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宁宁,过来。我在这里,伸手就能碰到。”
  燕攸宁满怀欢喜,直到奔出竹屋,被脚下枯枝绊倒,“啊”一声,重重摔入了脏污泥泞之中,手杖也瞬间不翼而飞。
  “宁宁,想我么?过来。”
  那道声音,不断地回响着,梦魇一般,咒术一般,令人饮鸩止渴不能自已。
  燕攸宁再顾不得自己此刻身在泥里,艰难地爬向白光和声音的所在之地。
  素洁的衣衫上布满污泥,昔日白腻的脸蛋肌肤,也抹上了无数泥点子,膝头那层薄薄的绸料裤被水浸湿,湿冷冷地贴着皮肤,可她感受不到。她挣扎了又爬起,走不了两步,再次因为脚底下凹凸不平的山路滑倒。
  “啊——”
  从竹屋空地上下去,有一道长长的斜坡,燕攸宁神魂失常的情况下已经忘了,脚下一空,身体便沿着山坡滚了下去。
  一直滚到坡下,脚踝传来钻心的剧痛,脸也划破了,污泥敷在伤口上,激起刺麻的痛感。
  可是那道声音,还是不远不近,响在自己的耳畔:“宁宁,我在这里,我想你,你可想我?”
  想啊。
  很想很想。
  燕攸宁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力,她用力地拍打身下的水洼,嚎啕大哭起来。
  “洲郎,你在哪,我找不到你……告诉我你在哪……”
  天地无言,唯有密雨簌簌,嘈杂而纷繁地落在自己的耳侧。
  她忽然停止了拍打水涡,一瞬间,恍惚也清醒。
  她开始想起来,霍西洲,早在两年前那场征讨南蛮的战役里,就已经牺牲了。
  她恨自己如此软弱,从他不在了以后,就像游魂野鬼一样再也无法站起来。她恨自己从前不知珍惜,贪恋权位,逼迫他过早地参军。更恨,玄蛇教覆灭以后,南蛮投诚,连手刃仇敌的机会也没有。
  原来是幻觉,是一场梦。
  燕攸宁失魂落魄,脸埋在稀泥中,痛哭不止。
  陈氏这时早已歇下,无论她如何唤,都没有人出来。
  燕攸宁哭到全身的力气在逐渐地流失,知道若再不凭借自己爬起来,将不会有人来帮助自己,现在,无依无靠的境地里,她只有自己。
  燕攸宁咬紧银牙,发了狠,撑地起身,可是双臂已然磕伤,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不得已无力地再一次跌倒。
  一次次地爬起来,又一次次地摔回泥泞。
  全身的力量几乎被抽干,再也不能站起,遑论去追逐那道让她魂魄颠倒的幻影。泪水从眼眶中如潮水涌出,冲刷着脸上顽固黏合的脏污,洗出两道白雪般明澈剔透的泪痕。
  最后一次,燕攸宁终于凭借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可是脑中却是天旋地转,面前交织的幻光不断地闪过,仿佛有一道浑身浴血的身影,立在遥远的那座山头。
  他的身姿笔挺,若崖岸青松,巉然岩礁,岿然已千年,手中的剑锋拂下三尺雪芒,剑刃上血迹犹在。
  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要朝着那道身影追逐而去,可看不见脚下,再度被风雨雷电劈落的残枝绊倒,身体朝前趔趄出去。
  这一次,她跌入了一个像梦一样温暖而结实,仿佛裹着甜蜜的琼浆般的怀抱。
  意识模糊了下去。
  只记得自己恍惚好像用双臂攀住了他的脖颈,往上,是被雨水淋湿的皮肤,带着火一般的烫意。
  双臂无力地垂落,折腾了这么久,燕攸宁沉沉地晕睡了过去,人事不知。
  第63章 往死而生
  空山挂雨, 泠泠泷泷。一座巨大的砌成斗拱飞檐的正殿之后,青崖若点黛,素湍如委练。细雨中, 瀑布冲刷而下的巨大声响, 犹如奔雷隐动,四时不断。
  博古架于地面投出蜡烛所照的层层密影, 香几漆案上,茶香袅袅。
  朦胧的水雾氤氲了面前英俊男人沉毅的面容, 从雾色之中缓慢地透出坚毅而锋利的下颌轮廓。一张还过于年轻的脸上, 神情却仿佛带着一种不属于这年纪的老成稳重。
  对面观主轻挥了一把拂尘, 步到漆案旁, 与他相对而坐。
  “居士,如何称呼?”
