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马

  五月的藩国朝贡给全国子民和朝野上下带来了极大的震动。
  百姓们不谙朝事,看那白象游街只是感觉新奇、华丽、有趣。一时间胡服兴起,胡器胡乐胡女被炒起了高价,这场盛事给民间商业的刺激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才消退。
  然而朝堂之上的有识之士们,却在这极致繁华的背后看到了藩国的野心和本朝令人不安的未来。五月朝贡结束之后,以谢氏、言氏为首的世家及御史台等诸多文武百官纷纷上奏,恳请洪武帝下旨兵部彻查上至禁军、下至边疆驻军的编制问题,严审军部账目,开源节流为未来用兵北部做准备。
  然而彻查军队编制、审核账目又狠狠戳到了邝正的痛点。这位权倾朝野的天子宠臣奋起反击,率领一众门生子弟及吏部元老们连连上疏,一方面高歌本朝国泰民安、洪武帝英明神武;另一方面则暗戳戳地指出,任何在此等盛事请求囤兵驻军的无疑都是乱臣贼子。
  两拨人再次在朝堂上斗得满地鸡毛。
  洪武帝烦不胜烦,连罢了两次早朝才让众如狼似虎的臣子们稍微消停一点儿。随即这位皇帝并未急着表态,而是按下了所有的请奏和弹劾,仿佛是想来一个眼不见心不乱。
  世家和御史们都开始暗中着急——难道这一次,又让邝正那老贼抢了先机?看似风平浪静的朝堂之下,涌动的皆是百官的不安与焦虑。
  “越是这个节骨眼儿上,越急不得。”沈梒对谢琻说,“你让令兄和同僚们都把手里的奏折按下,给皇上点考虑的时间。”
  最近已经入夏,京城四处都燥得如同窑炉一般。唯有沈梒这小院背阴,又有一棵大桂树做遮挡,夏夜里摆个竹椅躺在院中乘凉最是舒服。谢琻已经连着三日翻墙而来,赖在桂树下不走,沈梒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谢琻侧躺在竹椅上,一双眼睛黏在了沈梒的背上,懒洋洋地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偏偏二哥他急得很,生怕错过这个良机。”
  沈梒手里拿着个木桶,正在浇花。他在三月份的时候往院子里挪了几株白木香,本是爱这花生得团团簇簇,半是鹅黄半是茭白,颇为可人。细闻幽香扑鼻却不浓烈,根茎又可入药,有理气疏肝、健脾消带之效。
  可是养起来了却才知此花麻烦,不耐酷暑亦怕淹泡,浇水施肥都得小心翼翼。愁的沈梒每日拿着本《群芳谱》,如照顾孩子般呵护着那几株娇贵的花骨朵。
  谢琻嫉妒他一门心思都放在花上,故意发出些哼哼唧唧的怪声。然而沈梒却似没听到般,蹲下身手指轻按着花根的泥土,随口对谢琻道:“皇上此时不动,是因为邝正那句 ‘乱臣贼子’戳中了他多疑的软肋。但皇上也不傻,你们所说的那些兵马废弛、将帅缺乏的问题他心里也都有一本账。此时要做的,就是静待皇上自己把这事儿想清楚。若是此时你们再咄咄相逼,不正中了所谓’乱臣贼子’的圈套了么?”
  谢琻爱极了他这副醉心花鸟风月,却又能信手指点江山的模样,便想逗他多说两句,“你怎知皇上是真的在仔细考虑?而不是被邝正给蛊惑了?”
