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节

  陆辞莞尔,不再继续这话题,而是换言道:“按常理而言,因滕兄头个任所位于地域甚为偏远的夷陵,那当资满转任时,吏部将酌情考虑,把你往近汴京的州县派才是。怎却反其道而行,把你撇秦州来了?”
  “那可不,”滕宗谅心有余悸道:“得亏我辅佐上峰修葺堤坝有功,不然也无法托他美言一二,替我改了这委任。”
  陆辞嘴角微抽:“……”
  这种将人往更差的地方派的上峰,当真是有功,而不是有仇?
  滕宗谅心情颇好道:“陆辞这回的的确确是想岔了,我当真是自请而来。幸好你任所位于秦州,若是什么好地方,我怕就难以如愿了。”
  托愿往好处跑是难如登天,往坏处调却并不算难。
  只是,但凡脑子正常的,资满之后,巴不得下个任所离汴京越近越好。哪有别出心裁,偏要往更偏远荒凉的军事重陲调的呢?
  陆辞看着乐呵呵的滕宗谅,念及对方这份想方设法要与自己作伴的傻心思,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在他心绪复杂难言时,滕宗谅却将脖颈一仰,动作端的是潇洒好看,美滋滋地灌下满满一杯酒。
  圆满!
  滕宗谅舒舒服服地往他肩上一搂,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这有香风美人作伴的酒,果真就比独酌时的滋味要好得多啊!”
  陆辞:“……”
  他眉眼弯弯,微笑不语地将那只手拂开,冷静道:“至多一坛。”
  滕宗谅一愣:“什么?”
  陆辞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顶多允你再饮个一坛酒。”
  “一坛?!就这!”滕宗谅难以置信地拎了拎已是半空的小酒坛,瞠目结舌道:“哪怕再来五坛,我也醉不成啊!”
  陆辞心里呵呵一笑,正经八百道:“滕通判明日便要走马上任,正是一展身手,折服众人的节骨眼上。我身为友人,自当帮着督促一二,岂能袖手旁观,坐视你头日出厅、就因饮酒而误了事?”
  滕宗谅眉心一跳。
  他看了看陆辞,未从对方神色间发现玩笑的迹象,顿时生出种不大妙的预感来。
  他垂死挣扎道:“我今日才来,哪怕明日出厅,顶多也不过翻翻卷宗,熟悉熟悉州中事务,远未至真正上手的地步吧……”
  “滕兄多虑了。”陆辞言辞恳切道:“滕兄才干傲人,识一通百,旁人或许所知不多,我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以滕兄的本事,至多一个时辰,就能从容上手,何须费上好些时日呢?”
  滕宗谅愣愣道:“哦,但——”
  陆辞笑着拍拍他的手背,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已继续下去了:“不瞒滕兄,秦州外有恶敌环伺,内则百废待兴,事务繁多冗杂,正是人手最为短缺的时候。滕兄这样的才俊,我原是不敢妄想的,现既得了,岂能叫你有哪怕半日的荒废?”
  听出陆辞话里的压榨意思,滕宗谅还来不及为这份看重而欣喜,就已感到拍在自己手背上的那份量变得沉甸甸的了。
  他虽有尽己所能、以助好友一臂之力、最起码不让好友为通判所扰,束手束脚的心思,但也不介意这日子过得稍微悠闲一些的。
  秦州不是好些年没再有战事了么?
  怎经陆辞一说,就成危机四伏,即将狼烟四起的凶险局面了?
