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谢行俭一帮同窗先生们约好去外边聚聚, 谢行孝不好跟着去, 便打道独自回了如意客栈。
  才拐过弯, 只听客栈门口噼里啪啦的鞭炮齐鸣, 客栈掌柜急得团团打转, 见着谢行孝, 忙狂喜的朝这边飞扑过来, “谢老弟,您家秀才公回来了没?”
  边问边拉长脖子往谢行孝身后望。
  谢行孝一愣,忙不迭的回答, “他一时有事回不来,掌柜的咋啦?”
  掌柜的哎呦一声,“能咋滴, 报喜的人来啦!”
  果然, 里头坐满了人。
  谢行孝没见识过这种场面,拽着掌柜的直哆嗦, “我弟弟那忙着呢!要不我替他出面, 给他们些赏银?”
  赏钱他早就准备了两大箩筐, 全是他这些天四处买货顺带兑换回来的, 管够。
  掌柜的没法子, 要说打前头的几位官爷是正经过来报喜的, 可后面一堆人却不是简简单单来讨几个铜板赏钱的,他们纯碎是来看望谢案首的啊!
  不过,讨喜的人来都来了, 不能因为谢案首正主不在, 就赶他们走吧?
  掌柜的一琢磨,心想就这么定了,给了喜钱打发了人再说。
  之后掌柜的就拖着谢行孝往翘首以待的人群中去,边走边嚷嚷,“诸位,秀才公有事耽误了,如今他哥哥在,照样会给赏钱,一个子都不会少了你们。”
  众人一听不能亲眼见到谢行俭,虽有些失望,不过这种情感转瞬即逝,想着拿点喜钱吸吸气运也是好的。
  想通后,一堆人涌到谢行孝跟前报喜。
  “恭喜啊恭喜!”
  “谢小公子着实厉害,我虽如今是郡城人,但祖辈都是从雁平县逃过来的,算是与谢案首半个同乡,哈哈哈。”
  “好不要脸的痞货,乱攀什么亲戚。”有人眼红的滴血,虽如此骂骂咧咧,其实嫉妒的厉害。
  要知道小小雁平县能出一个院试案首,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秀才虽是科举底层的功名,但可以见官不跪啊,还可以减免赋税劳役,总之比那些平民百姓要好。
  何况谢行俭还是一郡案首,来年院试必会高中举人,若说秀才功名不怎么值钱,那举人可稀罕的很。
  一族出个举人,可谓是祖宗显灵,后辈烧了高香。
  谢行俭年纪还小,有的是时间再往上走,到时候考了举人,再考上进士,身段可就不再是寒门子了。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谢行俭是雁平县人士,若是成了寒门进士,雁平县的人多少也能沾沾光。
  当然,出了事谢行俭会不会帮忙这就要另说了。
  谢行孝对众人的恭维但笑不语,拦住小二跟他一起进了房间,将里头两大筐的铜板抬了出来。
  众人一哄而上。
  “往这边撒,这边!”有人踮着脚招手。
  谢行孝站在二楼,闻言笑着抓起一捧铜板往下一丢,黄彤彤的铜板落在地上发出叮当脆响。
  落地还没沾灰呢,就被大家一抢而光。
  “哎呦!砸脑门上了。”
  这人揉着脑袋笑嘻嘻,“秀才公福气往我脑袋里钻,明后年我儿必会跟秀才公一样,高中秀才!”
  众人哄笑,“恭喜恭喜,谢大爷,您也往我头上丢些!”
  铜板很轻,砸脑袋上其实不疼。
  见大家央求他往脑门上丢,谢行孝原本还顾及着伤人,如今倒也放开了,大把大把的铜板往楼下拋。
  两大筐铜板不一会就散完了,众人拿着喜钱对着谢行孝又拱手又道喜,然后才离开了客栈。
  得亏谢家这两年赚的多,铺子的生意蒸蒸日上,谢行俭出的书卖的也很紧俏,平均每月拿回来的银子足有百两。
  因是这样,谢行孝才愿意大方的换了两大筐铜板喜钱,搁前些年,他若是这样肆意撒钱,恐怕还没撒呢,他心就疼死了。
  这头,掌柜的以及客栈几个打杂的小二都拿到了一些赏银,围着谢行孝问东问西,谢行孝知道他小弟从小为人不张扬,见有人问起小弟读书的相关事情时,他都是说一半留一半,真真假假就让大家去琢磨吧。
  谢行孝正说的起劲呢,酒楼的跑堂小哥跑了进来,将谢行俭交代的话传达后,领着谢行孝来到酒楼。
  *
  谢行俭委屈的坐在雅间外的门槛上,远远见他哥上楼,他蹭的一下站起来,又哭又笑。
  谢行孝望着谢行俭脏污的小脸,围着他左看右看,随后不道德的取笑道,“跑堂的说你们师生一起吃酒呢,咋我看着不太像啊?”