  观主不管对谁都是笑眯眯的, 极其温和,仿佛长辈对着小孩儿那样,充满了殷殷关切。
  “长渊。”
  男人眼睑微微一翻, 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地落在了漆案上,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擦过杯沿。
  “那便是, 长渊居士。”观主捋须, 想了想, 心念颇动, 眼睛里犹如闪烁着八卦之光, “噫, 可是近日从西境前来长安受封的长渊王?没想到观中简陋, 竟然能遇长渊王阁下亲临,实乃蓬荜生辉。”
  观主的吹捧漫不经心,男人并不放心上, 待观主停下来之后,扬声道:“有事请教。”
  观主挥衣袖,笑眯眯的:“居士但问无妨,贫道知则无不言。”
  “我平生所历,犹如镜花一梦,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今日与观主,于青霞山中相遇的现世,或为梦境?”男人的神色极其认真。
  观主微笑:“居士在说胡话了。”
  就在对面的男人怔了怔,随即缓慢地沉下面色之时,观主突然想起来这是尊厉害的杀神,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为气势所动,不敢再继续说笑,忙摇脑袋:“居士近日是遇到了烦心事,导致忧思深重?”
  “不妨说出来,”不待男人回答,观主微笑道,“贫道或许能为居士解惑。”
  “实不相瞒,”男人神色凝定,启唇道,“我疑心,这世上存在着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与现世一模一样,而又如分岔的河流,走向不同的世界。”
  观主道:“河流的走向纵然有不同,然百川到海,终是殊途而同归的,居士你又何须介怀?”
  “殊途……而同归?”
  男人缓慢地咀嚼着这几个字,脸上的神色却是越来越暗,隐隐露出阴鸷。
  观主喟然长叹,觉得自己似乎是说错了话,令长渊王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正要好好找补一番,男人本已握在了手里的杯盏重重地落在了香几漆案之上,未能饮尽的茶水溅落于黝黑手背,茶香四溢。
  “居士!”
  男人转身走向门,但被观主唤住,他略停了一下脚步,与倚立门边的副将李图南目光碰上。
  观主摇着拂尘,缓慢地起身,面对着他阔肩窄腰的背影道:“居士,一条河流已经走叉了,沿途的风景自然发生了改变,纵然东流入海,焉知,与原来它所汇入的还是同样一片海呢?居士自身天生祥云五彩,正是一个影响天下大势的人呐。”
  而霍西洲已经出门去,不再回头。
  李图南沉默寡言、战战兢兢地跟在王爷身后,想递伞又不大敢,唯恐给王爷雪上加霜。
  天下着牵丝雨,但这紫云观一年四季香火不断,坐落在主殿前的是一座许愿池。
  晨曦薄昼之色静谧地披于树冠硕大,宛如参天伞盖的老树上,那树上密得像蚂蚁的红绸子,则是一根一根许愿带,因为被雨水惹湿,已经不在随风拂动。
  香客如织,来来往往。
  燕攸宁撑着一把竹骨伞,伞面上盛开着朵朵粉红牡丹,花朵如盘大小,色泽鲜妍欲滴,静止得犹如一幅足可装裱的墨画。她掌中握着一根红色的绸带,在默默里数着,第五百二十一次许愿,但愿能够成功。
  ——愿霍西洲,长乐顺遂,世世无虞。
  ——愿霍西洲,能入我梦中,弟子甘愿永眠不醒。
  随即,循着一次又一次摸索出来的经验,将红绸抛出。
  绯衣不在身边,她也不晓得结果。
  但心中说实在的,已不抱什么期望。
  伞下边,一只小脑袋瓜钻了进来,偷偷打量她的眼睛,疑惑地看了半晌,“姊姊,你看不到吗?”
