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三
“遥遥，你不认识妈妈了吗？”
那人慢慢转身，梁舟看到那张熟悉的脸，脚下一阵虚浮，他眨眨眼，一时竟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真是假。
来人脸上化着妆，头发有些随意地扎着个马尾。她拉了下刚刚坐下有些上缩的衣服下摆，又伸手把散发的头发理到耳后。
她脸上挂着笑，扫视几遍梁舟，慢慢开口：“遥遥，怎么不喊妈妈？我是怎么教你的？”
她的声音传到梁舟耳朵里，变得高频而刺耳，梁舟紧握双拳，喉咙一阵干涩。
路南，是路南。
她怎么来了？她怎么找到这里的？她要找自己干什么？
梁舟一片混乱，他注意到路南踩着高跟鞋又要靠近他，他几乎是踉跄着退了两步。
“遥遥，你还真不认识妈妈了？”她笑了下又说，“你这孩子，妈妈可是立马就来找你了。”
梁舟深重地呼吸着，他发现，只听到路南的声音都能让他害怕地发抖。
路南见梁舟没反应，走近几步，手搭上他的肩膀，又叫他一声：“遥遥。”
梁舟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压抑自己不要尖叫出来，他感觉到路南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梁舟感觉自己快要吐出来，他吞吞口水，勉强开口：“……我不是路遥。”
路南听到他的话，笑了一声，仿佛在嘲笑他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妈妈当然知道了。妈妈知道现在那家人叫你梁舟是吧，妈妈知道的。但你也是妈妈的遥遥啊，妈妈可没忘记，怎么，你忘记了？”
梁舟避开她的目光，没说话。
“这是我闹别扭吗？”路南又笑了，像是纵容贪玩的孩子，还伸手帮梁舟理了下有些乱掉的额发。
梁舟把头往后仰，避开路南的手，手抓紧裤缝，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认识你。”
说完他又退后几步，又说一遍：“我不认识你。”
路南上前：“遥遥。”
“别叫这个名字！”梁舟高声打断她，说完又放低声音，低声说：“别叫我。我不认识你，你走吧。”
说完梁舟转身跑走了，他跑得越来越快，好像这样就能把身后那人落在身后。
他跑到篮球场边的洗手池，扭开水龙头就伸手开始冲水。
梁舟双手交叉不停地搓着，他咬着牙根忍着，忍到鼻塞，忍到眼眶发红。
梁舟伸手把水龙头关掉，双手撑到水池边，看着水面上倒映着的自己，他眨眨眼睛，水面上的自己也跟着眨眼。
梁舟看着看着，再一眨眼就掉下泪来，眼泪落下去，荡起涟漪，他看不清水面上的自己。
他的脑子里那一刻没有了要怎么办的想法，只有难过充斥着他整个情绪。
再次见到路南，梁舟又面对了自己的过去，他的过去充斥着疼痛，忍耐还有神经质般的交流。
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梁舟几欲呕吐，但他不想摘下口罩，只好忍住，忍到下课铃响，才缓慢地移动自己的脚，走回教室。
他到座位坐下，惨败的脸色让他的新同桌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梁舟轻声说：“……没怎么……”
他的同桌又被他气若游丝的语气吓到，本来还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突然的，梁舟抬起头问他：“有人找过我吗？”
“啊？没有啊……就是快下课的时候老师点了个名，你没来，陆远帮你说你去厕所了。”
梁舟的心松了下，他点点头，喃喃自语道：“这样啊。”
又对同桌说了句谢谢。
“没什么事。倒是你，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医务室看一下。”
梁舟摇摇头。
同桌看他的样子，觉得自己提醒得也差不多了，也就没有再往下问。
放学的铃声一响起，梁舟立刻就站了起来，背上书包就往外走，甚至比说了放学的老师还快。
他下楼，正好赶上一楼的人潮，梁舟暂时把自己不喜欢人多的习惯压下，埋着头走入人群，随着人群慢慢走入学校。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偷偷摸摸往两旁看，生怕下一秒路南就出现在他旁边 ，语气温柔的喊他遥遥。
直到回到家，他才安心一些。
梁舟躲回房间里，梁修文在外面叫他吃饭，他没什么胃口，动了几筷子就再没吃下去。
唐宋担心他，问他怎么了。
梁舟摇摇头，故作轻松：“…今天有点累，作业太多了。”
说了是作业原因，唐宋也不好说什么，只让他不要那么着急，慢慢来。