  滕宗谅沉默半晌,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犹豫道:“陆弟着实过誉了。话虽如此,我倒不——”
  陆辞心痛地目视他,叹息道:“在我面前,滕兄何必如此审慎。”
  滕宗谅无语凝噎。
  陆辞却还未放过他,径直道:“如今西夏暂作蛰伏,吐蕃野心勃勃,那李姓蕃僧一计不成,恼羞成怒下,定要再生一计。毕竟他为树立威望,利于争夺部中权势的话,战事不可或缺。奈何朝中对此不甚看重,你我唯有万般防备,绝不容对方趁虚而入。”
  滕宗谅虽也提前做了一些功课,却不知局势已如此紧迫凶险,当即听得一愣一愣的。
  “……既需训练兵士、修缮城墙、督制军械,还当设法联系温逋奇。”列举一串待办事项后,陆辞饮了口茶水,继续道:“温逋奇曾与那蕃僧联手,自当清楚对方心思与行事做派,应也做有防备。现是二人皆为吐蕃族人,因而不便冲彼此直接动兵,以免引族人相残而失了民心,方得借征讨别处确定强势。”
  滕宗谅不由问道:“既然温逋奇亦要爱惜声誉,要做百姓眼中的磊落之人,那定是不愿趁虚而入,在李立遵出兵讨伐之时挥兵偷袭后方的。”
  陆辞莞尔道:“他的确不愿在众目睽睽下,做这持刀之人。但在眼见着李立遵成功在望,势力即将倍增的时候,难道他还能稳如泰山,而不心急如焚?真到那当头,说服他向我等透露些许军机,行一招不不着痕迹的借刀杀人的重任,就得麻烦滕兄了。”
  滕宗谅呼吸一窒。
  铺垫那么久,就是在这等着的么?!
  陆辞浑然不觉滕宗谅的沉默,接着道:“不过此事也急不得,还需静待时机,只是之前着实匮乏合适人选,我又分身乏术,现滕兄来到,可真是解我一道天大难题了。在此之前,军械修缮的程事,也需可靠人盯着,唯有嘱于滕兄,我方可安心;再有移植茶树,鼓励贸易之事……”
  滕宗谅全程安静如鸡,耳边萦绕的,是那道悦耳声线难得一见的滔滔不绝。
  然而平日万般吸引他的杯中物,已在连番剧震的打击下,彻底没了滋味。
  一坛酒还没喝完。
  垫子也还没坐热。
  他身上被分派的任务……就已经多得够干到明年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找回恍惚的神智,冷漠道:“陆知州,你我关系虽睦,但为了避嫌,讲究公事公办,日后还是少谈交情,早些习惯唤我为滕判州罢。”
  ——大难当前,小命要紧,他已经不想再拥有这份脆弱如纸的友谊了。
  只想正儿八经地当一回陌生人,被陆辞当做该好好哄着供着的正经通判。
  第二百零六章
  滕宗谅虽幡然醒悟,却已为时过晚。
  他试图翻脸不认人,并且通过将椅子挪远、语气变冷、抢菜吃等行为努力表现出的冷漠无情,都在陆辞厚脸皮的见招拆招下,被粉碎成了无用功。
  ——别说滕宗谅已经积极地蹦到了自己碗里来,哪怕只是在眼前转了几圈,以陆辞的精明狡猾,都绝不可能让这煮熟的鸭子飞了。
  要是个不知底细的外人,还得先从试探开始,再决定究竟要哄着供着,还是平和相处,亦或是一举击垮。
  不想做好了心里准备后,却见到再熟悉不过的友人,接下来的事,自然是再好办不过了。
  就在滕宗谅深深懊恼于自己为一时义气,就误入‘歧途’,从而‘泥足深陷’,如今连奋力划清界限、撇清关系也抽身不得的时候……
  远在汴京的赵祯刚忙完了这日的政务,也正高高兴兴地惦记着他们。
  不知小夫子如何了?