  燕攸宁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孩儿,但察觉得出来小孩儿没恶意,于是点头,试着展露笑容:“嗯,看不到。”
  那小孩儿便惊叫道:“那姊姊你好厉害,你看不到,可是那根红绸高高地挂上了树梢!”
  霎时,燕攸宁握住竹杖的手收紧,犹如灵魂出窍。
  “真的么?”
  那小孩儿叉腰道:“真的!可惜姊姊你看不见,我阿爽不骗人的!”
  说完这话没多久,阿爽就被他催促的娘亲牵着手拽走了。
  燕攸宁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雨势大了一些,纷乱不绝地打在油纸面的伞上,那声音分明轻细,仿佛绣花针落在地面,可在燕攸宁的耳中却放得极大。
  是真的吗?
  老天是错听了她内心的祝祷吗?
  她慌慌张张地撑着伞,拄着竹杖下台阶去。
  远远地,在那一帘密雨之中,立着两个人,身材修长挺拔,静默如石。
  李图南费力地撑着伞遮过王爷的头,踮脚站得过于吃劲儿,但还是不免顺着王爷的目光注意到那道轻薄得似要与雨丝化去的身影,困惑不已:“咦?是个盲女。”
  说罢他眼睛骤然发亮,嘴如放炮似的道:“王爷,我突然想了起来,这女人,应该是夏国公家的永宁郡主,得了病,养在紫云观后山的。”
  他啧啧低语:“也不知道是什么病,那夏国公如此狠心,这么久了都不把女儿接回长安,应该是很难治了。”
  霍西洲沉默半晌之后,接过了李图南掌心的伞骨,独行下阶而去。
  李图南不明就里,来中原没多久,只是隐隐约约听人提起过王爷和夏国公府有段渊源,却不晓得有何隐情在里边,嘀嘀咕咕地跟上霍西洲,才发觉王爷确实来了长安之后全身透着古怪,他下观前台阶的方向,居然是往永宁郡主那方向去的。
  这看着,既不像有恩,也不像有仇的样子,李图南实在不懂了,搔着后脑勺,勉强跟上王爷的脚步。
  那永宁郡主是个双目已瞎之人,一只手握住竹杖,一只手撑着油纸伞,步履匆忙,幸而她熟悉这里,来来回回走过千百遍了,才不至于被绊倒。
  可是雨天路滑,脚下的绣鞋呲溜一声,柔软的杨柳腰朝后仰倒,李图南瞳孔震惊,作为一个怜香惜玉的正人君子他立刻就要抢上前去,不过晚了一步,王爷扶住了她。
  稳住她身形,托住她后腰,随即慢慢将她扶正,撤回了右手。
  燕攸宁感觉到那股炙热的力量在消去,对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应就只是见她这个盲女行动不便,所以上前搭了把手,燕攸宁绝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立刻便道谢道:“多谢。”
  竹篙轻轻地点在地上,发出沉而缓的“咚”的一声。
  她在重新寻找方向。
  霍西洲袖中的手收紧,望着她漆黑无光、压根没有看到自己转过去的眸,犹如被一剑贯心。
  他闭了闭眼,缓慢地呼出一口气,转身欲离。
  而怜香惜玉的李图南已经上前一把握住了燕攸宁的伞,她不得不因此停下:“恩公,你有事吗?”
  李图南被这声恩公唤得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地说道:“娘子住哪儿?一个人回去多不方便,我送你?”
  说完,他偷瞟了她真正的恩公一眼,王爷那张脸上实在没表情,或者,那张冷酷的像从炼狱里爬出来的脸反正看不出表情。那,姑且就当王爷答应了,送佛送到西,毕竟是他自己先拔腿救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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