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你好自为之
琼山离青州不远,沈虽白快马加鞭,于翌日日落前,赶到了湖边。
远远他便瞧见湖上停了一只船,船上竖着根数丈高的竹竿,竹竿顶吊着一个人,湖上风一吹,那竿子便如残烛飘摇不止,竿顶的人也跟着摇摇欲坠,瞧着分外惊心。
跑近些方才看清,竿子上捆着的正是沈新桐。看样子倒是不曾受伤,只是似乎受了什么惊吓,哭得两眼浮肿,嘴被一团布帛堵上了,看见他策马而来,呜呜地唤他。
岸边曲桥连着湖中凉亭,黄昏的霞光照在湖面上,荡开细碎的金光,他下马上桥,如约而至。
四下除了鸟鸣与风声,再无旁人,他走进亭中,便见石桌两旁搁着一对儿黑白棋盅,绯衣的女子似乎等得累了,托着腮闭目小憩。
湖水在她身后荡开圈圈温润的涟漪,勾勒出她昳丽的侧颜,眉心坠着一枚透亮的红珠,衬得那眉眼更为明丽动人了几分,几缕青丝从耳后滑落至肩头,或是挂在她白皙干净的指尖,她合眼入眠之时,最是讨人喜欢,绛唇一点,美人如画,令人心头一颤。
她手边的棋盘上,摆着一副颇为古怪的棋局和两盘吃得见底了的点心,微微翘起的嘴角边,还留着几粒芝麻碎。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一笑,顾如许便醒了。
顾如许从午后等到现在,起初吊在竹竿顶上那位还在那咋咋呼呼,吵得她脑阔疼,便堵了她的嘴。卫岑他们早早便被她轰回去了,又不是来群殴,一帮子人守在这,回头把人吓跑了她还得替沈虽白养着这活宝!
天晓得沈家是怎么养出这么条咸鱼,她远远看着她轻功上树都费劲儿,分明隔着几丈远树杈和墙头,卫岑那剑都没出鞘呢,她嗖地就蹦出去了——然后吧唧一下被墙给弹了回来。
对,她看得十分清楚,确确实实是没飞过去,给弹回来的。
最后摁是给摁住了,哪成想这小姑娘扭头啃了卫岑一口,胳膊上硬生生给咬出一圈牙印子,都见血了,吓得孟思凉赶忙点了她的穴,这才将卫岑的胳膊给救下来。
卫岑平日里少言寡语,心里的小本本还是记得挺清楚的,把人带到湖边后,他亲手将沈新桐结结实实地捆在了竹竿顶上,沈新桐在空中挣扎了两下,愣是没挪动一点儿,气得直瞪他,然卫护法眼观鼻鼻观心,连眼皮都懒得抬。
他们离开后,顾如许便独自在亭中等着,坐在湖边仰望竿头的沈新桐,任由她继续折腾,横竖方圆二十里内,都是红影教的地盘,这姑娘喊破天也别指望有人来救。
系统的意思是,她用沈新桐要挟沈虽白也不是不行,但是魔教教主这范儿得到位,不然显得这要挟得忒随便了。
什么叫范儿呢?她想了想,果断借鉴了一下从前看过的武侠剧中,无论风和日丽还是风雨交加,嘛事不干非坐亭子里白纱飘飘,香烟袅袅,抚琴布棋的“高人们”。
琴,她是没有的,即便有她大概也只能拨出弹棉花的声音。
但是棋,林煦屋里恰好有一副。
然她算到了天时地利,甚至与季望舒合计了鸽子飞到青州需得多长时间,却没算到沈虽白的马今日吃坏了肚子,他半路换马,耽搁了时辰。
她坐在亭子里吃完了一盘芝麻酥,又嚼完半盘麦芽糖,茶过三盏,难免有些食困。与沈新桐东聊西扯也扯了两个时辰,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这小姑娘脑洞太大,居然怀疑她看上了她哥——开什么玩笑!作为一个优秀的反派boss,为了让男主刷怪练级,勇攀高峰,一刻不敢松懈地搞事都来不及,还有空生出点别的想法?
