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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不似(四)

  一念成魔,再无回头路。
  荼离知道自己与神族终有一战,但没想过是在殊羽大婚的日子。他总想着,等殊羽娶了清越,他们之间的情情爱爱便真的断了,他等着挨过今日,等着给自己一个交代——看,是你先对不起我,而非我负了你,加上千年前你们狗屁神族欠了我父亲母亲的,一并算个干净。
  可神族的这些杂碎不肯成全他。
  大荒汤谷乱了套,最该拿主意的福德真仙偏偏在这个时候没了踪影。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的神族之人来到这里,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噩耗只传到天帝耳中便被牢牢封锁,迎亲的队伍已经到达烟水月,没有任何一件事情会比太子大婚更重要。天帝加派了千余神兵前往大荒汤谷,然而还是棋差一招。
  荼离半路被神兵所困之时,沉桑带着乌乌泱泱的鬼兵赶到。
  “为何帮我?”荼离问他。
  沉桑冷冽一笑:“想与阿殿结个盟。”
  “结盟?”
  “阿殿欲诛神族而后快,我也受够了被神族压在头上,既如此,你我何不将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同仇敌忾岂不更好?”
  荼离轻嗤:“就凭你我二族?”
  “若再加上半个巫族呢?”沉桑嘴角微挑,“或许,是整个巫族。”
  清越成了太子妃,巫族便与神族绑在了一处,怎么可能会反过来对付神族,除非……
  荼离舔了舔后槽牙,殊羽怕是要被算计了。
  “看来鬼王是有备而来,今日的喜酒怕是喝不成了。”荼离瞥他一眼,“不过我独来独往惯了,不乐意结什么狗屁盟友,你做的什么打算我不想知道,更不想干涉,但我要做的事、我与神族的恩恩怨怨,也容不得旁人插手。”
  被拒绝的沉桑半点不恼,只笑嘻嘻让开一条路,满面春风做一个请的姿势:“那就祝阿殿,心想事成。”
  仇恨与冲动可以蒙蔽一个人的神志,但荼离一直很清醒,沉桑出现得恰到好处,不得不让人怀疑左旌的事与他有关,但比起追究这个,荼离现在只想跟神族、跟殊羽做个了断。沉桑在利用他,他也明白,可那又如何,不管有没有沉桑,他要做的事依旧会做下去,就算最后被沉桑收了渔翁之利,他也不在意了。
  北辰宫的暗室里头锁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永远见不得光的秘密。
  吉时已至,巫族的迎亲轿辇踩着时辰到达了南天门。镜中少年一身红装,临风倜傥,只是一张俊脸上显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机,殊羽恍惚地想,如果是荼离穿上这身衣裳,一定好看极了,他总是爱穿红色。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扶桑神树的封印就该有所异动了,那时正是他跟清越拜堂的时候,殊羽转头望向窗外,仿佛觉得是种解脱。他不是一个好太子,在他心里,什么天下什么大业都比不过荼离的一颦一笑,他死了,还有其他神族殿下,会比他做的更好;他也不是一个好儿子,八百年的抚育与栽培,他统统都辜负了,父君母后需要多久才能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回过神来,也许再也不会;他更不是一个好良人,至死,都不能堂堂正正地与世人说一句,吾爱荼离。
  “哥哥,大婚的日子你怎么不高兴?”西蟾偷吃着殿中包了红纸的喜糕,嘟囔着小嘴无不稀奇,她终于要有个嫂嫂了。
  殊羽扯出一抹笑,抬手擦干净她吃花了的嘴角:“以后多陪陪母后。”
  “有了媳妇忘了娘。”西蟾小声哼哼,“你这心这么快就跑到嫂子那儿了,还拿我做文章呢!”
  “是啊,心都在他身上呢。”殊羽笑笑,又问元曦,“前几日我布置给你的功课,可都完成了?”
  “不敢怠慢,就快完成了,哥哥,今日就放过我吧。”元曦十分纳闷,平日里对他一向宽容的兄长,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关心起他的功课来,前阵子日日将他带在身边,教这教那,就差把书房搬到他的寝殿里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神族的太子要入赘巫族,这会子给自己找接班神仙呢。
  西蟾黝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她垫脚趴在殊羽耳边轻声问:“荼离哥哥今日也会来吗?会来吧!会来吧!”
  若是福德真仙坐镇大荒汤谷,荼离一定是出不来的,现下却不好说。他先前派了人手盯着百鬼族,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怕是暗流涌动,这几日他被困在北辰宫中准备婚事,外头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只一早伴月来报,说是见着天帝又派了千余神兵下界,不知去往了何处,殊羽心中忐忑,当即差遣伴月前往大荒汤谷,看看那里是否安然无恙。
  伴月是在半道上碰见荼离的,那时荼离刚与沉桑分道扬镳不久。
  荼离身上脸上沾满血迹,浑身上下散发着骇人的气息,伴月吓得腿一软,接着听荼离问道:“左旌呢?他没跟你在一块儿吗?”
