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宁负呵呵一笑,直接把酒喝进了肚里。两人一上来就如此剑拔弩张,倒是让陪坐的客商有些惊疑不定了,好在宁负喝下酒后,并未继续咄咄逼人,叹道:“既然来了番禺,之前的事儿我就没放在心上,陆二公子大可不必担忧。这事说来也跟你无甚关系,我还是能分得清的。”
他知道刺杀他是赤旗帮的临时起意了?陆俭一瞬就想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说实在的,也是孙元让传回了消息,他才知晓了赤旗帮也参与了汀州之事,而且起了大用。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去干了这么大一票,除了让他承情之外,恐怕更多是为了卖好给孙元让,顺便跟青凤帮搭上关系。如此一箭三雕的事情,伏波自然是干出来的,对宁负下手恐怕也是顺手而为,说白了是真跟自己没有关系。
然而如此弯弯绕绕的事情,却被宁负一句道破,这洞察力就非同小可了,无怪乎会被人称作“鬼书生”。陆俭笑了笑:“我跟长鲸帮素无仇怨,都说了恐怕是误会。”
宁负却饶有兴趣的瞥了他一眼:“只是陆公子胆子也太大了些,什么人都敢结交,也不怕养虎为患?”
这是想要挑拨他和赤旗帮的关系?陆俭了举起了酒杯,冲宁负举了举:“若非有些胆量,怎敢跟宁先生对坐共饮?”
说着,他也不等宁负举杯,自顾喝了个干净。
这态度,可就颇有些挑衅了。宁负也不着恼,反而笑的更浓了些:“正因为知道陆公子非庸碌之辈,我才敢来番禺。也不瞒你,如今长鲸帮有重回南海之意,正想找几个可以联手的盟友。陆公子的心思,在下也略知一二,只是陆氏根深蒂固,哪是那么好对付的?比起那些不肯自认匪帮的家伙,想来长鲸帮更能祝你早日事成。”
虽说陆俭一心想要扳倒陆氏,但是真正知道此事的,却没有几个。旁人最多也就猜他想要夺回家主的位置,哪能想到他那些有悖人伦,大逆不道的心思?
而宁负也确实戳中了要害,伏波是个正人君子,赤旗帮也并非匪帮,就算他智计百出,也没办法逼迫对方做那些不符合道义的事情。而长鲸帮就不同了,他们可是一群悍匪,只要条件谈的拢,又有什么不敢做的呢?况且长鲸帮的势力本就远远超过赤旗帮,若是结盟,倒是极强的助力。
只可惜,他宁肯结交君子,也不想与虎谋皮,陆俭轻叹一声:“都是些家事,不登大雅之堂,也不便假人之手。”
这是婉拒,也摆明了他没有立刻掀翻陆氏的想法。宁负挑了挑眉:“陆公子还真是好肚量,难怪赤旗帮的人去汀州运粮,你也不放在心上。”
这消息,陆俭可没听说,持杯的手都是一顿。伏波去汀州,还有另开一条粮道的心思?这才去了几天,就能办成这样的大事?不过想想之前的经历,说实在的也不算奇怪,毕竟长鲸帮守在琼州呢,他们也要防备着被人断了粮道,况且长途跋涉前往合浦运粮,也未必会有内河运粮来的方便。
看来那小子是有了防备啊,怕他转投长鲸帮?陆俭轻笑一声:“宁先生说笑了,买卖之事,岂能强求?”
他不知道此事,却也不怎么担心,是真不怕赤旗帮反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宁负也笑了:“那也不能耽搁了赚钱啊,长鲸帮也可帮陆公子维护粮道,搬运货物的。”
这明面上是寻求合作,实际却隐含威胁,陆俭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不管将来如何发展,他想把粮食运出合浦,都要先经过长鲸帮占据的地盘,能不能干掉赤旗帮事不好说,但是干掉他的运粮船还是轻而易举的。
陆俭看着那微微有些扭曲的笑容,半晌才道:“我这点生意,其实大多在陆上,哪用的着海运?”