况且就沈虽白那个特脆小奶狗,见面十回,少说九回他都在咳血,她的日常已经变成了被沈虽白坑,被沈虽白吓,以及再循环个几回诸如此类。
呵,男人。
呵,男主。
要么她吃撑了想不开,非得把自己往跟女主抢男人的死路上逼。
她踏着竹竿,上去堵了沈新桐的嘴,刹那间仿佛整个人间都清净了。
四周碧水青山,鸟鸣声声,安逸得有些不真实,她耷拉着眼皮,内心挣扎了两下,终是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已是日近黄昏,沈新桐依旧在那根竹竿顶上挂着,可亭子里却多了一个人。
她睡得有些迷糊了,睡眼惺忪间,白衣玄袍的男子笑得如画一般温柔好看,天边的霞光占满了那双眼睛,似乎涤尽了世间的尘埃,湖上清风吹起他的长发,如同一滴浓墨落进水中,千丝万缕缓缓晕开,在渐渐暗下来的苍青碧落下,好似烟雨中绽放的花。
这样的一个人,若是看久了,总让人觉得要陷进去。
玄袍下,伸出一只玉白的手,因着长年握剑,指腹与掌心能清晰地看见几处薄茧,却丝毫无损于这手生得匀称好看。
那指尖探过来,停在她唇边,僵住了。
她陡然回过神,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做梦,慌忙避开,却忘了自己此时坐在石凳上。
“小心!”沈虽白眼明手快,上前一步,先拉住了她的胳膊,才没教她跌下去。
顾如许错愕地瞪着他,那只手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扣在她的腕子上,掌心暖得有些发烫。
“……你还不松开!”
光天化日,未来武林盟主竟然拉住了魔教教主的手,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沈虽白怔了一下,手登时就松开了。
顾如许没想到他这么听话,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哎哟我的——”尾巴骨!……
“十一!”沈虽白也没想到她真就跌下去了,赶忙将她扶起来,“伤着哪了?”
顾如许憋着一口气,狠狠剜了他一眼:“闭!嘴!”
哪个姑娘家磕到了尾巴骨能说出口的?
何况反派不要面子哒!
“坐那去坐那去……”她扶着腰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沈虽白抬头看了看还被挂在竿子顶上的沈新桐,又看看一脸“劳资这是招谁惹谁”的顾如许,走到对面凳子旁落座。
顾如许缓了缓劲儿,抬眼道:“晓得本座今日为何让你来此么?”
他想了想:“不知。”
诚然心中有点数,但此时此刻,小师妹显然不是来找他下棋的,便是为了平安救回沈新桐,他也得谨言慎行。
“明人不说暗话,你我也算旧识,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她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之上,看了他一眼,“剑宗近日似乎颇爱管闲事,沈少侠在青州多日,想必不是来修身养性的吧?”
沈虽白略一迟疑,执起一枚白子,落在她方才放的黑子旁边。
“我奉宗主之命,在青州办事。”
她呵了一声:“那剑宗管得未免太宽泛了,沈少侠办事竟然办到了此生阁头上。”
他皱了皱眉:“此生阁是红影教名下的青楼。”
她又落一子:“沈少侠既已知晓,为何还不收手,你若‘适可而止’,沈小姐便不会有今日之灾。”
她不喜这般文绉绉地说话,然看这气氛,比起翘个二腿子,告诉他“大兄弟,给个面子别查了”,这种看似话中有话的套路,显然更有效些。
如今看到他陷入犹豫,也不枉她连夜备好的这段说辞。
“你不惜将新桐绑到此处,让我一人前来,就是为了让我收手?”
“不然呢?”她不由好笑,“沈少侠,红影教可不是你们剑宗,本座今日不是来同你讲道理的,你管这个闲事,可要想清楚后果,此处湖水深得很,本座只需一镖,便能送你妹妹去喂鱼,你自个儿的妹妹,她有多少能耐你比本座清楚,你从亭子里游过去,她怕是已经淹死了……”
她指了指数丈开外,被置于湖水之上的沈新桐,随手一镖,便削得那根竹竿猛一摇晃。
沈新桐吓得都快哭了,又急又慌地望着沈虽白,口中呜呜,却喊不出一句话来。
“十一!”沈虽白面色一沉,“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笑得很是灿烂,在他茫然的注视下,气定神闲地收走了棋盘上连成一排的五枚黑子。
围棋她下不来,至少五子棋还能拿得出手。
世上棋局有千万,而她眼下压根无所谓如何走下一步,取己之长,攻敌之短,能赢就成。
“本座要你将此前查到的所有关于此生阁和护国令的线索都交给本座,从此远离此生阁,远离琼山。”她一字一句道。
闻言,沈虽白一僵,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袖下的几张纸。
来之前,那封血书上的的确确写着,让他将近日所查前来,她显然早有预谋,他盯上此生阁的同时,她竟然反过来利用剑宗的势力去查护国令。
“那块牌子本在玉衡庄中,堂堂剑宗,门下竟私藏着朝廷的兵符,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她眼中含着笑意,“沈少侠,交出来吧。”
她受够了那辣鸡系统的权限限制,一无所知不过是苟延残喘,她能感觉到,再这么得过且过下去,她不过是重蹈顾如许的覆辙,保不齐哪一日就会被杀。
能杀死顾如许的人,对付她,自然也不在话下。
她不可能躲一辈子。
她承认这次的确利用了沈虽白,在武林中,剑宗的能耐与威信远远超乎她的想象。沈虽白身为剑宗下一任宗主,系统定的男主,浑身上下哪哪都是光环,他只要有心,金手指还不是说来就来?哪里像她这般费事。
既然沈虽白能查,她为何不借此机会,弄清楚顾如许的死与这块铁疙瘩到底有没有关系,也好未雨绸缪。
然眼下,沈虽白真到了眼前,她都能看到他袖中紧握的那几张纸,这心里却有些发虚。
“你真的只是想查护国令的底细吗?”沈虽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怔了怔:“……什么意思?”
