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陈瑛一看,呆若木鸡。
  娘子虽然罚了他三个月的月俸,可她赏给自己的这些,可抵得上半年有余了吧!
  这岂能算是罚?简直是恩赏了!
  陈瑛不是傻的,不敢不谢恩,捧了银子和珍珠手串便磕头,千恩万谢。
  陈瑛退下时,手里的财物不慎露了一点亮光教朱八等人看见了,朱八等人心里又气又嫉,心道娘子这是彻底变了主意要开始宠幸霍西洲了,这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根本没帮上霍西洲什么忙的陈瑛都跟着得了这么多财物,这时候,要还看不清风往那边吹,才是眼瞎心盲!
  朱八身后头,一人突然凑过来道:“老朱,霍西洲醒了。”
  朱八心神一动,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他该好好地负荆请罪一番,与霍西洲和睦修好。遂放亮了眼睛,道:“在哪?前边带路!”
  时至日暮,旷野之上吹着不知从何处高岗上俯冲而至的阴风,将霍西洲头顶的毡帽翎羽吹得猎猎飞扬,他立在暮色残光多情斜照的光晕里,手握毛刷冲洗着那匹光彩神烨的黑鬃马,巨大的一盆水从马背上兜头浇落,甩下无数混杂了泥点子的水珠,四溅散开。
  霍西洲沉默而耐心地梳洗着马毛,好像那头畜生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一样。朱八远远望着那头洗马的马奴,心中暗暗地想道。
  他没再往那边过去了,之所以不过去,是因为他发现娘子已经朝霍西洲走了过去,他只好按捺下来。
  凭霍西洲耳力能听出身后来了人,他刷马的手臂停了挥动,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少女音:“喂,你不好生躺着养伤,做甚么起来了?”
  霍西洲转过头,垂下脸庞,恭恭敬敬地唤道“娘子”。
  燕攸宁道:“喂!我问你话呢,是不是他们叫你做的?是不是朱八他们?”
  霍西洲便有些惊讶地发觉,娘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有些义愤填膺。仿佛是为了朱八他们看碟下菜地欺负他而不平一样。
  他只好摇摇头,手中握紧了毛刷。
  他还没有忘记,娘子是因为什么缘故要骟了自己。他无从抵赖。
  可是身为一个卑贱的马奴,他却管不住自个的心,这是他不能控制住的。他就只好,尽力控制自己不去与她说话,不去看她那双美丽而高贵的眼睛,更不去想着,她能对自己有丝毫的上心。这些,他是能够极其勉强地做到的。
  “霍西洲你个臭哑巴!没趣!”燕攸宁努了努唇,心道他跟上辈子一点都没变,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也就前世十年后洞房再见那会儿,可能是久居上位了,才变得不哑了,也就仅仅是不哑而已。
  细想想,他若当时就朝她求证秋雯所拿的所谓“信物”的事,她也不至于看不出这里头有蹊跷,也就不会令他白白丢了命了。
  都是他平时太哑巴惹的祸!燕攸宁气呼呼地想着。
  霍西洲的毛刷被攥得更紧了,紧到近乎白骨突出,他的声音变得滞闷:“奴好了,不用养伤。”
  “是吗?”