这话也算不得错,毕竟陆俭来到番禺,为的可不是简单的做生意,而是为了坑他那好继母一把。而他的母家乃是当地豪强,这些年来经营的产业也确实都在岸上,对于海运的需求并没有别人猜测的那么大。真要是断掉海运,产生的影响也极为有限,哪是别人能随意威胁的?
这可是明摆着的拒绝了,按道理说,足以激怒宁负,谁料那位鬼书生却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好像也有些道理啊,不过我也不急,陆公子不妨再考虑几日,不必急着答复。”
这心平气和的态度,倒是更让人警惕。难不成鬼书生前来,真的只是想要结盟?这话陆俭可是分毫不信,对方多半还有别的盘算。
见两人没有闹翻,一直不敢吭气的客商才陪着笑道:“就是就是,生意场上的事情,哪有那么急的?来来,咱们先喝酒吃菜,也是鄙人照顾不周啊哈哈哈……”
那颇有些狼狈的干笑,实在没法缓和气氛,不过陆俭也不在乎就是了,话谈到这份上,不欢而散都是正常,倒是不必故作姿态了。
然而宁负却毫不在乎的举筷吃了起来,每次咀嚼,那长长的伤口都会被牵动,就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血口。
这就是打蛇不死反成祸啊。陆俭心底都不免暗自揣测,也不知当时是个什么情形,若是伏波再补上一刀,说不定就不会有这麻烦了。
正想着,对方突然停了筷子,问道:“对了,陆公子可知道赤旗帮里有什么出名的女子?”
这话简直没头没脑,弄得陆俭都是一怔,然而抬头望去,对方却面色坦然,甚至还带了丝跃跃欲试。
他到底问的是谁?心中疑窦顿生,陆俭摇了摇头:“这我还真不知,宁先生因何有此一问?”
宁负却看了他良久,最后才叹息着摸了摸下巴上的伤口:“没什么,就是有些好奇罢了。”
这还是进门后第一次,对方伸手触摸那道伤口。难不成跟这有关?可是去的不是伏波吗,跟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陆俭笑了笑,也不作答,同样提起了筷子,有条不紊的吃了起来。
宴无好宴,这一顿自然没人能吃的痛快,等出了门,在登上了马车,陆俭立刻对身边亲随道:“汀州城里发生的事情,再派人去探一探。特别是伏帮主用了什么身份,又跟哪家谈成了买卖,都要查个清楚!”
鬼书生都到家门口了,还故意给了他那么多线索,扔出了好些问题,岂会是无的放矢?怕是这里面还有故事,得打探清楚,才能决断。
第一百六十章
想要打探汀州之事,其实没那么容易,毕竟来送信的只是代为传话,未必知道多少内情。而派人过去探查,花费时间不说,赤旗帮干了那样的大事,那背地里不论是跟谁合作都不会大张旗鼓,这查起来还真是毫无头绪。
不过这些难不倒陆俭,之前信使曾说过,在放火的当夜,孙元让等人就离开了汀州城。能在城中大乱时快速离开,没有通关的凭证是不行的,这东西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给的。也就是说,在蓑衣帮和赤旗帮背后,还有一家高门不愿陆氏跟叶氏结盟,暗中作梗。为了对付陆氏,陆俭早早就探明了汀州的内情,有嫌疑的左右不过那几家罢了。
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没过两日,就传回了消息。
“竟然是萧氏。”得到信报,陆俭眉头微皱,这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旁人不知也就罢了,萧氏跟陆氏的靠山有些仇怨,他还是知道的,就算这些年萧氏装出一副耕读人家,不涉官场的模样,心底的忌惮和怨恨也不会少。
只是闹得这么大,未必就是萧氏的本意了,毕竟家在汀州,谁也不想引火烧身。若是如此,想要从他们那边找寻线索就难了。
萧氏那边断了线索,能查的也就宁负过问的“女子”了。其实连夜脱逃,就算持了凭证,还是扮作女眷更容易脱身,伏波又曾经扮过女子,这次故技重施也不怎么出奇。而这样的事情,孙元让岂会随处乱说?可问题是,难不成他之前去刺杀也穿的是女装,这才让鬼书生起了误会?
