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姜恒:“这是谁?”
  罗宣漫不经心道:“随手捏的,不过今天的你,比四年前的你,已经大不一样,声音也变了,哪怕再回到王都洛阳,也不会有人认出你来。不过是教教你,以备不时之需。”
  姜恒与罗宣身着单衣,在镜里静静地看着彼此。
  末了,罗宣打破了这寂静,说:“你来试试?给我换张脸。”
  姜恒于是用了易容的石粉,调开,把手放在罗宣的脸上,又给他修了下眉毛。肌肤相触时,姜恒的手指碰到罗宣发烫的脸庞。
  “师父,”姜恒低声说,“你会下山吗?”
  “不会。”罗宣冷漠地说,“你总算可以滚了。”
  姜恒笑了起来,去拿眉笔,说道:“谢谢你,师父。”
  “什么都学不会,”罗宣冷淡道,“浪费老子时间,蠢得和头驴一般。”
  姜恒说:“今天,我忽然有点怕。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兴许就待在这儿,不会走了。”
  罗宣看着镜子,忽然问:“谁的脸?”
  姜恒看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罗宣说:“这就是你哥吗?”
  姜恒按着记忆,为罗宣易容,片刻后说:“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如果他还活着,或许已不是这个模样。”
  那只是姜恒记忆里,耿曙的模样,甚至许多细节,连他都变得模糊了,不过是短短五年而已,当他回忆起耿曙的眉眼、耿曙的嘴角,竟是一时无从下手。
  罗宣侧过头,看着姜恒,不说话。
  “离开以后,”姜恒说,“我还能回来吗?”
  罗宣没有回答,起身,姜恒于是看着“耿曙”走到一边,坐在榻畔。
  罗宣抱着膝盖,想了很久,答道:“你这学得不行,还没到下山的时候,再学几年罢。”
  姜恒忽然笑了起来,他明白了罗宣这句话下的意思,那是他从来不愿表现,埋藏在总是不耐烦的表情下,不提防时漏出的几分不舍。
  “师父,”姜恒轻轻地说,“我知道,我该走了。”
  就像面前的这一幕,死而复生的耿曙正看着他,仿佛在说,他一直在中原大地,等待着他的到来。而终有一天,若他能结束这大争之世,还百姓一个太平人间,将是与他重逢时,最好的礼物。
  罗宣起身去洗脸,姜恒沉默地收起一应物什,天亮了。
  第34章 红尘路
  “太难了。”松华在大殿内说, “最可能的下场,就是你这关门徒弟,三个月内死在乱军之中, 身首异处。”
  姜恒正在接续昨日, 在假想中, 郑国一统天下后,开始安排他的国内施政与变法步骤, 以及一系列的政变,排除异己,整顿朝廷。
  听到海女这话时, 姜恒不禁抬头, 哭笑不得。
  松华旁若无人, 根本不在乎他在场, 又朝鬼先生说:“若项州尚在,兴许还能守护他。你放他独自一人,去这虎狼环伺的五国之中, 无异于送死。”
  鬼先生说:“既是应劫之人,又何惧荆棘?何况,别忘了他手中还有一物。”
  姜恒说:“嗯, 还有天子交托于我的金玺。”
  是日,殿内松华、鬼先生看着姜恒, 完成他协助明君、平定天下的最后一步。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每一步都险象环生,每一步, 都是掉脑袋的走法, 自己掉脑袋,还会连累不知道掉多少人的脑袋。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 每一步,都存在于姜恒的假想之中,纸上谈兵,毫无印证。但凡任何一环出了问题,姜恒便要死无葬身之地,这大争之世,亦无法结束。
  “但我有信心。”姜恒答道。
  “治世的信心?”鬼先生说。
  姜恒认真地说:“对天下气运的信心。千年以来,每一次,中原大地都将拯救自己,战乱不是永恒,治世也不是永恒,就像阴阳轮转,分则合,合而后分,哪怕我没有办到,来日神州大地,也会再次迎来新生。”