  燕攸宁几分不信,只是看他一张脸已经恢复了血色,与以往并无不同,略略安心,便也忍住不去探他先前发烧的额头。
  正在这时,霍西洲背后的马突然一嘚瑟,甩弄起背上沉甸甸的脏水来。
  马扬颈一甩,脏污的水珠沿着鬃毛左右四散飞溅开来,霍西洲背后如同生了眼睛,立刻侧开一步站到了燕攸宁的跟前,“啪”地一声,那大团的水珠就在他背上沉击撞开,豁湿了他大片的披发和破衣。
  燕攸宁一怔,只见暮色阴翳里霍西洲的毡帽淌着水,一滴一滴地从那张英挺黢黑的俊脸上滚落,冲刷湿了他的睫毛,他垂着目光,一动不动地挡在她面前,卑微而沉默。
  燕攸宁的眼眶突然便热了起来。
  手指抓住霍西洲臂上的破衣,将他扯开一步。
  霍西洲的臂肉虽然结实,然而被娘子这么抠抓着,到底是有些难受,稍抬起头,却只见到娘子那有些泛着白光的美眸,瞬也不瞬地凝望着自己,他顿时乱了方寸。
  “娘子,为何这样看奴……”
  说完,他立刻又把脸埋了下去。
  第9章 霍西洲,你个哑巴
  他的发梢仍然湿漉漉的,淋漓地滴着水,沾湿了的翎羽黏巴巴攒成硬邦邦的一束,毡帽下一双明亮的闪烁着光芒的眼宛如最纯粹的黑曜,有种令人不觉被吸引的魔力。
  燕攸宁以前读过不知道哪个话本里的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平心而论她待这个马奴,除了救命的恩情以外并不能算好,甚至差点儿让他失去了作为男人的全部尊严,而往后的那么多年,即使她已不在他身边另嫁他人,他还在苦苦等待,坚守自身,一直未娶。要说他做了长渊王以后,该有很多好女子喜欢他吧,这人,却痴傻至斯。
  原来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霍西洲就喜欢自己,而且很深了。
  所以看他现在被淋得像只湿了毛的狗狗,胸口那处格外地泛暖。
  “霍西洲,你个臭哑巴,为什么不穿我给你买的新衣,穿这身破衣裳出来?”
  她看到他现在这身衣裳,肩膀上都磨出了一个大洞,他却浑然不觉的模样,燕攸宁心底没来由地感到生气。
  霍西洲顺着娘子的目光,微微偏过视线,落在自己的肩头,才发现自己衣服破了。娘子喜爱洁净,这么肮脏的自己,难怪她见了要生气了,霍西洲压低嗓音,压到近乎无声:“奴要刷马,不需要穿那么好。”
  不说倒还好了,燕攸宁的眉目陡然凌厉了起来:“谁给你派的活?回头我必打他三十大板,给你出出气!”
  然后,那等在远处已经无聊到开始掐狗尾巴草编指环的朱八,隐隐约约感到那个卑贱的马奴似乎瞟了一眼自己。因为隔得太远,那边具体光景如何他看不分明,但却蓦地感到毛骨悚然。
  碰巧这日暮时分,马场广袤无边的旷远里,缓缓行驶而来一驾马车,马车华盖遥遥,四角悬系风铃,随行驶风铃摇晃相击,其鸣铮琮如溪水声。
  朱八眼睛锐利,一眼就认出是老东家夏国公府的马车,看马车布置,可知里头坐着的是一女子,必是大娘子燕夜紫无疑。
  按说现在马场当家做主的是燕攸宁,但她也只是夏国公府的一个不得宠的庶女而已。
  她是姨娘所生,而且,也许是因为这个娘子脾气又冲又硬,刁钻泼狠,连她的生母卫姨娘居然也不是很喜欢她,反而更喜欢嫡娘子些,反正这两年来是一次没来马场看望过她。也不知道这个庶娘子在国公府当初怎生得罪了全家人,上到夏国公,下到嫡娘子嫡哥儿,没一个人喜欢燕攸宁,还把她赶出来,单独养在马场。
  这会儿,天色已暮,也不知是出于何等要事,嫡娘子亲自出府乘车来了马场。
  朱八立刻滴溜溜跟上,到燕夜紫的马车前行礼,安心趴下来当脚踏。
  车门被女侍的素手拉开,燕夜紫锦荔枝纹泥金盘红如意月裙先露端倪,一只纤纤莲足从中踏出,步摇华胜婆娑作鸣,她稳当当地踩在朱八的背上下车,朱八尤嫌与嫡娘子不够亲近,恨不得再让燕夜紫一脚踩在脸上为好。
  燕夜紫朝四周打量去,暮色四合,阒不见人,草料场累了十七八个草垛子,这会儿也无人看管,零星的几点归巢寒鸦发出嘎嘎的啼叫,扰得人心烦,燕夜紫柳叶眉微蹙,问道:“我妹妹呢?”
  朱八回话道:“方才还在那儿的。”
  顿了一下,为了更好地卖主求饶,朱八道:“二娘子不想霍西洲受了伤,对他极是关怀。”
  燕夜紫果然十分诧异:“你说谁?”
