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节

  二人皆都习以为常了:毕竟‘官不修衙’这一背后掩藏多少辛酸,为官者皆心知肚明。
  倒是这般光鲜漂亮的,可真是头回见。
  饶是朱说坚定认为,陆兄无论如何都不会因贪图享受,而行些挪用公使钱的荒谬事,也忍不住感到心惊肉跳。
  张亢眼底的震惊和怀疑,更是明显得无法掩饰了。
  陆辞将二人反应尽收眼底,才意识道当解释几句:“因有乡绅热心筹措,富户慷慨解囊,我等方幸获此良屋为衙署。修衙之前,我已向陛下奏请过,你们大可放心。”
  最初是感念陆辞驱走吐蕃强骑,护得秦州安宁的恩德,才有富绅愿跑前跑后,筹得钱款来修缮破败不堪的官舍。
  后来的那几回扩建,则都与陆辞丢给滕宗谅主持的流民安置政策有关。
  加上公使钱随着茶山种植和榷场的定期举办而增多——由起初的捉襟见肘,难以周转,到略有盈余,再到如今的宽裕,滕宗谅也彻底不再惦记那些民间债务了。陆辞这才不再节省着用,便在奏请官家后,将陆续得来的捐款,悉数用在扩建官署上。
  官署能修建得这般光鲜威风,代表的可不是剥削来的民脂民膏,而是堂堂正正的民心所向。
  如此一来,自然也让在其中忙务的官吏感到万般荣耀,好长一段日子里,连走起路来都带风似的利落。
  只是不管是朱说,还是张亢,官阶皆未至升朝官中最末的四品,才对曾惹得朝中小议过一阵子的此事一无所知。
  张亢还忙着消化这一消息,不慎错过了陆辞与朱说飞快交换的默契眼神。
  虽然极想同许久不见的可爱朱弟叙叙旧,但有履历颇对自己胃口,又得了点小皇帝青眼的张亢在前,陆辞自是要先与这位多做接触的。
  看着还一脸无所适从的张亢,陆辞笑容越发温柔。
  ——这么一来才好知道,接下来究竟给对方分配多少工作量,才不算暴殄天物。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范仲淹特作文《南京府学生朱从道名述》,借阐明“从道”含义,宣讲自己的教育宗旨,旨在培养具有远大志向、高尚道德、对社会有贡献的有用人才。范仲淹对“道”的理解是:“臣则由乎忠,子则由乎孝,行己由乎礼,制事由乎义,保民由乎信,待物由乎仁。”如果能够追随此“道”,“然后可以言国,可以言家,可以言民,可以言物,岂不大哉?”这也是对应天府书院所有学生的勉励。(《范仲淹研究》作者诸葛忆兵)
  第二百五十五章
  小皇帝将张亢打发来前 ,除了任命的诏书外,还私底下给小夫子写了封信。
  在信中,赵祯先是小小地抱怨一通张亢顽固如牛,不识自己好意,紧接着就笔锋一变,盼他接下这颗烫手山芋后,能因才制用,随机应变,以免伤了这么一份投身军旅的慨然。
  当然,要是聪慧机敏的小夫子,能适当搓搓这头蛮牛的锐气,叫他吃点瘪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
  陆辞被逗乐了。
  只从字里行间,他都能深刻体会到小皇帝对其既爱又烦,那种无可奈何中透着欣慰的矛盾情愫。
  得了陆辞眼神示意的朱说,进衙署后便借故跟随其他幕职官去了。
  陆辞则单独领着张亢,进了私密的内厅后,将仆役屏退,开门见山道:“你屡次进献的西北攻守策略,我已读过大半。”
  张亢没想到陆辞不仅看了他的履历,还连他曾多次上陈制敌之策之事都一清二楚,下意识地问道:“不知陆节度认为……”
  陆辞莞尔,径直打断了他:“我若当你是哗众取宠、纸上谈兵之辈,又如何会领你到此地,平白浪费宝贵光阴呢?”