  “我亦是猜测,但起码有七分把握。”沈梒站起了身,瞥了他一眼,“若想不着痕迹地推皇上一把……你倒是有个不错的门路。”
  谢琻其实早就盘算好了,此时被他说破,心里更是欢喜得痒痒。立刻从竹榻上一跃而下,扑上去一个熊抱搂住了沈梒,笑嘻嘻地蹭道:“良青真乃我知己!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在想什么,爱死我了……”
  沈梒羞得面红耳赤,木桶“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一双手推又推不开他,被这个登徒子上下其手摸了个痛快。
  六月初的某日,洪武帝信步游访至东宫,正好碰上谢琻带着太子在读史,那日恰好学到了祖皇帝建立木兰围场之初的盛况。
  洪武帝默默地站在旁边听了半晌,末了后问太子今日读史心得,太子恭谨答道:“儿臣以为,秋弥之际,内可强兵健马,外可交际北部,更彰显了我朝揆文奋武的风习。逐鹿林间,也是另一种开疆拓宇。”
  洪武帝听了,当场没说什么便走了。但却于第二天发了道旨意,要于今年九月恢复荒废了近二十年的木兰秋弥。
  这道旨意无疑让谢氏等世家和御史们大松了一口气。木兰围场紧邻北境,之前秋弥之时都会要求所有北部部落首领前来觐见,从而进一步稳固对北方少数民族的控制。想必这一次洪武帝决定再临木兰围场,便已侧面证明他对北方军事部署的关注。
  而邝正一党也并未因秋弥之事太过跳脚。围猎又不等于查账,反而是此次的围猎给了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能够趁洪武帝离京之时赶紧填窟窿、擦屁股。
  一时间,两下相安,皆大欢喜。礼部开始着手准备洪武帝出京仪仗,并宣少数民族首领们前来觐见的文函,沈梒顿时又忙了起来。
  洪武二十五年的八月初三,洪武帝自京城启程前往木兰围场,临行前命太子监国,两位亲王、一位大学士及内阁首辅邝正总理诸事。
  此去围场,路上便走了十多天。皇帝出行仪驾浩浩荡荡,自随行的文武大臣侍卫,到宫妃侍女内监,至拉运御用物品的马车,一队行人车马绵延铺陈了总有五六里路。自蔺沟至喀喇河屯,每日换一个地方走了九日,第十日上到达十八里营地,与前来恭迎圣驾的少数部落首领会晤,这才扎下营帐来。
  ————
  “呕——”
  入目望去一片风吹草场的壮丽景象,然而偏偏是这回荡在车舆一角的呕吐之声,听起来让人有些倒胃口。
  沈梒扶着车轴,吐得浑身发抖,最后午膳时吃的东西都呕了个干净,便开始干吐胆汁。与他同车的是个叫刘潭的翰林,此时被沈梒阵阵的呕吐声弄得脸色发青,远远躲在车舆一角捂着口鼻闷声道:“良青你怎么回事儿,坐个车吐成这样?”
  “我、我家是南方人……”沈梒抖着嘴唇,又吐出了一口黄胆汁,“坐不——不惯车马——呕……”
  刘潭深吸了口气,有些厌恶地侧过头来,想找个借口先行离去。此时却忽听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踏草之声呼啸而近,抬头一看来的竟是匹神骏的黑马,马背上的骑手还未等马身站稳便飞跃而下,足尖在地上一点便飞奔至车前,将将一把扶住了沈梒往后踉跄了下的身形。
  “良青,你怎么样?”谢琻急声问着,将沈梒整个身子靠在自己胸前,又抬袖毫不嫌弃地为他擦拭嘴角,“怎么越吐越厉害了?”
  沈梒还是觉得头晕眼花得厉害,说不出话,只是无力摆了摆手。
  谢琻见他脸色青白,双唇没有半点血色,额头更是一层冷汗,顿时心疼得厉害。当即二话不说,双臂一用力,打横将他抱了起来。
  沈梒吓了一跳,连忙挣扎:“像什么话!快点儿把我放下来!”