  鬼先生道:“从长远来看是这样不错,只是对每个置身其中的人而言,短短一生,不过数十年光阴,是救赎,还是沉沦,又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姜恒架构了一个新的朝廷,却听见鬼先生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不必再推演下去。”鬼先生道,“现在,先生予你最后一问。”
  今天罗宣没有来,姜恒本以为,鬼先生的考校就此结束,却没想到还有问题,在等待他的抉择。
  “因为罗宣舍不得你,愿意用很重要的东西来换,再三求情,所以,我们给你一个选择的余地。”
  这次,却是海女松华开了口,她毫无感情的声音回荡在殿内,犹如空灵的仙女。
  “留在沧山海阁,”松华缓缓道,“值守玄武七星,你可拥有无限阳寿、不老的容颜,但人世间的一切,与你再无相关。”
  姜恒抬眼,看着松华。
  “入红尘去,从今往后,海阁将对你关上大门。你须得去应那神州的千年之劫,无论死活,再不能朝师门求助。”
  松华声音停下,四面仿佛还有回声在飘荡。
  清晨时分,沧山一片寂静,偶有几声鸟叫,更显神山空灵。
  姜恒走过这收留了他五年的仙山楼阁,风铃在廊下轻轻作响。
  罗宣坐在面朝长海的台阶下,脚下放着一个收拾好的包袱,看了姜恒一眼。
  “我就知道你会拒绝他。”罗宣沉声道。
  “师父。”姜恒眼眶发红,坐在一旁,伸手去抱罗宣,他知道罗宣一定恳求了松华与鬼先生,让他永远留在海阁中,只要点头留下,他就可以拥有永生不死的生命、返老还童的容颜……但他没有接受,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在他的身上,有更重要的责任。
  那是姬珣亲手交给他的金玺,是母亲与项州在战火中的离去,是耿曙的死——而这所有的遗憾,只有在大争之世结束的那一天,才能完满。
  “滚!别挨过来!像什么样?”罗宣不耐烦地一手抵着姜恒,把他脑袋推开。
  姜恒笑了起来,罗宣却别过头去。
  “东西都给你收拾好了,”罗宣说,“这就滚罢,别再回来了。”
  姜恒起身,将包袱背在身后,到得台阶前,朝罗宣跪下,磕了三个头。
  “师父,”姜恒最后说,“下辈子,我愿意当你的……当你的……”
  姜恒想了很久,说:“当什么都行。”
  “这辈子都不听话,”罗宣嘲讽道,“还说什么下辈子呢,滚罢。下山以后,好好活着,别丢我的人。”
  罗宣起身,没有理会姜恒,背对他拾级而上,回往大殿内。
  姜恒慢慢地走下山去,遥遥回头,忽然看见了大殿顶端,站着一个人影。
  “师父——!”姜恒带着泪,大喊道。
  那个人影跃下大殿,消失了。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倒映在长海上,波光粼粼,划出一道血色的长河。姜恒撑着竹筏,在风里渡过长海去。
  罗宣在他的包袱里放了易容匣、几锭银两、一个药瓶,瓶里是三丸丹药,姜恒想起四年前就见罗宣在炼这药,能治伤重、中毒之人。
  除此之外,尚有一把卷起的软剑,乃是海阁神兵,刻有玄武徽的利剑,名唤“绕指柔”,以及一身换洗的衣服。
  金玺与黑剑沉在湖底,姜恒决定先不取出,毕竟来日方长。
  他回望沧山,此地眺望过去,海阁已隐没在了雾气之中。
  海阁大殿顶上,罗宣提着火油,浇过书阁、大殿,以及他与姜恒一同生活了多年的卧房。
  两头犄角高扬、体格健壮的公鹿套上了嚼头,立于高台上,鬼先生与海女各乘一鹿,看着罗宣在海阁中忙碌,继而将火油浇到大殿门口。
  罗宣背着他的包袱,立于殿外。
  “先生,”罗宣道,“感谢先生收留与教导,恩德此生难报,唯待来世重逢了。”
  罗宣亦朝鬼先生跪下,磕了三个头。
  一阵风吹来,鬼先生仙袍飞扬。
  “罗宣,你当真不愿跟着我们走么?”鬼先生说。
  罗宣摇了摇头,晃亮火折,躬身,点燃了火油。