  “霍西洲,一个马奴。”
  朱八从地上爬了起来,掸了掸衣衫上的灰,从容地回话。
  燕夜紫果然很是嫌弃,娥眉蹙得更深。她是没想到,燕攸宁这两年在马场过的竟是这种“逍遥”日子,现在居然沦落到与马奴调情了,可真是没见识。只是,要是燕攸宁继续如此下去,难保不会丢了夏国公府的脸,虽然她只是个庶女,但毕竟现在名字还记在族谱里头,有爹生没有娘教,到底是可怜。
  “我去见她。”
  燕夜紫扔下这句话,便动身前往燕攸宁现在的别院。
  别院不大,前后不过二进,出入只需两个婢女便能照料得妥帖,但毕竟还是落了些灰,燕夜紫自己跟前的红樱和绿笋都是夫人赏赐的,最是伶俐,手脚也干净,一进门,燕夜紫便吩咐她们俩给秋雯绯衣搭把手,将她好妹妹的这小院子扫一扫,蔓生的粉凤仙覆盖到了路面,好歹扫出一条过道来。
  两名婢女得令去帮工了,燕夜紫一人拾级而上敲开了燕攸宁的寝房门。
  燕攸宁本是在与霍西洲说着话,霍西洲眼力绝佳,大老远便看到了燕夜紫那高调得仿佛唯恐别人不知她现在才是夏国公府嫡女的马车,因知道娘子与大娘子速来不睦,便提了个醒,燕攸宁一人踱步回了屋,等候燕夜紫上门滋扰,果然没等片刻便来了。
  她身上披着一件淡蓝薄娟纱衫子,长袖及地,墨黑的长发丝随意地披向背心,以一根石榴红穿花百蝶纹抹额束住,正是天色漠漠,屋里才点了灯,烧出壁角些许的红光。
  连蜡烛果然都是劣等的。燕夜紫心想。
  这里的一切用度比国公府差了老远,本来身为庶女,爹爹就算不能一视同仁,也决计不会太亏待了她,她却不识好歹,处处与自己争先,那日牡丹斗花宴上在太后和列为宫妃面前出了丑,惹人笑柄,回来以后却又拒不认错,硬着一张嘴胡乱攀咬他人,否则爹爹何至于将她发落至马场,立下“若不知错,则死生不必相见”的重誓来?
  燕攸宁淡淡睨着她:“又有何贵干?”
  她记得段琅那孩子很争气,跟着几位叔伯一路打进长安之后,亲手一剑割了燕夜紫的脖子。天下之人,无不拍手称快。可见上辈子,燕夜紫的所作所为,给她的带来的种种名声比燕攸宁还要差。
  燕夜紫道:“我明日与永嘉郡主、清河郡主、宜芳县主她们约了打马球,要用这块马场,我看了,昨夜里下了一场雨,这泥地都湿了,好几块地方都不平整,你要让人处理一下。还有,那些草垛子摆得很是难看,这么大的马场里头横着那么难看又低劣的草垛,白白地教几位郡主她们看了笑话,也都赶紧教人撤了。”
  她滔滔不绝地陈述着自己的无理要求。
  燕攸宁只是默不吭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夏国公一碗水端得好平,自己一个女儿待在这黑漆漆湿冷冷的马场,他不闻不问,一个劲鼓励嫡亲女儿与各位贵女多多结交,如今倒还教她给自己的嫡亲女儿与他人交往铺路。
  燕夜紫见自己说了一大通,燕攸宁也不回个话,只倚着门不动,拿眼风瞥着自己而已,不禁心生懊恼:“你怎了?”
  燕攸宁环抱两臂,微微一笑:“谁主张,谁打理,您的要求太多,恕我这里庙小无人,一夜之间弄不了,您是国公府嫡亲嫡亲的千金,自己想些办法吧,办法总比困难多。”
  燕夜紫不悦道:“燕攸宁,你这是何意?大家都是一家姊妹,何况当初是你非要与我撞衫,故意出风头想惹我出丑,是你想害我,我没有与你计较,今日前来,也是让红樱和绿笋帮着你打理了你这里,让你调用几个管事的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草垛子处理了,你都推脱!”