  在忙完政务之后,是属于泡汤洗浴的半个时辰,也是一天里赵祯唯一能真正静思独处,放纵思绪,彻底松懈下来的宝贵时间。
  能与分别多时的故友‘大酒鬼’重逢,定会欢喜吧。
  赵祯飞快将半张脸埋入雾气腾腾的水中,以此掩饰唇角那抹难以抑制的笑意。
  因一直对陆辞在爹爹的强压下被谪至秦州之事耿耿于怀,赵祯从对方出发那日起,就对西北方向传来的动向额外留心。
  于是,那秦州原通判任满,将要转任别处,叫职务空置的消息,立马便叫他知晓了。
  托陆辞前年给他讲学后会分享的那些小趣事的福,他对通判一职对知州的制约很是了解。自然不愿叫已经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夫子,还有被脑子拎不清的管束的可能。
  要派也只能派个知情识趣,老实安静,不会乱来的。
  正在他将要圈定人选时,陆辞快马呈上的《安边策》,刚好就躺在案桌上了。
  他片刻都未耽搁,当晚就翻了开来,细细阅读。
  原是好奇居多,结果看了没一两页,就入迷得一发不可收拾。
  仗着殿内只有可信的内侍随侍,他不避讳,读到精彩处,就忍不住拍案叫绝,尤其为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为日后收复故土做筹备的骄傲和野心,而感到万般的热血沸腾。
  既然小夫子有这样的志向,他必然是要予以鼎力支持的。
  这么一来,秦州通判,就不能是个毫无作用、仅是不妨碍小夫子的摆设而已了。
  而得选个能帮上小夫子忙,也愿帮小夫子忙的精干人才行。
  赵祯思来想去,又是一番精心挑选,很快就发现了滕宗谅这一十分眼熟的名字。
  他只略作回忆,就记清楚了。
  这不正是小夫子常挂在嘴边的‘诗酒四友’中,最风趣善言的那位大酒鬼么!
  刚巧就在这年资满转任,还通过上峰请托,欲往秦州去。
  赵祯当场就眼前一亮。
  核实过滕宗谅身份后,他就毫不犹豫批示了下去。
  这才有了滕宗谅的称心如意,以及陆辞迎来好友做帮手的莫大惊喜。
  对赵祯而言,除了因小夫子的离京所牵起的万般不舍,导致他心绪低沉了一阵子外,庙堂中的局势却是莫名峰回路转,向他偏转了起来。
  ——只因从陆辞轻车简从离京的第二日起,本该由于大出一口恶气而感到心情大畅的赵恒,竟是无端端地病倒了。
  这般巧合下,柳七都忍不住心里嘀咕,怕不是因为赶走了‘三元’这个祥瑞的缘故?
  大夫诊断过后,也瞧不出什么大毛病来,单是症状的话,倒更像是寻常风寒导致的简单发热。
  然而几张方子开下去,药是服了,赵恒的高热退去后,身体却不见好转,连寻常起身都只觉虚弱乏力,四肢酸软,更别说走动了。
  隔个七八日,才能有个稍好的一日,能让他坐起身来,稍微走个几步。
  在不断反复中,赵恒艰难地忍了整整两个月后,身体仍然不见好转。
  然而刚从太子手中收回的监国一职,却因他的病情,而不得不重新给了出去。
  那他折腾那么些时日,究竟是为了什么?
  赵恒难以抑制地变得愈发暴躁,喜怒无常,对御医疑神疑鬼,宁可发榜,在民间征集名医。
  药方一杂,即便有效也得大打折扣,赵恒经这么一番乱投医,更是病况逾下了。
  一直被禁闭宫中的刘圣人听闻此事后,顿时将这视作了最后的翻身机会。
  几十年下来,她早已经过惯了尊荣日子,哪儿能容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落得平日连在她跟前大气都不敢出的妃子都敢前来冷嘲热讽,还让赵祯的生母压在她头上的屈辱?
  与其坐以待毙,索性孤注一掷。
  刘圣人翻来覆去一宿,最后一咬牙,还是利用同她亲近的几名内侍的关系,小心翼翼地潜入了寝宫。
  叫刘圣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当看到她时,正烦躁不堪的赵恒非但没有欣喜和动容,倒是双目圆瞪,冲她雷霆震怒!
  她还来不及靠近,被这番举动所展现出的后宫势力彻底激怒的赵恒,正要对她大声呵斥,但气血一上涌,头上一阵剧痛后,眼前倏然一黑。
  他一句话才刚起头,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当原本正在早朝中的赵祯在一片混乱中匆匆赶来时,所看到的就是躺在床上,头彻底歪在一侧,口留涎水,神智不清,好似奄奄一息的爹爹。
  在不远处,就是被听得声音闯入的侍卫死死制住一边,此刻竭力装作平静的刘圣人了。
  刘圣人起初还为赵恒表现出绝情和厌恶所伤,事态就已急转直下,叫她沦入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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