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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她开始发现自己真的有点杞人忧天,但问题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她捏了捏被角,有点紧张地小声说:“那你上次说的,‘我不喜欢’是什么意思?”
  谢观这会儿便沉默了。
  借着柔亮的灯光,阮天心能清楚地看见,有一些情绪像无声海浪一样,从他深黑的瞳孔里翻涌出来。
  她没有催促,只是屏住呼吸,等待。
  隔了一会儿,谢观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个故事还挺长的,衬得我像男频小说里的主角一样。”
  阮天心把两只手都覆盖到谢观的手背上。她假装惊讶:“原来你这么厉害的吗?”
  “是啊,”谢观轻柔地附和道,“家财万贯,童年凄惨。”
  ……
  “家财万贯”当然是夸大,谢观的妈妈是位演员,非常糊的那种演员。空有美貌,演技稀烂,经常游走在各种片里做龙套角色。
  这样的母亲显然赚不到什么钱,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但是谢天谢地,她遇上了谢棠语。
  与才华平庸的谢母不同,谢棠语创作天赋惊人,在年轻时就获得了很高的成就。再后来,他成为了谢观的父亲。
  “我父亲的笔名是棠下声。”谢观淡淡地说,“如果你听说过《留风情史》,也许会对他的笔名略知一二。”
  阮天心难掩震惊。
  她当然知道!《留风情史》简直是父母年代最畅销的纸上情书。连阮秋萦这样敏感心高的人,也对这本书有极高的评价。“男子以工笔写柔情,铁化水的婉约,风致楚楚,别有妙处。”
  “《留风情史》是我父亲以主角留风为托,写给母亲的八十页情书。”谢观道。
  男才女貌,璧人一对。在当时是何等浪漫的结合。
  结婚后不久,一家两口便变成了一家三口。在谢观六岁之前,父母像全天下所有的优秀父母一样,一直对他极尽关照,无微不至。
  只不过家教甚严,谢观从小没有吃过什么零食,也不准出入任何游戏场所。他几乎是在谢棠语的书房里长大的。
  然而谢观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诞生的意义。谢棠语在婚前就有个没有成型的想法:他想尝试一个实验,如果从小正常抚育一个孩子长至六七岁,他对世界已经有了自己的初步认知。这时候,再把他生活的一部分摧毁,他会长成什么样子?
  这个想法使谢棠语感到异常兴奋,他迫不及待想要付诸实践,并将这个孩子的一切记录下来,变成自己下一本书的素材。
  他认为,绝对真实的环境下孕育而出的故事主角,他的言语、动作一定能打动人心。他将创作一本旷世奇著。
  抱着这样的野心,他和谢观的母亲结合了。他对这个脑袋空空的小女演员并不怎么真心,但他天生是个情场高手。所谓的《留风情史》,简直是本世纪最可笑的骗局!
  然而谢母被他哄得团团转,甚至对谢棠语抱有一种极致的狂热,将其奉作自己的神明,自己的天。
  当谢棠语认为时机成熟,将自己的实验设想告诉谢母时,她也只是微笑着表示:太好了亲爱的,我们儿子会是主角,真令人感到高兴。
  她愚蠢的头脑里也曾诞生过野望,妄想有一天成为最闪耀的女明星,舞台上的绝对主角。
  她从来没有演过主角,她的儿子又何其有幸!
  她不仅没有阻止谢棠语,甚至成为了他的帮凶。他们共同完善了这个实验设想:在白天,他们仍然扮演一对完美父母。在夜晚,他们将由亲人化身恶魔。当生活被撕裂成两片,连自己的至亲也有两张脸孔,孩子会作何表现?
  令人兴奋的实验开始了,普通的家,在普通的一天变成了屠宰场;谢观是唯一被困其中的牲畜。
  在夜晚,谢父和谢母会尝试制造一切令谢观恐惧的东西。但后来发现:黑暗,多么简单而极致!