  燕攸宁失笑:“没有人想害你,你被迫害妄想太深了些!随你,我今日乏了。”
  说完,她一手推燕夜紫出去,撞上了门。
  燕夜紫没想到她手劲儿不小,自己竟然被推得趔趄,回头看门已经撞上了还落了闩,不禁大怒:“燕攸宁!你出来!你就不怕我把你和那只马奴过从甚密的事告诉爹爹!我今日可听到了,燕攸宁!”
  燕攸宁“唰”地一下拉开了寝房门,在燕夜紫眉头骤松露出微微得意之色时,她扬唇灿烂地一笑,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眸中是一派宛如秋水般的清寒:“听说你就快要与东淄王议亲了?那真是天大好事。您是贵人,贵人有贵人的命格,我出身下贱,平日里厮混的,不过这一两个马奴和马监,你不是该高兴么?趁我与那马奴闹出更大的丑闻之前,这么快就告诉夏国公,你不会这么蠢吧。”
  “你……”
  燕夜紫是真的怔住了,她平素所认识的燕攸宁,虽然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但还从没这么疯过。好像,她真的有点疯了,居然真的想着和一只马奴……
  第10章 我再也不打小西洲的主意……
  霍西洲一人独行回了马房,里头早已焕然一新,先时铺就的蓬乱的草料已经被清理了出去,现在光秃秃地横着一张榻,因为郊外蚊蝇多,榻上用长棍和皂纱支起了简单的帷帐。
  两身新买的棉服他不敢穿,工工整整地叠好了摞在枕边。下边一双木屐,一双皮革长履,都用桂花油刷得清澄透亮,散发着若隐若无的幽香。
  再旁边,高脚凳上一盘子的伤药,外敷内服均有。
  听朱八说,娘子转变了心意,今日,还亲自为他上药了,他是震惊地听朱八说的。事后思及此,还是禁不得脸红过耳。
  娘子方才见到大娘子的马车过来,已经先回了,今晚应该是不会再过来。
  霍西洲望着与今日之前迥乎不同的马房内的一切,沉默地叹了口气,将棉服收好,珍重地锁进自己的床底下的那口上了还算是像样的锁的大箱子里,连同娘子留下的不用的伤药和桂花油一起,用马蹄铁等铁具压了上去,将它压实了,用脚踢着它挪到最里侧一处不见光的所在。
  他坐上了床榻,此时人生已定,窗外露出一天银色月华,皎洁无暇,静谧地披覆在草垛上,田间阡陌里蛰伏的虫蛙,都肆无忌惮地钻出了春泥,扯着嗓子唱着蛩乐,在长安郊外,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野趣。
  也只是在寂静而又喧阗的夜晚,霍西洲静了下来,才发觉身上的伤口其实无一处不痛。
  尤其从左边肩胛骨一直到右腰的那块,仿佛被反复鞭打过,留下的伤痕尤深,这时也最是作怪。霍西洲压着偏薄的内衫子,指腹碰了一下那处作疼的伤口,隐忍不言,只是漆黑的墨眉瞬间拧成川字。
  “霍西洲!”
  屋外忽然传来娘子呼唤他的声音。
  霍西洲一怔,立刻掏出双手压紧了内衫,将外边的破衣也飞快地拢在了身上。
  “霍西洲!”燕攸宁又在唤他了,带了几分急迫,“你在不在!开门!”
  霍西洲知道娘子和燕夜紫素来不合,而且她身为庶女,在夏国公府受了诸多委屈,来到马场以后,这里的下人大多贱籍出身,不敢轻视她,但这次燕夜紫一来必然要找她的麻烦,霍西洲本以为今夜娘子不会再抽开身来寻自己了。
  不是他大言不惭地敢说娘子将自己放在了心上,而是,他没忘记娘子因何对他大动肝火,要将他变成阉人示众。是他先用无法克制的肮脏的心思玷辱了娘子的圣洁,他是活该。
  如今他还全须全尾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全是凭了娘子的仁慈。如果娘子要收回这种仁慈,重新将他绑回露台,再一次下令要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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