  品出言下之意,张亢眸光倏然一亮。
  “只不过,”陆辞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并不对上他炽热的目光:“你有部分论兵奏议,虽是言之有物,非常人所能虑及,却注定要被束之高阁。”
  陆辞一直颇有自知之明,对‘隔行如隔山’这点认知深刻。仗着身边既有受过曹玮亲手栽培、稳打稳扎的李超,又有名烁汗青的名将狄青和杨文广在稳步成长,甚至还有战略方面见解犀利的范仲淹也来到身边,他更不会想强行出头,真抢武将的活做了。
  但他也不难看出,张亢所提的军略计策有多优秀。
  张亢在这之前只做过长官僚佐,为地方文官,所任最高的职事,也仅为一州通判。他却看法独到,仅凭观察,便已洞悉不少宋军弱点,还极其难得地提出了改进的方案:譬如加强通讯保障,提高训练质量,避免盲目出击等等。
  但也有注定无法被实现的策略:不论是集中兵力和指挥权,还是减少主将与部队的调换,对于重点堤防朝中武将走宋太祖的当年的篡权路子、而一直致力于分裂兵权和削弱将兵联系的大宋而言,无疑是会遭到彻底驳回的。
  张亢目光闪烁,陆辞微微一笑,淡瞥了他一眼,继续道:“关乎这点,我便不清楚,你自己是否知晓了。”
  只瞧对方此刻的反应,陆辞其实已经知道这一问的答案了。
  张亢默然片刻,最后还是没能抵制或遇伯乐的诱惑,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瞒陆节度,对此下官还不至于一无所知,只一来不甘心,二来缺个噱头,才不得不如此。”
  陆辞颔首。
  接下来,他却没像张亢所渴盼的那般,直接给出是否用其计的答案:“你之前不曾真正接触过西北边防,不必急于上任。先给你三日功夫,我派几人领你去城里城外逛逛,熟悉一番秦州城后,我再等你递上一份新的‘攻守之计’,以便共议。”
  刚听着前头两句,张亢一颗心已瞬间下坠,几要沉到了谷底。
  就在他以为,这位凭年轻有为,而名声在外的陆三元,也只打着敷衍他的打算时,便听到了这番话的后半截,整个人立马又重新抖擞振奋起来了。
  说白了,若陆辞并不打算听从他的只言片语,那又如何会故意折腾他这么几趟?
  令他熟悉边防事务,好对军略进行修正,方是重视他提议的体现!
  张亢深吸口气。
  心头一口大石落地的同时,眼眶却微微发烫了。
  辗转至秦州,由文转武,反反复复地上奏……终于,能有用武之地了。
  满怀壮志和希冀的张亢一走,刚还一脸高深莫测,仿佛很是淡定地喝茶的陆辞,也再不端着架子了,而是难掩迫不及待地迅速起身,朝签厅的方向走去。
  比陆辞晚一些得讯的滕宗谅,没忍住加紧完成了手头的事务,就喜出望外地直奔官署而来。
  可算是有吃苦耐劳的新倒霉蛋,来替他分担一部份那头混蛋饕餮所分派的沉冗公务了!
  然而这会儿真正看到自贡举登科、各奔东西后,就再不曾相见的朱说时,滕宗谅险些没敢认人。
  当年的秧苗,咋成了如今的柳条了?!
  滕宗谅在一个离得颇远的位置,满脸狐疑地对那张神色温和、正与一位得空的幕职官说话的陌生面孔好生观察一阵,才把记忆中的朱弟的模样,同人渐渐对上了号。
  “……朱弟?”
  朱说捕捉到熟悉的声音,飞速转过头来,正正对上滕宗谅的,登时惊喜道:“滕兄!”
  滕宗谅震惊道:“真是你!”
  难道是汴京的水土额外养人,才让几年前还只到自己肩头,脸上微有稚气的朱弟,都变得如此高挑了?
  朱说完全没去计较滕宗谅的夸张反应,倒是满心充斥着故友重逢的喜悦。
  他在匆匆同刚才一直说话那人轻声致歉后,便大步朝滕宗谅行来:“多年未见,滕兄可好?”
  滕宗谅应付地说着‘好好好’,难掩纠结地皱了皱眉。
  方才在朱说大步流星地走到跟前时,他更是心塞地意识到——绝非自己错觉,而是朱弟的的确确比他高上半个头了。
  陆辞由内厅行出,正正瞧见二人亲密叙话的一幕,不禁微微笑着感叹:“滕兄回来得可真快啊!”
  这么看来,滕宗谅还有不少潜力有待挖掘,以后可绝对不能随便听信他老嚷嚷的‘事务太多,忙不过来’的鬼话了。
  敏锐地听出陆辞话中的‘不怀好意’,滕宗谅简直寒毛直竖,赶紧补救道:“我一听朱弟回来了,哪里顾得上手头事务?横竖也不算紧急,便先赶回来看看,午后还得回去呢。”
  陆辞慢吞吞地“喔”了一声。
  滕宗谅:“……”
  他究竟是信呢,还是不信呢?