  火焰顿时蔓延开去,在山风里吞噬了海阁大殿。
  海女道:“今日一去,就是永别了。罗宣,你身上毒性,尚余……”
  罗宣答道:“不用告诉我,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罢了。师父,海女大人,好走。”
  鬼先生道:“我们将离开神州,前往海外,他日若尚有机缘,当可再会。”
  罗宣郑重道:“后会有期。”
  鬼先生与海女驱策公鹿,没入山林而去。罗宣望向姜恒离开的方向,展开双臂,出高台,纵身一跃,露出背后玄武堂值守的剑印,犹如飞鸟投林,没入了茫茫夜色。
  北地,林胡领地。
  天地间一片死寂,林胡人的故乡,村镇正起火燃烧。雍国铁军穿梭来去,耿曙驾驭高头大马,驻马村落前。林胡人被士兵押出,陆陆续续离开生活了近三百年的村庄,迁往另一座塞外大城山阴。
  耿曙已年满十九岁,较之来到落雁的四年前,他的身材更挺拔,容貌也长开了。据汁琮与姜太后所说,他比耿渊当年更高,也更精神。他比太子泷更为英俊,身上有股武人自然而然的英气,是雍国最为夺目的武将,也是最令人心折的王子。
  他的双眼,就像风林人的圣湖般,始终清澈而平静,白皙的脸庞缺少雍人的特征,反而充满了南方人的文隽之气。唯一保留的属于耿渊的神色,就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带着平静与淡泊的眼神。
  他穿戴着雍军制式的皮甲,左肩佩一护肩,与士兵们同吃同住,御林军、黑铠军犹如他的兄弟,追随在他的身后,为他付出生命,伴他出生入死,建功立业。
  他获得的奖赏从来不私藏,而是大方地分给将士们,他没有私产,也不在乎功勋与爵位,就像一个独来独往、在天地间了无牵挂的人。
  仿佛身外之物俱是旷天孤云,世上每一刻所发生的事与物,从来没有什么能让他动容。
  三个月前,他率领御林军,为王室出征,一举荡平了林胡部落,这支同属于东兰山与雪林交界处的古老民族,被迫离开他们的土地,为了雍国的南征大计,将融入为数百万的北方民族里,加入雍人的大家庭。
  但这迁徙,却拖着血与泪的脚印。耿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场突袭,便瓦解了林胡人的所有守御屏障。一如年前攻打更远处,奔马山中零散的北方部落般,又如一年半前,率军平定风戎之乱。
  王骑在他的指挥之下,就像一把斩马长刀,所向披靡。落雁城中有歌谣传颂,在汁将军的面前,山峰亦可削断,沧海亦可被填平。
  耿曙从十七岁开始接手雍都军,短短两年里出征三次;太子泷则坐镇朝中,从大雍丞相管魏处学习打理内政。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全心全意地相信对方,在这默契之下,雍国于北方所有的国内障碍都被扫除,凝聚为一个强大的整体,化作一辆势不可挡的战车,发出咆哮,随时将扑出玉璧关去,碾平整个中原大地。
  当然,在这轰鸣的战车轨迹前,免不了牺牲掉不少拦路之人。
  但为了汁氏的统一大业,一切都是值得的。
  耿曙看着被押出部落的林胡人,最后士兵们抓出来两兄弟,兄长被按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少年哭着为他求情。
  这一幕令他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与姜恒离开浔东的那天。仿佛很久很久了,久得像是上一辈子,却意外地距离他很近,近得又犹如发生在昨天。
  “放了他们,”耿曙朝手下吩咐道,“押回落雁去,让哥哥充任城防军,弟弟养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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