  说着嫌弃的捂着鼻子,“你瞧瞧你身上什么味,酸不拉几的,跟隔夜的猪食差不多,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刚从猪圈出来呢!”
  谢行俭一摊手,无奈的抬着下巴指指里间,“我着人打水帮先生们换洗,谁料一个个在那耍酒疯,吐了我一身。”
  谢行孝推开一点门缝,扑鼻而来的一股酒臭味令他胃里下意识的翻滚,他赶紧关好门,捂着口鼻含糊不清的道,“好端端的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一言难尽!”谢行俭叹息,“先生只撤了我们这些学生的酒水,他们面前的没动,你一杯我一杯,喝了不少。”
  “得!”谢行孝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小弟,“你同窗也醉了吧,咋你就没事,你没沾酒?”
  一说这个,谢行俭情不自禁挺胸,得意的吸了吸鼻子,“哥,我是不愿意碰酒,倘若真要拼酒,谁也喝不过我。”
  谢行孝笑的合不拢嘴,“你喝了多少?”
  谢行俭伸手比了数,“六七杯吧!”
  “六七杯够多了,咱祖辈以前有一位就是酒缸子,然而传下来的谢氏子几乎都是三杯倒,想不到你是一个例外,哈哈哈。”
  谢行俭嘿嘿笑,他喝了其实不止六七杯,眼下他真的一点都不晕,顶多肚子有点涨,脸蛋有些红。
  “里头怎么办?不能撇下人,咱们一走了之吧?”谢行孝一想到等会要面对十几个酒鬼,瞬间头就疼。
  “酒钱都结了,咱们就好事做到底,毕竟是我先生和同窗。”
  谢行俭也头疼,“我刚问过掌柜的了,他们负责帮忙赶车送人去客栈,我们就跟后头走一程就好,等先生们安全到了客栈,咱们再回去。”
  “只能这样了。”谢行孝下去喊人,谢行俭则留在门外守着,防止有贼人偷摸进来当扒手。
  酒楼出了三辆马车,一行人花了半个钟头,才将林教谕等人安全送达原来的客栈。
  谢行俭回到如意客栈后,见大厅里坐满了人,有看客,也有书生。
  众人虽不认识谢行俭,无奈人家认识谢行孝啊。
  一见谢行孝后头紧紧跟着人,大家误以为是讨饭的乞丐,以为谢家得了喜事正准备发善心呢。
  谁料“乞丐”竟然跟着上了楼,有眼色的人这才恍然大悟,这哪是什么乞丐,八成是秀才公啊!
  咋搞得那副寒掺样?
  在坐的人满脑子不解,却也只是私底下讨论讨论,不敢上楼打扰。
  谢行俭捂着脸打大厅而过,虽然他没看到下面人的脸色,可他能感受的到,自从他进门后,大家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一路狂奔进房间,脱掉馊臭的外衫后,立马喊他哥叫小二送水进来。
  在酒楼的时候他就想洗洗了,只是看到跑堂拿出来的衣物只有白色亵衣,他想了想还是算了,他总不能穿着亵衣走回客栈吧。
  至于林教谕他们,咳,坐车回客栈没事,顶多就抬下楼的时候漏点光。
  不过他交代过酒楼的管事要保密,想来大家也就不知道他们都是今年雁平县的新出秀才们。
  泡了澡后,谢行俭这才神清气爽的下楼,他哥路上跟他说了,如意客栈今年住的书生有好几些个都考中了秀才,掌柜的瞧着喜庆,便央求他能不能下去一趟,也给客栈提个字,报酬是免了他们这将近一个月的房钱。
  谢行俭乐意至极,他作为这届案首,总缩在房里不妥,还是出去与他们聊聊才好,说不定以后同朝为官呢。
  谢行俭下楼的时候,大厅已然热闹非凡。
  “谢案首,你可让我们等的好苦哇!”一蓝衣书生顿时大喜,小跑上前拉着谢行俭往中间一站。
  谢行俭甩袖拱手作揖,浅笑道,“有事耽搁,来晚了,还望各位勿怪。”
  “无妨,今夜宴席是客栈掌柜临时起意请咱们的,谢案首一时没得知消息,情有可原,怎能怪你,你能来,咱们这些学子就已经很高兴了。”
  有人递过来一只笔,解释道,“我等都已经写了一二副字,就差谢案首的墨宝了,请——”
  谢行俭拿起笔,也不推辞,撩起袖子后,龙飞凤舞的在白纸上落下四字——如意客栈。
  这是掌柜的提前要求他写的字。