陆俭几乎可以断定,行刺宁负是伏波带的队,甚至能猜到他是如何一击不中,在对方眼皮子底下逃脱的。他可是见过伏波的身手,还被对方“救”过一次,若改成刺杀,多半也能让人记忆深刻。
那问题就来了,宁负可不是蠢人,只论智计,寻常人绝对难以匹敌,而且他可是直接查到萧氏头上了,知道的东西恐怕也比别人要多些。
这样的人,怎会把伏波认做女子?亦或者说,当时真有一名女子?
一想到这儿,陆俭猛地想起了另一件事,那就是赤旗帮严头目口中的“小姐”。严远这人恐怕跟邱大将军关系匪浅,偏偏那“小姐”的身份,他查了几次都无疾而终,实在摸不到头绪。难不成跟此事有关?
思索半晌,陆俭对身边人道:“再请蓑衣帮的人来一趟。”
既然想不出答案,就要好好问问知情人了。
人很快就赶了过来,见到陆俭赶忙拱手:“陆公子,叫小的来可是还有吩咐?”
他是蓑衣帮和番禺之间传递消息的人,陆公子亲自唤他,怎么可能不重视?
陆俭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当初在汀州碰上鬼书生时,贵帮跟他可有交集?”
这话问的对方一怔,迟疑道:“这个小的当真不知,传回的消息也未曾提及此事。”
这回答并不出奇,陆俭换了个问题:“那发现鬼书生也在汀州,你们可曾改变计划,重新谋算?”
这次信使点头应道:“似乎是闹出了些麻烦,好在有军师筹谋,这才全身而退。”
陆俭立刻抓住了话头:“军师?可是之前谋划番禺劫狱的那位?”
他也听孙元让提过,劫狱一事背后有人谋划。遇上鬼书生还能全身而退,兴许也有这人的手笔。
那信使面上露出了些得色:“正是,此次也亏得军师亲自前往赤旗帮,这才请出了伏帮主相助。”
陆俭只觉心头一震,面上却露出了笑容:“那还真是大才,敢问贵帮的军师高姓大名?”
对方却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们都称他为‘方老先生’,其他就不知了。”
这似乎涉及了一些秘辛,见对方不愿继续,陆俭立刻转开了话题,然而这名字听在耳中,总觉得有些熟悉。
等送走了信使,陆俭招来陆三丁,开口便问:“当初查邱大将军时,他的亲信幕僚里可有一个姓方的?”
陆三丁一怔,赶紧道:“是有一个,名叫方天喜。原本是将军府的幕僚,谁料邱大将军落难,他先逃了一步。”
“方天喜……”陆俭的眉头皱了起来,突然又道,“最近赤旗帮是不是又出了个新头目?”
“不错。”陆三丁立刻道:“听说是伏帮主的心腹幕僚,姓田,双腿似乎有疾。”
姓田……陆俭脸色一变,当初番禺大牢里不就关着一个邱大将军的钱粮官吗,那人也姓田,据说死在了府衙的大火中。他真的死了吗?
“立刻去查查,之前府衙大牢里关押的死囚田昱,腿上可有残疾。”陆俭厉声道。
陆三丁悚然一惊,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转身而去。这事倒是不难查,只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就回来禀报:“那死囚听说曾被挑断脚筋,有些疯癫……”
陆三丁的话没说完,陆俭已经站起了身,在屋中踱起步来。难怪上次伏波突然会跟来番禺,难怪明明知道凶险,他还要等到蓑衣帮劫狱之后才退走,恐怕明面上是为了帮他和蓑衣帮,实则是为了救人,神不知鬼不觉,就从大牢里捞出了一个死囚。
而那个死囚,那个曾经的钱粮官,如今已经是伏波的心腹幕僚。他凭什么能让一个朝廷都撬不开嘴巴的死硬文官为己所用?那位方军师方老先生,若真是邱大将军曾经的幕僚,又为什么专门找上赤旗帮,请伏波亲自前往汀州?
还有严远,明摆着是军伍出身,还跟邱大将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怎么会一个照面就投奔了赤旗帮,成为伏波身边的亲信。
一个不过弱冠的少年人,如何能降伏这些能人异士?除了胆魄,除了能力,还有什么共通之处?