梁舟放下碗看看时间，快要上晚自习了，他心里十个不愿，但也慢吞吞穿上鞋出了门。
去学校和放学时一样，他低着头，走得很快。
等到晚自习结束，回到家，梁舟都再没遇到过路南，他稍稍放心，想着也许路南就是一时心血来潮，没事的。
结果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电话出现在屏幕上，梁舟立马就肯定了电话那头的是路南。他听着电话响了一会自动挂断。之后路南又打来一个，他立马拿过来挂掉了。
手机静了很久，梁舟把手机握在手里，额头抵上屏幕，内心一阵空茫。
手机突然震动两下，梁舟按开，是路南的短信。
「遥遥 ，怎么不接我的电话？是不是睡了？」
「遥遥，你今天怎么跑了啊？是不是太久没见妈妈了？」
梁舟刚看完这两条，路南又发了更多条。
「现在成绩怎么样？」
「奖状拿了哪些？」
「你想你爸爸吗？妈妈带你去看他好不好？」
……
梁舟看到一半便把手机丢到一旁，他在地上做了很久，直到半夜才慢慢爬上床睡觉。
他睡得很不安稳，做了很多梦，醒来全忘了，感觉自己睡了像没睡一样。
梁舟坐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恍然觉得昨天路南的出现一定是一个梦。
他临出门前看了眼手机，来自路南的未读已经有三十多条，梁舟没看，把手机调成静音，丢进了书包。
梁舟提心吊胆了一天，路南没出现，他松了口气，但晚上的电话和短信却准时到来。
这么持续了快一个星期，他点开了路南的短信，梁舟害怕，他怕他不看路南会做出点什么。
果不其然短信都是问他有没有好好学习，有没有拿奖，问他准备学文学理。
他越往下翻，路南的语气就越发令他感到熟系。一开始还想个普通妈妈一样关心自己孩子，到后面越发歇斯底里。
梁舟看到几条让他心惊肉跳的。
「遥遥，妈妈怎么听人说你和班里一个男孩子走得很近。」
「你不是要学别人赶时髦，搞那个什么同/性/恋吧。我不会同意的。」
「你怎么要去学文？学文科出来能干什么？我不准。」
「我不同意。」
「路遥，你什么时候和我回家」
「路遥！和我回家！！！」
梁舟心惊肉跳地看着那几个感叹号，感觉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他到现在还不敢和梁修文和唐宋说，自己给他们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再让他们去面对路南。
梁舟捏着手机，胡乱翻着，鬼使神差地从班群里找到陈池的名字，点了一下就到了聊天页面。
他点出键盘，双手敲动，打了很多字。
怎么办，救救我。我好害怕，我好想逃，为什么她要回来找我。
我太害怕了，帮帮我吧。
梁舟打完，看着对话框里的字，像是发泄完一般，他冷静下来，把打出的字一个个删除，又关上手机。
他在学校警惕着路南的出现，在家里畏惧着路南的短信。
梁舟就这么熬着，熬到了要签字确认文理分班那天 。
他把学校发的表交给班委，刚坐下，就听到教室门外一阵喧哗。好像是有什么人在争吵，梁舟听了一会，隔着教室门听得不大清楚，但他依稀感觉自己听到了路南的声音。
梁舟感觉自己从上到下一下子凉透了，他在心里说着也许是听错了，下一秒就有个老师脸色严肃的把他叫了出去。
梁舟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都麻木了，他跟着走出去，出了门就看到路南的脸，她因为之前和人争吵，脸有些红，手上抱着沓什么东西，是朝着她的，梁舟看不清楚。
“这位女士，梁舟同学我已经帮你叫出来了，有什么事我们移步我的办公室一起谈吧，现在还是上课时间。”
“我不！我就要这里说，路遥，你给我过来！”路南上前，大力拉扯着梁舟。
梁舟动着手臂挣脱她的手，两人动作间，那个老师又上前帮着拦了一下：“女士，女士！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你是谁啊！我管我自己的儿子！”路南推开那个老师，又一把抓住梁舟，对他笑一笑：“路遥，遥遥，你今天选了文还是理。”
梁舟看着她的笑，只觉得恶心，他也笑了说：“我选的文科。”
路南听到他的回答，脸色一下变了，抬手就给了梁舟一巴掌，梁舟被她扇得偏过头。
老师拦在梁舟面前：“女士！你不要再校园里对我的学生使用暴力，你再这样，我们就要用强制手段请你离开了。”
路南干脆把手里抱着的东西丢在地上，冲上来跟着老师不停打梁舟。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你这样爸爸怎么会喜欢你。”
“路遥！！你给我去改，去改回来！！”
挣扎间，路南一伸手，梁舟的口罩便被她摘了下来。
那梁舟在学校里无论如何都想隐瞒的东西，一下子被路南扯掉，露在人前。
梁舟愣住了，路南停了动作，他们像一副被暂停的搞笑喜剧画面，动作滑稽，表情夸张。