  “好字!笔走游龙,潇洒自如,看似飘飘然,实则笔力苍劲,浑厚挺拔!”之前的蓝衣书生喜不自禁,对着纸上的字连连称赞。
  “不愧是案首,这字练起来得有十年之久吧。”有人眼巴巴的凑上前观摩,好半天才感叹道。
  “何止,我周某读了十五年书,要说练字,打从启蒙就开始写了,如今也不及谢案首三分。”
  “过奖过奖。”谢行俭放回笔,拱手淡笑,“诸位的字不比谢某差,还是莫要高捧在下了。”
  众人哈哈大笑,落座后话语不休。
  “今年的院试可谓是一波三折啊。”有人啜着茶水忍不住叹息。
  “为何这么说?”尾座上一中年男子傻乎乎的问话。
  “你不知?”喝茶的书生诧异。
  “他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闻得天下事!”对面的书生笑道。
  中年男子脸一红,他是郡城人,考完后就缩在家里看书,对最近郡城发生的事还真的不知情。
  喝茶书生笑了笑,好心解释道,“郭兄有所不知,院试放榜前,闹出了替考一事,涉事的学子全都出自安瑶府的万氏一族。”
  “若不是万氏一族被流放,今年我恐怕都中不了秀才。”排名榜尾的书生拍拍胸膛,唏嘘不已。
  “哈哈哈,你回去了要多烧着纸,定是你家祖宗显灵。”
  “要得要得!”
  ……
  桌子上欢声笑语不断,而谢行俭捧着茶水,只听不说,偶尔笑笑附和几声。
  “万氏一族这回可踢到铁板了,倘若此事不闹出来,案首一位……”
  话还未落,就有人堵住说话人的嘴。
  “谢案首在呢,你瞎说什么!”
  谢行俭摆摆手表示不在意,慢条斯理道,“万氏一族能想出替考就已经不能与咱们同日而语,不论他们学问有多好,只这根子,怕是腐烂坏透了。”
  “是了是了!”
  蓝衣书生咬牙切齿道,“怪不得这些年万氏出了好些个秀才,然而却迟迟不见有举人进士,可见他们家族也就秀才的水平,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听说这些年隐隐传出万氏秀才族的称号,意思就是说万氏一族多秀才,如今细品,总感觉这是在讽刺他们,一辈子都是秀才命。”
  “可不就是讽刺,古往今来秀才考到老的人大有人在,你看看万氏,得了秀才后,他们就开始得意忘形,也不往上爬了,缩在安瑶府逍遥自在,久而久之,竟然也成了一府大户。”
  谢行俭听了觉得着实有趣,这万氏一族也是奇葩,你要说他们容易满足,确实是这样,人家考上秀才后就得过且过了,乡试都是过来玩玩的,压根没打算能考上举人。
  可你要是说他们贪心无厌,欲壑难填,估计也说的过去,毕竟他们为了家族多一点秀才,不就打起了替考的坏主意吗?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有人突然沉思道,“万氏在安瑶府也是响当当的人家,为何就不能好好的请先生教授族人?若说学问不好才想出替考的办法,那当初他们祖辈的秀才又是怎么考上的?不可能从上几辈就开始替考了吧?”
  这一问直击人心,谢行俭不由皱眉。
  这回院试,出来帮万宝华他们替考的正是万氏去年考上的秀才,若这些秀才去年也是请人替考的,那么,他们的学问肯定不过关,又怎敢出来替万宝华他们考院试,这不就矛盾了吗?
  “谁知道呢?”蓝衣书生嗤笑道,“大家族事儿多,钱也多,搞不准回回找来的秀才都是外头的呢。”
  “差不多,到底是不是外头正经的秀才,还要等郡守大人以后摊案,摊了案,咱们就知道了。”
  摊案,是衙门办案的习俗。
  重大案件,衙门处理完毕后,都要张贴榜文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记录下来,颁布天下。
  “不提这事了,倒霉晦气。”
  众人虽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没再继续讨论,毕竟这事已经过去十几天了,钻研也没甚意思,不如等段时间,到时候看官府怎么交代。
  书生们开始转移话题,听大家聊起吴子原,谢行俭不由来了兴致。
  “要说吴子原吴兄,虽与万氏同出自于安瑶府,品行却比他们好上百倍千倍!”