  早早地吃完晚饭,他们会把谢观锁在房间里,锁到第二天早晨。任凭他怎么挣扎哭叫也不理。倘若你长时间漠视一个人,即使他年纪再小也能明白:没有人会来救你,喊叫是无用的。
  然而等到早上,把门打开,他们就又是光鲜亮丽、甜言蜜语的父母了!就好像一个魔法,时效一过,一切都变成崭新的了。
  谢观怔怔地看向他的父母,他们正扬着笑脸邀请他过去吃早餐呢;然而再一转头,他看见了房间门上的挠痕。那是自己昨天晚上留下的痕迹。
  爸爸妈妈只有在白天才是好的,晚上是坏的。灯也是坏的。
  自然而然地,他开始恐惧黑暗。
  不是没有尝试过求救,然而谢家鲜少有人来往,就像离群索居。
  他也尝试过逃跑,有一个早晨他真的成功了,太阳太好了!让他的眼泪直流,他真喜欢太阳。
  他已经决定抛弃自己的父母。他模模糊糊地发现:白天的父母也只是一个假象,他们从始至终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他要远离怪物,去新的地方生活。
  但是失败了。他没有逃很远,还是被抓了回去。这对父母好像发现了什么崭新的趣味似的,开始变换方式:他们让他站在阳台上暴晒。
  天太热了,他喜欢的太阳源源不断地往地表输送热量,他觉得自己的皮肤马上要被烤焦,甚至能听到滋滋的声音。
  谢观恐惧地尖叫起来,远处传来谢母的笑声,谢棠语坐在椅子上,不停地记录着什么。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软倒在地上,像一个被融化掉的冰淇淋。
  ……
  谢棠语的实验进行了一个月之后,他就发现事态变得有趣起来,甚至超乎他的想象。
  他的儿子谢观,变得不再恐惧黑暗。
  这孩子曾经非常机灵,会缠着谢棠语问各种难以招架的问题。谢棠语早有察觉:他的确是聪明的,只不过现在这种聪慧在逐渐内化,他变得冷静、少语。
  他甚至喜欢上黑暗,并尝试征服黑暗。既然无法出去,为什么不自如地坐着,利用这长夜进行一点思考。人一旦说得少了,想得便多了。
  他还学会了配合。对父母的态度在慢慢恢复,从抗拒、极度抗拒到半信半疑、再到和平共处。谢棠语有时候看着他,会想:这小子可比他妈妈有能耐多了。演技这东西需要一点天赋,谢观明显是当主角的材料。
  就冲他对自己亲爹微笑的样子,这演技也是谢母三辈子拍马也赶不上的。明明都恨不得茹毛饮血了,还能忍呢。
  谢棠语觉得自己正在养大一头狼崽子。
  至于结果如何,谁也不知道。
  但谢观为他提供的小说素材实在是非常丰富,也很特别。这让谢棠语感到满意。他甚至以一个月为断点,将自己目前的观察记录印成了一个小册子。
  ……
  “这本册子被他取名叫《观童笔记》。”谢观说。
  房间里有一阵冷风,从角落里掀起来,让阮天心打了个寒颤。她察觉到脸颊上的湿润,伸手一摸:发现自己哭了。
  “哭什么。”谢观明知故问。
  阮天心憋了一会儿,突然嚎啕大哭,眼泪能把整个客房都淹成海洋。
  “他们,他们怎么能……!”她上气不接下气,“怎么能对你,这——么坏!”她一边感同身受般抽泣,一边攥紧小拳头。
  谢观把她的小拳头掰开,握在掌心。又耐心道:“过都过去了,人也死完了。”
  阮天心:“……”
  她红着兔子一样的眼睛,还在哽咽。又断断续续问:“怎么死的啊?”
