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小学毕业纪念册?”菜剩得不多了,他妈把筷子放下,从水盆里把一颗凉好的鸡蛋捞出来,在桌角上磕了磕。“不知道在哪儿呀,你没自己收好?你突然找这个做什么?”
  “就是突然想到了。”
  略微有点溏心的蛋黄被放到了他碗里。“吃点这个,补钙。”
  付罗迦忍着不适把那黏糊糊的东西往下咽。他妈取来纸巾把手擦干净后顺手拿过他摆在桌面上的手机,摁亮屏幕。“怎么还有密码呀,是多少?”
  付罗迦没挣扎:“5656。”
  “设密码干什么。”他妈翘着手指不太熟练地在主界面上滑动两下,最后点进了短信。看到只有几条通知短信她又退出来,又点进一个跟短信有点像的图标。
  付罗迦把吃不下去的蛋黄用纸包住扔进了垃圾桶,瞟见她一条一条地点开消息栏里的每一条消息,再把每一条的聊天记录都翻到底。
  时间不长,被他稍稍清过后总共就只有三条消息挂在上面。每一条都是一问一答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枝节。
  她倒是没看联系人多了哪些。
  他等他妈给出评价。然而她放下手机后只是说,“下午想吃什么?”
  没什么想吃的。“上次是鱼,这次就炖牛肉吧。”他妈炖的牛肉至今为止没有哪次煮到了能够下牙咬的程度。
  “嗯,下午回来的时候去买。”
  付罗迦沉默。现在就把话题向前推一步挺危险的——不能给他妈太多的考虑时间,因为他妈的思维一旦走远最终会得到的结论是“你是不是早就不耐烦跟我一起过了”“不想跟我过找你爸去啊看他是不是不要你那个阿姨要你”。
  “去睡午觉。”他妈把桌子上的蛋壳收拢扔进垃圾桶。垃圾桶被颠了颠,他之前扔进去那个蛋黄从餐巾纸中间露了出来,没有凝固的芯子还淌出来一点。
  “你扔的?”她把垃圾桶往地上重重一放,“你不吃就说,把它扔了是什么意思?”
  付罗迦垂下眼,“……掉在桌子上了弄脏了。”
  “少撒谎,我还不知道你?我特意煮蛋给你吃,然后再辛辛苦苦给你剥好,你就这么随手扔?”她把围裙解下来甩到一边,往沙发上一坐。
  付罗迦:“哎,我说了是真的掉在桌子上了……”
  “掉桌子上就脏了是吧,你嫌桌子脏?那这个家你嫌不嫌脏?”
  付罗迦对着桌子上没收的空碗碟发起了呆,一滴浊黄的油从一只碗沿上的缺口坠下来。
  “我懒得说了,反正你早就不耐烦我了,我说的什么你都不会听——”她转身直接进了主卧,用力把门甩上。过了一会儿又闷闷地传出声音:“去睡午觉!”
  付罗迦坐了会儿,起身把碗筷洗了。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他躺在床上出了一身汗。等汗干得快透了的时候闹铃响了,他发现他其实没睡着。
  他继续躺着等他妈敲门,没忍住还是把手机拿出来翻了翻,又点开那个时间地址——跟他刚刚躺在床上默念的完全一致。
  他妈直接开门进来了。“起床——你怎么躺着玩手机呀?不要眼睛了?快起来!”
  付罗迦坐起来,揉着头发趁着一点点未褪的睡意壮着胆子问:“妈我能不能不跟你去外公家?”
  “不去?为什么不去?”他妈把窗帘拉开,午后正盛的阳光大把地洒进来。“你怎么就不能去了?”
  “我下午……有个同学过生日要庆祝一下。”
  “同学生日为什么找你过?他自己没家人吗?”
  “就是请一些同学一起玩一玩……”付罗迦让自己放硬语气,结果失败了。“就是在我们学校吧,大家过生日都请同学。”
  “请什么同学呀真是,生日跟同学有什么关系?不去好好感谢生养你的妈妈,给妈妈做点家务捶个背,去跟同学在外边胡搞,像话吗?”
  这句话就有点说给他听的味道了。付罗迦立刻闭嘴。
  他妈转过身,“你实在想去,我也不会拦你。”
  付罗迦在洗漱台前洗脸时意外看见自己嘴角上长了个燎泡,只觉得好笑:为这个事他好像还上火了。结果还是……
  外公家在县东头,比这边还要僻静。县城一共只有两路公交,近些年被换成了纯电动汽车,运行时几乎没有什么噪音。付罗迦上车后选了个靠前门的位置坐了。
  前挡风玻璃被擦得很干净,空调开得偏冷,照进来的日光完全被滤去了热度。
  车上没什么人。他妈坐在后排喊他:“付罗迦坐到这儿来!”
  “我就坐这儿。”他没回头,低头看了眼时间。这个时候下车其实还可以赶上——他开始胡思乱想。
  但问题是许之枔算他朋友吗?算吧,因为许之枔显然自己是这么看自己的,虽然他们认识——或者说重新认识——也就一周左右;许之枔重视自己的生日吗?看不出来,但许之枔应该想让他去;还有最重要的——许之枔差他这么一个朋友吗?差他这么一个“总是不声不响”的人去祝他生日快乐吗?
  这么一想付罗迦好像轻松了一点。
  下了车步行的时候他妈从后面赶上来:“你刚刚是在给我摆脸色?我让你坐后来你为什么不肯?”