  “啊……”伴月吞了吞口水,手足无措起来,“他……他……”之前为了缓住荼离,一直谎称左旌在神族玩耍小住,在伴月的印象中,荼离一向明媚飞扬,虽然对属下吆三喝四些,但从来没有摆过脸色动过刑罚,是而见到现在这副样子的荼离,伴月只觉得自己灵魂都快吓得出窍,更别说还敢再打诳语。
  “都说左旌在你那儿,是真的吗?”荼离不忿不恼,平静的语气却比暴跳如雷更叫人害怕,伴月点头不是摇头不是,只能呆呆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荼离了然,又问他:“左旌被沉桑抓走了,是不是?”伴月倏忽抬起头,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还知道什么?”荼离追问。
  “我……我……”伴月支支吾吾回道,“左旌好像是被灵均殿下掳走了,后来我们偷偷搜遍了巫族都没见到左旌的踪迹,殿下猜测是被囚禁在了百鬼族,便派人一直盯着无弋城,殿下说,过了今日,左旌就能平安。”
  灵均和沉桑为什么要抓左旌,与左旌一道消失不见的还有那副烈焰火山图,他们想做什么?为什么是今日?为什么过了今日左旌就会平安?
  “殊羽跟灵均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不知。”伴月想了想,“殿下之事我也不甚明了,不过他的确单独见过灵均殿下。”
  所以,殊羽迎娶清越的事,从中定有猫腻。
  伴月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问道:“阿殿,是有左旌的消息了吗?”
  被甩下的神兵又追了上来,荼离冷笑一声:“看在左旌与你交好的份上,我放你一条生路,他现下如何,你还是问问你们神族自己吧!”
  如果一开始没有瞒他,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他左旌被抓走了,那是不是就能救回他的一条命呢?可是啊,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上界天宫,钟鼎声三响,一双璧人华服入殿,众神皆叹,天作之合。
  殊羽悄然环顾四周,没有荼离的身影,他兀自笑了笑,一张冷冰冰的脸显出几分活络来,旁人只会以为他窃喜的不过是抱得美人归。。
  “报——”
  尖锐慌张的声音划破一室祥和,殊羽眼角一跳,听天兵回道:“禀天帝,荼离阿殿欲闯天宫!”
  殊羽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拳,他瞥向灵均,灵均嘴角微挑,正似笑非笑。
  荼离怎么会出现,难道那千名神兵都拦不住他,天帝不觉皱起眉头,荼离屠神之事他瞒得仔细,在座众神除了他与天后并无第三人知晓,思及此,他虽心中惶恐局促,仍摆出一副镇定神态,悠悠然道:“放肆!溯风族与神族交好,荼离阿殿便是未来的族长,自是贵客,亦在受邀之列,何来闯殿一说!”
  “荼离阿殿说……”天兵跪叩,“说要抢亲!”
  “胡说八道!”天帝难掩怒色,诸神面面相觑,满座哗然,有意无意将目光投诸清越公主,一派不可言说之意。之前隐约听闻在方丈山时,荼离对清越百般调戏,那日在扶桑神树下,荼离也半真半假说想迎娶清越,原来竟不是传闻更不是玩笑。
  殊羽只感觉自个儿的心快要跳脱出来,荼离绝不可能只是来抢亲这么简单,他佯装镇定,问道:“殿外溯风族来了几人?”
  “只荼离阿殿一人。”
  “就他一人?”殊羽略一沉思,“先将荼离引去偏殿,礼成之后我带着清越与他赔酒……”殊羽算着时辰,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扶桑神树的封印就该松动了,他无论如何不能叫荼离惹了是非。
  尤未及也,荼离从殿外闯入,手执一柄风刀,已然动了杀意:“你还想着礼成?”殊羽眼角酸涩,一双眼蓦然红了,他做好了一切准备,亦一心赴死,可再见到心心念念的少年郎时,原来,还是会有不舍。
  他蹙了蹙眉,将眼泪生生逼回,他道:“荼离,回头是岸。”
  回头吧,当做你我从无那段过往,从今以后,你还是无忧无虑的溯风族阿殿,尘归尘,土归土。
  可是啊,情根深种,意乱情迷,既已走火入魔又如何回头是岸。再也回不去了,这段情回不去了,无忧无虑也回不去了,如今在你面前的,是与神族不共戴天的阿荼神女之子。荼离觉着自己十分可笑,明明来做个了断,临入殿时,却担心自己一身血污沾染了殊羽,竟将那身肮脏的红衣草草脱下,只穿了一身白净的单衣,竟有些一叶障目的滑稽。
  “我入这泥沼佛不渡我,回头无岸,我今日来便只问一句。”
  荼离给了自己最后一回的放纵,他抬眸望向殊羽:“你,跟不跟我走?”