路南突然尖叫一声，发狠地推开了梁舟面前的老师，伸出手去捧梁舟的脸：“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脸……脸怎么成这样了。”
“遥遥，你脸怎么成这样了……啊，告诉妈妈，你脸怎么了？？”
她眼里一下子涌出眼泪，双手颤抖，抚过梁舟的伤痕：“疼不疼，啊？疼不疼，告诉妈妈？”
梁舟莫名其妙也哭了，他只睁着眼睛流泪，眼泪落到路南手上，她愣了一下，把手移到眼前看着，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闹得动静太大，已经有学生偷偷摸摸从窗户，从门的缝隙好奇的望过来，梁舟感到每一道目光，他好痛，仿佛整个人被刺穿，他流了一地的血，整个人都渐渐冰冷。
路南在他旁边嚎哭着，悲伤而又凄厉。
这场闹剧里，梁舟觉得自己摇摇欲坠。
突然，路南伸手又打了梁舟一巴掌，梁舟转头看她，在她眼里看到近乎绝望的疯狂，她把刚刚丢在地上的一沓纸捡起来，梁舟这才看到，上面都是之前事件的新闻复印稿。
有人说着他是恩将仇报的少年犯，有人探究着这场事故里养子养母的故事，有人渲染路遥是个受伤赚够大众目光的表演型人格。
上面有他一年级的照片，还有送医时的照片，最大的一章是他现在的照片。
“你想干什么？？你想要干什么？！！”梁舟历声问道，他好像已经知道答案。
路南想要用这个逼他回去。
“都是你不听话！路遥，你要是听妈妈的话，怎么会变成这样！啊！”路南尖声道。
她突然发疯似的，拿着手里的一沓新闻稿去打梁舟，一边打一遍骂了：“你怎么不听话！你还要去搞同/性/恋！！该/死/的！！该/死/的！”
拍打间，几张稿子散落一地，有些还飘到楼下。
“为什么不听话！！啊？？我对你不好吗？！”
“路遥，你真该死，你真该死。”
她踹了梁舟一脚，把手里的东西冲着走廊外一扬。
天空飘扬着黑白的纸，梁舟伸手去抓，只抓到几张。
下一秒，下课铃声响起。
梁舟听着那铃声，愣了一下，猛地推开抓着他衣服哭泣的路南，冲下楼去。
他到了一楼，弯下腰，快步走下去捡那些纸，他一边捡，路南还再从楼上扔出那些刚刚掉在地上的。
他抬头，全世界都是纸落下的声音。
无数个人涌出来看这出荒唐的闹剧，有人拿到了新闻稿看着，有人窃窃私语，对他指指点点。
远处好像有老师带着保安过来了。
这么怎么晚才过来？
太晚了，什么都结束了。
梁舟环顾周围，都是人，他抬头，陈池正在往下望。
“你等我！等我下来，等着我。”陈池冲他喊着。
而梁舟则笑了，他那没有遮掩的脸笑起来格外开朗。
梁舟转身就往学校门口跑。
“梁舟！！！！”
梁舟往回望一眼，便再没有回头。
…………
唐宋在上班，突然接到电脑，是梁舟学校打来了。
对面的人很慌张：“请问是梁舟妈妈吗？是这样的，今天梁舟在学校和人发生了一些事，具体的事不好在电话里谈。但现在最重要的事，梁舟同学从学校里跑出去了，保安没拦住。
您能联系上梁舟，找到他在哪吗？更多的事还是要等找到他再说，我们学校这边也找了人搜查附近，您也一起吧。”
唐宋一下子站起来，匆忙地去找人请了假，一路打着电话，一路冲回家。
她开了门就开始喊梁舟的名字。
一边喊一边四处找：“小舟？小舟？小舟，你在哪？”
“我是唐妈妈？我们小舟怎么了？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了？”
“你和唐妈妈说，唐妈妈帮你啊。小舟，你应我一声。”
她进了梁舟房间没看到人，发现梁舟的衣柜开着一条缝，她吸了吸鼻子，轻声走过去，轻轻拉开衣柜门，把挂着的衣服推到一边。
角落里，梁舟抱着膝盖，躲在黑暗里，脸上全是眼泪。
唐宋跪在地上，慢慢靠近他，轻声叫他：“小舟，小舟。”
“是唐妈妈，不怕了，不怕了啊。”
梁舟看着她，只是流泪。
“小舟，不怕了，不怕了。”
唐宋想上前抱住他，梁舟却突然开口，他似乎一个人哭了很久，开口连话都快说不清：“我、我的脸…………”他顿了很久，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呜咽，两只手摸上自己的脸：“呜……我的脸，我的脸……”
唐宋伸出手，轻轻覆上梁舟的手，哽咽着：“不痛了啊，不痛了。唐妈妈给你治，我们去治……没事的，没事的，唐妈妈陪着你呢，小舟不怕啊。”
梁舟看着她，愣了很久，突然说：“妈、妈妈，我，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唐宋一把把他搂进怀里：“嗯，不怕不怕，妈妈来了，不要怕。”
梁舟在她怀里放声大哭，他的高中生活，在这里一天，被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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