邱大将军膝下无子,也没有亲近的子侄,但是他有个女儿,爱若掌珠。
一瞬间,脑中就像有什么被照亮了,陆俭止住了脚步:“是了,他叫他‘小姐’。”
那濒死的家兵根本不是无力开口,而是只听到了一句“小姐”。在严远见到伏波,甚至跟她动手之后,失声叫出了这两字。
陆俭扶住了额头,难以自制的笑出了声来。若是如此,一切就能说得通了,那位赤旗帮的帮主,并非行事肆意,这才随心所欲假扮女子,而是她本身就是个女子!也只有女子,才会假作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而非一个成年男子。
可笑这么简单的事情,他竟然一直没能看穿。
“家主!”陆三丁哪见过家主如此失态大笑的模样,诚惶诚恐的唤了一声。
陆俭猛地止住了笑,等等,宁负知道这事吗?沉吟片刻,陆俭摇了摇头,那家伙恐怕还真猜不到。若伏波真是个女子,她前往汀州,跟萧氏谈生意多半也会用女子的身份,如此一来,就算鬼书生把汀州翻个底朝天,也只能知道伤他的是个女子,而猜不到此人正是赤旗帮的帮主。难怪在酒宴上,会有如此一问。
那若是宁负将来知道了此事呢?
陆俭的神情一下就严肃了起来,开口问道:“这几天,查到鬼书生的行踪了吗?”
陆三丁赶忙道:“未曾,这人狡诈,早就藏起来了。”
宁负为什么会来番禺,总不能只是打着结盟的心思,来跟他攀交情的吧?那鬼书生就算不知此地是赤旗帮的地盘,有人家的耳目,也该防着他给赤旗帮通风报信吧?难不成还有什么诡计?
沉吟片刻,陆俭道:“之前青凤帮的杨掌柜,是去了罗陵岛吗?”
“没错,走的十分匆忙。”陆三丁赶忙道。
“沈凤怕是要搬救兵了。”陆俭沉吟道,“宁负前来,说不定就是为了此事。”
宁负也是知道汀州之事内情的,一旦赤旗帮出兵驰援,助青凤帮攻打叶氏,岛上必然空虚,那鬼书生会不会想要趁乱偷袭?赤旗帮可是有两处营寨,兵力未必能守得住啊。
陆三丁也听出了些门道,小心问道:“那是否要给伏帮主传个消息呢?”
“伏帮主”三字,让陆俭一怔,旋即露出了笑容:“我亲自去一趟吧。”
邱大将军的女儿叫什么来着?似乎是叫……“邱月华”。
那三字在舌尖一绕,并未出口,陆俭面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下去准备,明日就走。”
不论这猜测是对是错,他都要亲自看上一眼,才能安心。若那真是个女子,事情可就大有不同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也是陆俭选择的时间恰到好处,等他乘船出番禺时,恰逢赤旗帮大军过境。几十条船黑压压连成一片,旌旗遮天,气势逼人,当真是神鬼睥睨。沿途大小势力都要缩起身形,生怕一个不留神惹怒了这新任的南海之主,因而挂着赤旗帮令旗的陆氏船只,一路上也没人敢拦,顺顺当当来到了目的地。
陆俭可是赤旗帮实打实的盟友,根本等着通传,直接就被领进了大营。这营寨跟上次来时又有了不同,肉眼可见地扎实了起来,愈发有大帮派的模样。不过陆俭今次过来,要看的可不是这个。
“明德兄怎么不打招呼就过来了,可真是稀客。”
那熟悉的嗓音响起时,陆俭面上露出了笑容:“怎么,已经不欢迎愚兄了吗?”
看着立在堂前的赤旗帮帮主,陆俭目光不由深了些。比起一年前,那人的身量又略略拔高,身材却依旧纤细修长,完全想不到其中还蕴含着能夺人性命的气力。那一口清朗的声线也未曾变过,全无沙哑粗粝,犹如长不大的少年。
可是少年总会长成男人,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对上陆俭的视线,伏波也笑了出来:“可不得问清楚了,若是来讨债的,小弟也好早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