“此生阁近半年来,账目出入皆令人咋舌,夜半时分,亦有数车兵器运入阁中,玉衡庄掌握着青州各处市井往来,这些都是剑宗弟子亲眼所见,十一,你离开剑宗时说过,我帮不了你什么,可你这些年又做了些什么?我一日不查,便一日不知。”他将手中的一叠纸放在石桌上,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我可以将这些线索交出来,也可以收手不再查此生阁究竟意欲何为,换新桐平安,但当年铎世子送你入剑宗门下,其用意多半是希望你远离朝堂纷争,这五年你便是心有不甘,也当理解世子的良苦用心,不再让自己深陷其中,你可有想过,今日你看了这几页纸,今后的路该如何走下去?”
顾如许心头咯噔一声,盯着那几张纸,陷入了沉默。
自被行刺那晚之后,她便时常会梦见那些身首异处的人,梦里血流成河,最终归于寂静无声。
她是怕的,怕自己会与这样的场景扯上关系。
江湖门派再怎么能耐,跟朝廷作对,又有几个能全身而退?
可越是怕,就越是好奇,人似乎总是这样矛盾的生物。
她最终还是决定查一查那块铁疙瘩,查一查当年震惊朝野的宁国公谋反案。
而沈虽白,恰在此时送上门来。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将手放在了那些纸上,仿佛握住了这一生最大的谜的答案,心口噗通噗通地跳了起来。
“十一。”沈虽白看着她将那叠纸折好收起,想拦都拦不住,“你可想清楚了?”
她郑重地点点头,静静望着他:“我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可后悔的。”
她不是在为任何人讨回公道,她只是觉得,如果迟早有一天她会忘记从前的自己,彻彻底底变成顾如许,那时候,若是连顾如许因何而死都云里雾里,她这一辈子,怕是白活了。
看了这几页纸,她至少有了选择管不管这闲事的权力。
“听闻剑宗弟子一诺千金,沈少侠今日既然答应了本座不再插手,今日本座就不再为难沈姑娘了。”顾如许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支短哨,吹了三声,“本座已命人将沈姑娘放下来,沈少侠现在可以把人带走了。”
“……好。”他望着竿子上的沈新桐,犹豫半响,没有再劝她。
他认识她七年,若是劝有用,又怎会走到今时今日这等地步。
走出亭子之前,他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她:“你若有难处,便写信告知与我……”
顾如许斜了他一眼:“你我已经不是师兄妹了,沈少侠。”
说罢,她便看见数月以来,她印象中颇为温柔顺从的沈虽白,惹她生气还颇为无措的沈虽白——他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似是疲惫至极地叹了一声。
“十一,你好自为之。”
她看着他走出亭子,朝湖东面走去。
沈新桐从竿子上下来后,便会被放在湖东边的河床上,他们很快便会离开这里了。
她筹谋了好久,才借着他的手,查出了这些线索,可如今看着手中费尽心思得来的一摞纸,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些不好受。
沈虽白这一次,好像真的生气了。
想想也是啊,被从前的小师妹当枪使,费尽周折原来不过是在别人的算计之中,她承认她这回使了点手段,还绑了他的亲妹妹,将人困在湖上要挟他,换了谁能受得了?
诚然正邪不两立的道理自古便有,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总会疼。
沈虽白饶是再好的脾气,也并非没有底线之人啊。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次真有点过分。
“不然还是允许他以后来琼山吧……”她嘀咕了一句,扭头却瞥见另一边的密林中有数道银光忽闪而过。
夕晖之中,晃花了她的眼。
她心头一紧,看了看尚未从竿子上下来的沈新桐,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