  “你都吐成这样了,逞什么强!”谢琻斥道,转头又对刘潭随口吩咐道,“麻烦刘大人拿一下良青的包裹。”
  刘潭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谢琻已抱着沈梒大步走远了。他脸上闪过一丝怒色,却又不敢反抗,只好闷声扛起了两个人的行李跟在后面。
  八年前他也曾是二甲第九金榜题名的进士,亦入了翰林院,然而相貌平平、出身微末、不会钻营只知道苦读书的他,在翰林院一耗便是八个春秋。他看着同在一个屋檐下修过史、如今却已成为天子近臣的沈梒,心中没有怨怼嫉妒是不可能的。
  凭什么这个与我一样出身寒门的小子便能在短短一年之间平步青云呢?虽然他的确有点小才华,但有九成都是被吹嘘出来的,根本名不副实。说到底,沈梒的幸运还不是因为那张秀美端丽的漂亮脸蛋?
  不然能惹得堂堂谢家三公子都围着他鞍前马后得伺候?
  刘潭扛着行李,紧盯着谢琻与沈梒二人的背影,目光中尽是怨毒及鄙薄之色。
  谢琻抱着沈梒大步穿过营地,无视周遭众人的侧目,一路进了帐篷才将他安置在床上。沈梒早窘得满面通红,身子一触床面便坐了起来,无奈道:“我早说过了,我只是晕车而已。你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抱着我,太有失体统了。”
  谢琻不以为意地笑了声。他一向不拘礼法惯了,再说刚才看到沈梒难受又一时情急,哪会顾得了这么多?他假装没听到沈梒的埋怨,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布袋递了过去:“这个你随身带着,再不舒服了便闻一闻,能稍微好点。”
  沈梒接过放在鼻端一嗅,一股沁凉的薄荷香通鼻而上,直窜脑门,顿时将他胸腔中闷滞的浊气驱散了几分。他心中一舒,不禁笑道:“多谢你。”
  谢琻还是不放心,又抬袖帮他拭了拭额头的冷汗,恰巧此时刘潭抗着二人的行礼吭哧吭哧也进了帐篷,谢琻便起身对刘潭道:“刘大人,能不能辛苦你帮良青打点水来?我想帮他擦擦身子。”
  刘潭这前脚还没把行李放下呢,后脚又被使唤去跑腿,浑身一僵,脸色顿时不好看了起来。
  这也不能怪谢琻。他出身世家,哪怕当年没有高中榜眼也会是位有恩荫庇护的世家公子,而这些苦苦钻营了近十年还没有出头的小翰林在他眼中简直如街边的蚂蚁一般。此时他吩咐这人办事,能称呼个“大人”又说句“辛苦”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了。
  沈梒见刘潭脸色难看,知道谢琻这霸王又得罪人了,赶忙道:“不用不用,我不过是晕车,现在又好多了,打水这点小事便不劳烦刘兄了。”
  谢琻挑挑眉,看着刘潭没有说话,那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刘潭恨着两人狠得牙根痒痒,偏偏又谁都得罪不起。更重要的是,这个与沈梒一同作为起居注修撰随驾前来秋弥的机会,是他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上下打点才征求来的,可以说是他官场生涯中的最后一搏了。现在再有千百般的不愿,他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想到此处,刘潭勉强往外挤了个难看的笑容,低声说了句“无妨”便拖着脚步打水去了。
  谢琻的目光追着他出了营帐,漆黑的瞳孔中闪过几分意味不明的神色。
  沈梒对他这般使唤人有些不快,皱眉道:“刘兄我们俩算是同级,而且他比我资历还要老,你如此指使人家未免抬不尊重了。”
  谢琻哼笑了声,不以为意:“你是荆州汀兰,他是什么东西,狗尾巴草一根罢了。”
  “你——”沈梒气结。
  谢琻轻轻将他按回到了床上,淡淡地道:“此人无节,苟利轻义。你要与他同住好几日,不敲打一下我怕他对你不敬……好了别管此人了,你还难受吗?要不要我去唤医官来瞧瞧?”
  索性沈梒平素身体还算不错,这次只是少许有些水土不服,在谢琻的细心照料下到了正式行围的那一日已经完全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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