  “哪有啊。”他甚至摆出了一个笑,但不起作用,他妈继续质问:“是不是我不让你去你不开心了?是哪个同学啊,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没有摆脸色——”付罗迦的笑快垮下去了。“就一个同学,你又不认识。”
  他妈的小高跟敲出的节奏已经有愤怒的意味了,“你又从来不跟我说!我不认识你同学我还有错了?!是男的还是女的,你是不是早恋了?!”
  “……”
  这条路经过的人少,路边的树长得特别肆意,低处的枝条能戳到人肩膀上。付罗迦伸手扯了片叶子下来,放手里搓成了条。
  “你说话!是女生是不是?这种时候你还敢谈恋爱?”
  “……男的。”他低头闻了闻,这种树叶的味道是一种很苦涩的清香。“我没谈恋爱。”
  他妈稍微消停了会儿,“你对人家很上心嘛。人家只请了你一个?”
  “不是啊。”
  “那你不去又怎么了?人家说不定根本记不清请了谁,你还在这里自作多情——”
  付罗迦吸了口气。“……我没因为这个不开心。我根本没想这个。别说这个了好吗?”
  外公家所在的地税局家属院比较老旧,没有电梯,装空调的人家不多——水泥外砖墙上成荫的爬山虎是天然的隔热屏障,也因此外公家里阴湿得能在木地板上长青苔。
  外公去年突发脑溢血,人最后保住了,能勉强自理,但思维没有以前那么清晰了,多半时间都在卧床休息。付罗迦敲门后,来应门的是他的一个姨。她是专门搬过来看护老人的,生活费由他妈和其他几个姨舅出。付罗迦跟她打了声招呼,凑到鞋柜前去找拖鞋。
  那个不知道是几姨的姨在他身后说:“拖鞋没了,换鞋套吧。”
  他妈这时刚刚进门。“别换了,直接进去。”
  那个姨:“我刚拖干净,你又要来穿着鞋踩?我倒不怕费力,就怕浪费水——”
  他妈:“出水电费的是你吗?”
  那个姨:“……”
  付罗迦假装没看见那个姨的白眼。外婆在上厕所,他先进了卧室。外公身上捂着两床被子,还带着个灰色的毛线帽子。他闭着眼,看着像是在很努力地想睡着。
  哪怕室内并不热,这装束也能让人中暑了。他默默侧过身让他妈看,他妈一下把声音拔高了两个八度:“夏宁怡——!!”
  那个姨拎着一把还在滴水的拖布过来了:“爸他睡觉呢,你叫什么?!”
  “你也知道他要睡觉?!你给他穿这么多是要让他长痱子吗?!”
  付罗迦注意到厨房的水声没停,听着还开得很大。“……怎么不关水?”
  “我拖地嘛,水电费不归我管——”
  他妈脸上的表情让付罗迦情不自禁走开了点。“你究竟有什么不乐意的?!!一大家子人供你吃喝,别的也就让你照顾一下老人,老人不也是你爸妈吗?你什么时候上过心?!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也就照顾一下?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生活不能自理一个半聋,没见你们哪个主动说照顾?”
  付罗迦在她们吵得厉害的时候上前去揭了层被子,俯身凑近外公,伸手揩了揩外公脸上的眵目糊。“外公——?”
  老人慢慢睁开了一只眼睛,另一只不知怎么没睁开,神情看着有点俏皮:“怎么吵起来啦?”
  “没事。您热吗?要不要坐起来脱件衣服?”付罗迦扶着他的背,“诶对,把扣子解了,手伸平——往右,再右一点……”
  他把外公脱下来的一件背心挂到衣帽架上。外公一直很专心地看着他动作。
  这时他手机响了。
  手机来电,联系人:xzx
  他妈的声音和他那个姨的声音还在房间上空激荡。
  “小迦怎么不接电话呀?”外公问。
  他悬在红色圆圈上的手指终于落了下去。“没什么,打错了的。”
  外婆急急地冲进来了,“怎么又开始吵啊,才刚回来呢!”
  他妈抱着手臂站到一边,他姨气哼哼地拽着拖把走了。刚安静没一会儿他手机又响了,还是许之枔打来的。
  他妈转过脸看着他。“接啊!”
  付罗迦走到一边,清清嗓子:“喂?”
  许之枔那边有点吵,他隐隐约约听见许之枔说了句“等一下”,过了会儿那边就变安静了,好像是许之枔换了个地方。
  “……我以为你不会接了。”
  付罗迦原本的确是这么想的。他看了眼他妈,她在跟外婆说话。“……抱歉来不了,有什么事吗?”
  “来不了啊……”
  付罗迦本以为他会说“没关系”,结果那边说:“我有点失望。”
  付罗迦愣了。他又看了眼联系人,确定是许之枔没错。他憋了会儿蹦出一句,“我真的很抱歉。”
  许之枔:“我去你家楼下等了一会儿。”
  付罗迦:“……什么时候?怎么不打电话?”
  许之枔:“我想留个惊喜。”
  付罗迦想了会儿,觉得这个生日聚会上应该有酒,要不然一切没法解释。他妈在这儿他又不太好问,只有含糊地“嗯”了一声。
  许之枔那头好像有人在叫他。许之枔应了一声,又凑近话筒说:“我完了后再打电话给你。到时候一定要接。”
  付罗迦:“……好。”
  在嘟嘟声响起之前他急速添了句“生日快乐”,不知道许之枔听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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