  “车祸啊,你不知道吗?”谢观像哄小孩儿一样,声音特别轻,“我还当是个大新闻呢。”
  他一说,阮天心就有印象了。的确是个大新闻,作家棠下声与妻子同坐一辆车出门,途中发生车祸,双双殒命。
  世人当时都在哀悼,悼他年纪轻轻,文坛又陨落一颗紫微星。又唏嘘他和妻子伉俪情深,当年一部《留风情史》便是这段生死佳话的证据。
  没人知道他们的癫狂、丑恶和惊世骇俗,也并不知道他们曾经对一个孩子做出了怎样的暴行。真相伴随突如其来的死亡长眠地下,直到被受害者再次提起。
  “那……那本笔记呢?”阮天心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她甚至不敢说那本记录的名字。
  “你看见之后,我把它藏起来了。”谢观说,“然后就烧了。”
  阮天心还在为他难过,“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根本不配做你的父母。”这个丧心病狂的实验只进行了一个月,就让谢观性情大变,如果再持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她连骂人的话也不会说,笨嘴拙舌的。但连那对泛起粉色的眼皮,在谢观看来也非常可怜可爱。
  “不要哭了。”他轻轻说。他的心很疼。
  她吸着鼻子,定睛看了他半晌。又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的脑袋。
  “不要害怕,我也很有母爱,以后我来疼你吧。”她极富责任心地说。
  “……你要当我妈吗?”谢观顺着她的动作,依偎进她怀里,“这倒是不必了,做我老婆就可以。”
  把阮天心一下闹了个大红脸,虚张声势:“你不要胡说。”
  虽然听过他叫老婆,但是清醒的时候和醉酒的时候感觉太不一样了,那个称呼被他放在舌头上面,好像珍藏了很久似的,变得极其动人。
  谢观在想这怎么会是胡说。
  永远?他不相信什么永远。未来,他也从来没规划过未来。
  真的太累了,如果一个人太认真地活,会变得很辛苦。但是懒散一点,世界会主动向你调低难度。就像攻略游戏。
  他想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继承了父母的一点秉性,这是铭刻在基因里的悲哀。
  说来讽刺,他不喜欢被人观察,却喜欢观察世人。
  他讨厌母亲人前人后两副嘴脸,临了,自己却变成一个青出于蓝的两面派。表面积极阳光,内在腐朽崩坏。
  如果有人在他六七岁的时候告诉他:不要放弃,继续抗争,你会得到你想要的。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还在等你,给你全心全意的爱。
  他会说去你妈的吧,去你妈的世界!
  他比禽兽还不如的血亲都没曾爱过他,又怎么奢望一个陌生人,用尽全力来爱自己?
  ……
  但是现在,他觉得很好。空气清新,鸟语花香,世界每天都很和平。
  最重要的是,世界为他孕育了一个阮天心。
  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没有哪一个时刻能比阮天心在他身边的时刻更好。他整日整夜,都想和阮天心待在一起。
  现在是最完美的,他想不出哪怕再好一丁点的未来。
  即使这样的环境会让他放松警惕,甚至失去自尊。
  “所以现在,你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改变吗?”谢观看似随意地问她。
  “嗯……”阮天心想了想,“不需要了。但是我们要从这次的事情中获得一些反思。”
  谢观侧身,作洗耳恭听状。
  “比如,我太容易被别人的话带跑了。而且很容易陷进自己的情绪里,其实只要换位思考一下,就会明白你的心情和我的心情是一样的。”她没道理这么沮丧。
  谢观矜持道:“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我。”
  “啊,是的,”阮天心认真地赞同,“以后如果你有不开心的事情,请一定要和我说,不要用抽烟或者刻意逃避的方式。长时间下去,误会就像滚雪球一样,我们说不定很快就分手了。”
  谢观握着她的手的力道突然收紧,“我们会很快分手吗?”他又开始神经质。
  “……”阮天心动了动手指,艰难地说,“只是……说不定,而已……!”
  “没有说不定,只有一定不。”谢观失魂落魄道。
  面对阮天心的时候,他总会变得很小、很脆弱,变得根本没有办法承担失去她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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