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我与朱弟已吃过了,半天不见你们回来,猜还在这,就来找,”陆辞莞尔,将细绳解下,一人丢了一串:“这几天都没吃好的话,一下也别吃多了,省得撑坏了胃。用完后,就沐浴洗漱去,好好睡上一觉吧。”
  朱说手里拿的是两只孔明碗,里头是厨房煮的鲜汤,刚好让狼吞虎咽的三人就着一起用,不至于噎着。
  食物的香气,也彻底勾起了其他还如死人一般瘫软在地,一动不动的考生们。
  他们充满羡慕地注视了这吃得毫无形象、却也万分幸福的几人好一会儿,才不甘心地继续去自己取食了。
  陆辞在人堆里找了一会儿,却不见自己那位室友蔡齐,倒是对方的用品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件不剩,不由有些讶异。
  人哪儿去了?
  他想起几天前,对方那不甚好的脸色,就猜测也许是考试中途晕倒,被送去大夫处诊治了。
  出于礼貌,还是去问上一问,探视一下的好。
  要是对方身体不适,昏倒某处,他却不闻不问的话,非但他自己的良心这关过不去,外人也难免说他人情淡薄冷漠,传出去不好听。
  陆辞打定主意后,就将原是为蔡齐备的那穿也解了下来,随手丢给饭量最小的易庶,让他跟其他两人分后,给朱说使了个眼色,便寻巡铺官去了。
  陆辞找上的巡铺官,刚巧就是考试时对他最为关注的那位。
  他本人倒是全神贯注于试题上,没特意去记别人面孔,但巡铺官们却是对他印象十分深刻的。
  看他笑眯眯的走来,对方不由就有些紧张,板着脸问:“何事?若是要求见主司他们,那可是想都别想。”
  每年都要打发走一些想走旁门左道,讨好主司的士子,见陆辞走来,就下意识以为也是为了这个。
  陆辞摇头:“只想请问一下,您是否知晓那位姓蔡名齐的考生的去向?他与我同居一室,却始终不见出来,方有此一问。”
  巡铺官的脸色便缓和下来,硬邦邦道:“你所说的那位,早在第一场时,就因犯挟书之禁,遭到扶出了。”
  陆辞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客客气气道:“多谢告之。”
  巡铺官摆了摆手:“回去罢。”
  陆辞往回走时,还有些唏嘘。
  蔡齐之前虽向他明言,这回不论如何将是最后一试,但他也没料到,对方的言下之意,是要破釜沉舟,不择手段了。
  对蔡齐而言,能侥幸通过,那当然是得偿夙愿;而若不成的惩处,初犯也不外乎是殿一两举,于不再准备赴试的他而言,自是不痛不痒了。
  至于名誉受损方面,在蔡齐看来,恐怕在他屡考不第的时候,就已没有颜面可言了。
  陆辞重回友人们身边,朱说最敏锐,立马就问起情况如何。
  陆辞简单说出蔡齐犯禁被逐出考场之事后,吃饱喝足的四人,听着听着就耳朵一抖,倏然精神起来了。
  赶在所有人开口之前,朱说就幽幽地果断提醒:“汤!”
  其他三人齐刷刷地闭了嘴。
  毕竟喝人嘴软,想到这带汤之恩,他们也只有悻悻然地叹了口气,不加入争夺了。
  唯有陆辞还不在状态,奇怪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朱说作为得胜者,自然笑眯眯地不说话。
  等到五人各自回屋,陆辞看到不知何时利索地打包了自己所有行囊的朱说,正一脸腼腆羞涩地等在自己房门前时,才哭笑不得地明白过来:“进来吧。”
  朱说忍不住笑了,毫不犹豫地占了只让蔡齐占了一天的那半边。
  陆辞也不避他,一边直接换上寝服,一边随口问道:“钟元他没意见?”
  朱说摇头:“没有的。”
  钟元虽被朱说抛下,但能独占一间房,显然也乐意得很。
  朱说一走,他就索性将两张床给拼了起来,自己一个人美滋滋地躺了上去,打横着睡。
  说来也怪,连考三日试,任谁都累得很,连在进门前的朱说也如此感觉的。
  可真正躺下后,他却睡不着觉了。
  他小心翼翼地翻了几下身,就听到陆辞含笑的声音问他:“朱弟何故辗转难眠?”
  朱说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吵着摅羽兄了,实在抱歉。”
  陆辞笑道:“考场上隔间考生鼾声如雷,我且酣睡入故,你这点小小动静,可还扰不了我。”
  听他这么一说,朱说也忍不住想起考第一场时,隔壁考生肠胃出状况,自己被迫听了全程的窘况。
  当时的犯难,此刻竟只觉有趣。
  只是下一刻,就听到陆辞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心里那根弦瞬间就给绷紧了,小声追问:“摅羽兄何故叹息?”