  好歹是暌隔多年的三友齐聚,若非时机不对,定然是要好好叙话的。
  最先回过神来的,却是朱说。
  他在最初的欣喜过后,迅速意识到自己所来的目的,赶紧劝道:“花木荣枯与朋侪聚散,皆是常事。倒是陆兄、滕兄皆事务繁重,不当因我受了耽搁。”
  陆辞知朱说一向认真,便爽快地接受了这份体贴,笑道:“若朱弟不嫌,我宅邸中尚有客房数间,不妨去那安置,夜里也好让我与滕兄为你接风洗尘。待你好好安歇过,明日起,我再劳你奔忙?”
  “陆兄这般说,实在是太过低估我的面皮了。”朱说风趣道:“连陆兄于寸金寸土的京中那处宅邸,我都已厚颜无耻地占住了数年,分文未给。更况且我此行还可假称是专程为陆兄而来,便算是师出有名了。面对陆兄一番好意,我自是却之不恭,心道求之不得。”
  滕宗谅酸溜溜道:“我还当是我多了个臂助,却不想又被辞弟收入囊中了!”
  陆辞悠悠然道:“滕兄若要同我争抢,怕是得先打个地铺,才能空出间房来。”
  滕宗谅:“……”
  宅子大了不起啊!
  事实证明,的确很了不起——陆辞后院空空,下仆也不曾多请,仍是最初赴京赶考时雇的那几人,加上厨娘一名,偌大宅院很是宽敞,连只是偶尔才回来住上几日的狄青,也拥有被人精心清扫得一尘不染的一间房。
  现在不过是多安置个朱说,自是轻而易举。
  让下仆扛着朱说的行囊,将人领走后,滕宗谅挑了挑眉,用手肘捅了捅陆辞:“你让朱弟在你那租赁的宅子里住着,就不愁你升任得比他早些,很快就被调离秦州了?”
  陆辞微微一笑,答非所问道:“你那消息渠道,可有些落后了。”
  滕宗谅一愣:“这话从何说起?”
  陆辞轻描淡写道:“自月初起,我便签了新契,将那宅邸买下了。”
  他升任节度使后,得到的头份丰厚俸禄,除了被拿去请客的那部分外,剩下的连同他手头的一些积蓄一起,足够将原只是租赁的房舍给买下来了。
  滕宗谅已是一脸麻木。
  不仅宅子大了不得,俸禄高的……更是可以为所欲为。
  陆辞被滕宗谅这副怪模样给逗乐了,主动解释道:“待我们三都离任后,我有意将那宅邸捐出,予州官修建州学之用。”
  等到了他被调任的时候,战局定然也已尘埃落定了,与其留着宅子在此地生灰,还得派人打理,倒不如直接捐出,算是为他一直想办而办不得的州学出一把力。
  在他看来,这丰厚的俸禄,应有不少源于税赋的部分。而税赋本身,不正是取于百姓么。
  陆辞笑道:“这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吧?”
  听陆辞如此打算,滕宗谅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大约猜出友人回如何感慨,陆辞不愿受那别扭劲儿,便干脆地转移了话题,随口就道:“待捐出宅邸之时,我愿请滕兄作文一片,为碑文立于学前,不知滕兄意下如何?”
  出乎陆辞意料的是,滕宗谅却立马摇头了:“我不过是名列五甲的同进士出身,怎有那厚颜为三元作碑文?若辞弟真不愿自作一篇,而论文采,我愿荐朱弟。”
  不等陆辞再开口,被勾起憧憬的滕宗谅已喋喋不休地补充道:“待朱弟写好作文,我虽无大才,一手字倒勉强算可,若辞弟不嫌,届时我愿献丑,抄录朱弟文章,供工匠铭刻。至于余下那些,尤其诸堂所需诗赋,柳兄定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他越说越是兴致勃勃,让陆辞想插话未能插进去,只有无奈地一直点头附和了。
  而迅速收拾好心情的张亢,也由陆辞事前安排好的人领着,片刻都不愿耽误地立即就往城郊,那有秦州兵所驻扎的营房去了。
  当之前被北边的宽阔城墙所遮掩、并未叫他所目睹的连绵堡寨映入眼帘时,张亢不由一怔。
  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下一刻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脚步也不知不觉地停了。
  “张如京使?”行在前头那人见他愣愣站着,面朝堡寨方向,不由讶然询道:“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无、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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