  所有人都以为这句话是说给清越听的,清越也自然也这么想,她从荼离进殿开始就在为难纠结,终于还是决定亲自说个清楚。她莲步轻移,盈盈浅笑:“阿殿,我们三人自小一块儿长大,可我自出生起便是要嫁给殊羽的,我自始至终亦只爱他一人,今日之事便当是喝了酒的玩笑话不作真,你快些回去罢,莫要再惹是非。”
  荼离嗤笑,仍一瞬不瞬望着殊羽:“都是骗子!不过是流连这神族的天位罢了,只有我当了真,十足可笑。”
  天帝从旁听得真切,三百年前荼离与各族贵胄一道听学,少年人多心事,竟惹出这么一遭麻烦,若是换了旁人茶余饭后闲聊几句也便罢了,奈何偏偏是溯风族,偏偏是荼离。
  难道真的是要应劫?如果荼离屠神一事还能悄悄按下暗中解决,他今日这大张旗鼓的荒唐行为可就再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帝按下怒意,和气道:“荼离阿殿,今日是三界六族等了八百年的良辰吉日,我念你年少轻狂不予追究,可若误了时辰,只怕是要连累了溯风一族,阿殿可要三思。”
  荼离一声嗤笑,这是打算拿溯风族来威胁吗?
  殊羽赶忙回身一拜:“父君,六族如今祥和不易,莫要因儿臣之事闹得三界不宁!”
  “殊羽,你无须再这般惺惺作态。”荼离冷笑一声,“溯风族于我为何,六族为何,三界为何?”
  “放肆!口出狂言!”众神皆怒。
  荼离大笑:“你们这些神仙个个道貌岸然!今日我偏要毁了这桩大婚,你们能奈我何!”
  你们逼死我娘亲的时候,也是这般鸾姿凤态义正言辞吗?
  神兵列位,剑拔弩张。
  “你一人之躯如何能敌?”殊羽道,“这些年的情分,你都不顾了吗?”荼离啊荼离,就当是成全你我过往的情爱,快些走吧。
  “你也配与我谈情分?”荼离自嘲着四下望了望,他看到了灵均,始作俑者巫族灵均,他意有所指轻蔑道,“你们叫我失了最心爱的人,那我便也叫你尝尝,失去挚爱之痛。”
  风刀离手,遁入光中,轻卷起漫天云雾,刹那间,殷红一片,血腥味霎时间四散弥漫。
  所有人都愣住了,清越一声撕心裂肺的“灵均”响彻寰宇。
  灵均至死都想不到,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不曾有,荼离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要了他的命,末了,还给他冠上了“殊羽挚爱”这么一个名头。
  可就在那一瞬间,殊羽却都明白了——荼离在为他清干净路上的障碍。
  沉桑和灵均抓着他们的把柄,神族太子殿下是个断袖,这样的风言风语早晚会传出去,与其等着被他们拿捏摆布,不如先下手为强,此为其一。
  其二,灵均一死,沉桑与巫族云姬娘娘一脉自此断了关联,甚至还会彼此猜忌,殊羽只要一口咬定他与灵均两情相悦,即便沉桑不信,云姬娘娘却不会再轻易信任沉桑,转而会怀疑沉桑从中作梗,挑拨巫族与神族,同时,巫族大乱,巫王本就多疑,沉桑要想再结盟只怕就难了。
  其三,荼离一人扛下所有罪责,将殊羽摘得干干净净。可扛下所有的后果又会是什么?
  时辰到,扶桑神树该有所异动了。
  殊羽已经来不及去思考这些,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他只想带着荼离逃出去,上天入地也好,就地埋骨也罢,终归是在一处了。
  可是荼离没有给他机会,决绝到连一句好话都肯不说。
  他只回身往大荒汤谷方向远望,垂一滴泪,他说:“我要你们诸神陪我。”
  “什么?”殊羽逼近,“你做了什么?”从未有过的害怕。
  万丈光芒化为箭雨,自天外之天而来,往云外之云而去。
  三界变色,遮天蔽日。
  天地仿佛陷入混沌,殊羽耳边回荡着荼离最后留给他的一句话:“好哥哥,我还是狠不下心。”
  五脏六腑都在痛,扭曲了似的,殊羽迟钝地立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在说:“荼离阿殿,自散神力,形神俱灭!”
  他愣了愣,这是何意?
  荼离,我的小荼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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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应开头~写到这里才发现时间对不上,之前楔子写的是九月,但这边是初夏,所以把楔子的时间改了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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