  陆辞微怅道:“天气炎热,思食冰糕,分明只一墙之隔,奈何不允买,自是肝肠寸断。”
  朱说:“…………”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没找到帖经和墨义的评级标准,但找到了大义的(也就是庆历四年后综合两者出的,类似融合二者,但在答题上可以更灵活的考试科目)。
  分为‘上’,‘次’,‘粗’,‘否’四等,其中‘上、次’为通。十道题里通四道就合格啦 (《宋会要辑稿·选举篇》六之四)
  而诗赋论策的考校则分五等,分别是‘上次’,‘中上’,‘中次’,‘下上’和‘下次’。
  第五等也就是被认定为文理疏浅,是为不合格。前四等则合格,进入排名。《宋会要辑稿·选举篇》七之一一
  第四十六章
  一锁二十来日,渐渐从解试里不甚如意的发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的士子们,不再精神恍惚地躺在床上不动,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对着高悬夜空的明月吟诗作画,或是品茶会友,借此排解忧虑。
  陆辞虽也不能踏出贡院,买不到心心念念的冰糕,但也靠着能通鬼神的钱财,让厨子帮着开起了小灶。
  材料有限,冰糕做不得,但简单的解暑酸梅汤和月形嚼饼,总还是能做的。
  陆辞琢磨着,横竖刚考完解试,不如安安静静地做个宅男,好歹歇到放榜那天。
  钟元还好,经高强度解试的打击后,整个人就虚了几分,也不想出门。
  然而朱说、滕宗谅和易庶三个,却不可能让他这般闲着。
  但凡出去同新友交际,就势必拉着他们眼里的领头人不可,如此好意,让惯来能言善道的陆辞,都只剩哭笑不得了。
  考生们慢慢有了精神,而在衡鉴堂里的诸位考官,可就半点轻松不起来了。
  杨庐是头一回被任命为主司,自知不具任何经验,生怕出了差错惹祸上身,就难免带了点战战兢兢,凡事都想讲究个尽善尽美。
  他既事必躬亲,紧锣密鼓地亲自带头批卷,直接就导致底下那些老油条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纵万千腹诽,明面上也大气都不敢出,只有认命地跟着一块埋头奋苦了。
  反正卷子一日不批阅完,一日不方便,不但考生们就得被拘在贡院里多一日,他们也连带着一起寸步不出,家人也见不得。
  倒不如速战速决的好。
  然而解试一毕,单是属于一位考生的,就有近百张试纸。
  而此回来密州城赴考的士人,加起来共有两百多人,试卷摞列一起,成了一座座让人望之头疼的高山。
  况且试卷的批阅,可不是只需经考官之手的那般简单。
  每场考试的卷子,都得先通过编排官去掉卷首考生信息、用字号做编序;接着送到封弥官手里,进行封弥,校对;再是初考官审阅评级,且将结果封上;然后送到覆考官手里,对此进行二次评定;两次评定结果,就得回到编排官手里,由其对比,确定异同。
  如若不同,试卷就得重回初和覆考官手里,再详阅一次,直到两边在评定等级上达成共识,取得彼此认同,最后让详定官选出最接近的一个等第为止。
  若走到这步了,才又轮到编排官将乡贯状的字号调出,对回字号,把姓名、名次和试卷一起上报,最后进行编榜放榜。
  这无比复杂繁琐的流程,可还是已经撇开公卷不算了的。
  杨庐并不管底下人会否被他压得满腹不满而不敢言,在经过那十数人联合舞弊未果的事件后,他只想着快些从这随时会惹出‘监管不力’的麻烦差事里脱身,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二十日一晃而过,杨庐连中秋节是何时悄悄过去的都没意识到,只欣慰地发现,身前终于只剩最后十份了。
  想到完成在即,杨庐暗暗地舒了口气。
  他命人煮了杯醒神的浓茶来,揉揉眉心,才翻开了下一份。
  乍一翻开,他眼前就不禁一亮。
  须知这些天里,他所阅卷子无数,内容的良莠不齐还姑且不论,单是字迹,就已是花样百出。
  有惨不忍睹的鬼画符;也有涂抹得无法入目的脏墨团;有前头潇洒讲究、后头意识到时间耗尽而变得凌乱潦草、直将慌张写在脸上的;还有龙飞凤舞,花里胡哨,需他极费神去辨认的狂草。
  犯不考式的卷子,就更多了。
  单是过度紧张下漏在开头写下‘谨对’和末尾标注涂注乙,而被他无情地直接黜落卷子,就已有不下二十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是省了他阅卷的功夫。
  因此,当做好心理准备的杨庐,一翻开“觬”字号的卷纸时,就被那无比工整清晰,犹如雕版刻印出来的一般,根本不用费任何心神去加以辨认的漂亮字体,给狠狠地惊艳了一下。
  他不及细看,就往后先翻了几翻,不禁欣慰于对方并未犯了后期时间不足、而变得潦草慌乱的通病,而是从头到尾都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观者读来,除了赏心悦目外,评价就剩“舒服”二字了。
  的确是看得很舒服。
  舒服到杨庐几乎都忘了连续阅卷的疲惫,只忍不住感慨:要是每个应举士子都能写得这么一手既能端正得一目了然,又无处不透出刚劲有力的稳健基本功的好字的话,他们这些批阅卷子的人,该省多少心啊。
  单凭这手始终如一的好字,在细阅之前,杨庐就忍不住对这位考生产生了颇好的印象。
  ……这么说来,在之前草草翻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公卷时,好似也有这么一份与众不同的。
  杨庐脑海中虽冒出了这一念头,他也未声张,更未打算将那份公卷从书海里翻出来比对。
  不过,在读完省题诗后,他忍不住更感满意了。
  格诗要写出彩难,要既出彩,又不犯错,就是难上加难。
  这篇省题诗,却是通体如行云流水般的流畅自如,韵脚一个不错不落,字数不多不少,收尾部分,更是他阅过的卷子中,最干净利落的一个。
  丝毫不犯许多人常有的贪多而莫名冗长的毛病,且严谨得没犯哪怕一个点抹,不考式也一个不曾有。
  杨庐反复审读几次后,自认哪怕再挑剔,也挑不出毛病来,就毫不犹豫地批了个第一等的‘上次’。
  把批好的格诗试纸放在一边后,他不做片刻停歇,就怀着这份好心情,翻开了这位“觬”字号考生的律赋卷子……
  一盏茶后。
  通宵燃着明亮烛火的衡鉴堂主屋内,原是静悄悄的,却忽然传出一人情不自禁的一声‘好!’来,惹得临近几间屋里专心批卷的初试官们吃了一惊,埋怨地扫了眼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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