将她放至亭子角落,自己站到她身前,面向石桌另一旁的人。
  戴王山这才“哟”了一声,像模像样地拱手道:“这不是肖大人吗?卑职见过肖大人了。”
  肖宗镜:“戴典狱。”
  其实,若真论官阶,戴王山乃从四品,而肖宗镜则是正五品,这是实打实地官压半级。但戴王山的这句“卑职”也不算是自谦。天京城的官员都知道,侍卫营的官不大,肖宗镜拉到外面,也不过跟门口的王千户官阶差不多。可他与安王一家,还有永祥帝的关系都非比寻常,没人愿意招惹。连杨严和刘行淞都不得不卖他三分薄面,更别说是戴王山了。
  两人皮笑肉不笑地相互打了招呼,戴王山笑道:“我就说此事怎么如此古怪,原来是这样,好一招狸猫换太子。”他看着肖宗镜身后那一小团,如今姜小乙已完全变回原貌,体型与之前的“公孙阔”相差甚远。
  他意味深长道:“恭喜肖大人啊。”
  肖宗镜:“何喜之有?”
  戴王山:“当然是侍卫营再添能人,也不知肖大人都是打哪找来的这些奇人异士,真叫人羡慕。”
  肖宗镜:“你既知这是我的人,还下如此重手?”
  场面陷入静默。
  “这不是刚知道嘛。”戴王山无奈道,“肖大人要是早点告诉我,哪能有这种误会。在下也是受刘公公之令,来此地协助查案,为民伸冤的,咱们之间得互通有无啊。”
  肖宗镜道:“这案子就不劳刘公公费心了,公孙阔已经押送进京。戴典狱要是实在挂念,回到京城,过堂之时,可前来一观。”
  戴王山眼底微微一抽,不再言语。
  这时,公孙德得到侍女们的报信,带着护院家丁匆匆赶来。一见肖宗镜,大惊失色。“你怎么在这!”他到处寻找公孙阔。“阔儿呢?阔儿在哪?”找了一圈,视线落在肖宗镜身后那一团物体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戴典狱!阔儿现在何处?!”
  戴王山知道已经错失良机,不可能再找回公孙阔了,对此事顿失兴致。他散漫地靠在凉亭上,讽刺道:“想来,令郎此时应该在哪享受着骏马飞驰的快乐吧。”
  公孙德气得脸红脖子粗,盯着肖宗镜,恶狠狠道:“老夫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有个好歹,老夫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来人!”
  家丁纷纷上前,公孙德指着肖宗镜道:“给我拿下他!”
  戴王山微微仰首,眼神往旁边瞄了瞄。
  肖宗镜警告道:“公孙德,你莫要一错再错。”
  公孙德道:“老夫不管对错!你若不将阔儿还来,老夫定叫你后悔来世一遭!”
  肖宗镜气急反笑,道:“大言不惭的老匹夫,能叫在下后悔今生的人或许有,但绝不是你!”话音未落,他身型压低,忽然发力!一招兔子抽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出凉亭!
  公孙德的家丁们哪见过这种身法,还没回过神,肖宗镜已停至公孙德面前,出指如电,封住他几处大穴。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公孙德和肖宗镜身上,唯有戴王山的视线落在那团蒙起来的布上。
  肖宗镜将公孙德扛起,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爆喝一声:“戴王山!”
  戴王山已闪身至姜小乙身前,一把扯下她头顶的浴巾。
  浴巾下的女孩年纪很小,容貌清瘦,眉细而长,唇薄而淡,嘴角微微下耷,闭着眼睛靠在石柱上,像是睡着了。
  戴王山森然道:“好,小婊子,我记下你了。”言罢又将浴巾重新盖了上去,在肖宗镜落地之前,退回了原位。
  肖宗镜沉声道:“戴王山。”
  戴王山摊开手,笑道:“好奇而已,绝无他意,肖大人见谅。”
  家丁们这才反应过来公孙德被肖宗镜给绑了。
  “老爷!老爷!快救老爷——!”
  肖宗镜右肩扛着公孙德,左臂裹起姜小乙,一跃上了高墙。他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戴王山,目光带着浓浓警告的意味,戴王山背靠石亭,两腿交叠,冲他抱了抱拳,懒懒道:“肖大人请一路走好。”
  天色已晚,太守府外灯火通明,百十具火把在夜风中摇曳,惶惶不明。
  肖宗镜一出来就被王千户的人马团团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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