  见有人如此夸赞吴子原,谢行俭眼睛缓缓转过去,嘴角往上一挑。
  “你与他可是旧识?”
  说话的人一愣,随即摇摇头,“不是,只是在一些诗会上碰过几面,却没怎么说过话。”
  “我也不怎么熟悉吴兄,不过听大家提起他,都说他为人热情,博学多才,今年院试他考了第二,也是厉害的人物啊。”
  好多人都点头称是。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不知是谁将另外一间客栈的吴子原拉进了如意客栈。
  “我站门口远远就瞧见路边的吴兄,便擅自做主将他拉了过来,大家不会见怪吧?”
  众人见到吴子原,纷纷站起来欢迎,其欢喜的态度不比之前看到谢行俭,旗鼓相当,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话说的,同时一榜秀才,聚一聚有什么大不了。”
  “还未恭贺吴兄高中一甲二名。”
  “恭喜吴兄。”
  吴子原噙着笑,团团回礼,余光瞟到依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谢行俭,眼神瞬间一黯,透着一股幽幽光芒。
  场面戏,谢行俭当然要做。
  待吴子原走近,他方站起身笑着拱手欢迎。
  吴子原敷衍的回了一礼,坐到谢行俭对面。
  众人都是人精,一下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不对劲,都干笑着坐回位子。
  吴子原率先打破平静,朗声道,“诸位,我吴某不请自来,先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说着拿起掌柜准备好的茶水一饮而尽。
  一旁的书生们自然跟着客气,谢行俭不想做的太出奇,便也抬起杯子隔空朝吴子原扬了扬。
  吴子原端着杯子,脸上荡起一抹笑意,“还未恭贺谢小兄弟高中案首呢,恭喜恭喜!”
  谢行俭一愣,低低笑了声,“多谢吴兄,承让了!”
  吴子原一听,脸色顿时铁青,他恼羞成怒的瞪了一眼谢行俭,讥笑道,“谢小兄弟这话何意?”
  谢行俭半笑不笑的哼道,“吴兄忘了?”
  “忘了什么?”吴子原微愣。
  “上回客栈的事啊,与吴兄一起的万兄,当着众学子的面,声称谢某有眼无珠,将吴兄的赞赏不放在眼里,吴兄不记得了?”谢行俭冷笑。
  周围有人心思敏感的,眼神立马变了,似乎知晓了面前两人有过结,而且误会还很深。
  有那神经大条的,还准备出声劝阻,被人眼疾手快的拦下。
  吴子原一怔,转瞬恢复常态,赔笑道,“不过是万兄哗众取巧罢了,当不得真。”
  见谢行俭依旧面无表情,吴子原昂起下巴,高声质问道,“谢小兄弟莫非对此事还耿耿于怀?未免肚量小了些吧,一郡案首,众人敬仰,还是将心放宽些,别失了气度。”
  谢行俭了然的点点头,“吴兄此话在理,只不过不是谢某非得抓着此事不放,只是因谢某侥幸拿走了案首,有点对不住吴兄罢了,这案首,依照万兄的说法,该是吴兄的,如今谢某拿走了,心里不免有些惭愧。”
  吴子原闻言,拿眼睛恶狠狠的瞪着谢行俭,默默的咬紧后槽牙,激得手臂青筋凸起。
  众人只管喝茶不说话,一心想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任由两人舌战。
  谢行俭半躺在椅背上,状似无意的说道,“我之前听旁人说,万氏一族的万宝华与吴兄交往尤甚,也对,万兄能力排众议一心宣扬吴兄能中案首,想来吴兄与万兄两人之间感情颇深。”
  吴子原嘴角一撇,朝上方处拱了拱手,淡淡道,“自然,我与万兄八拜之交,情同手足!”
  谢行俭夸张的哟了声,“即是如此,为何万兄好端端的就想出替考了呢,吴兄又为何不拦着点,怎就眼睁睁的看好兄弟步入深渊?”
  吴子原一哽,谢行俭飞快的道,“别说吴兄不知情,你俩同吃同住,有什么事能瞒住你吴兄?”
  众书生惊呆了,纷纷将诡异的眼神投向吴子原。
  吴子原紧紧抿着嘴角,谢行俭冷冰冰的眼神似乎能冻穿他,他双腿发软,只见谢行俭紧接着抛出一句惊天的话,“莫非,吴兄知而不报?”
  吴子原端杯的手一抖,“啪”的一声,杯子掉落摔成八瓣。
  “你休得胡言乱语!”
  吴子原怒目圆睁,平时那双充满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射出两道寒光,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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