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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云飞渡_262

  三百三十八. 爱与恨
  沈韩烟进到店铺当中,径直便走进了内间,刚一踏入房内,却抬眼就见上首一个俊美男子正坐着喝茶,一身孔雀蓝的交领长袍,金冠玉带,那人眉目淡淡,却并不说话,正是北堂陨,沈韩烟先是心中微震,一顿之下,既而上前微微一礼,一面定下心神,轻声道:“……父亲。”
  北堂陨仿佛没有听见,只自顾自地喝茶,末了,忽然抬眼看向青年,缓缓道:“你刚才……去了哪里?”北堂陨说这话的时候,语速吐得不疾不徐,就仿佛是普通人家的父亲在和儿子随意闲话家常一般,如今他已经年过四十,是个中年人了,但容貌却还十分年轻,只是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唯有从眼神之间的沉淀才隐约可以看出并不年轻了,衣袍华美考究,漆黑的头发光滑整齐地拢在金冠之中,梳理得纹丝不乱,其实前时的巨大失败不可谓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此时北堂陨看起来却完全没有丝毫遭受挫折之后的颓唐和挫败之色,更没有恹恹不振的萎靡神色,仍是和从前一般模样。沈韩烟微微垂首,一时不语,北堂陨也有些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催他,只是坐着徐徐品茶,目光却淡淡地停留在自己独生儿子的身上,神色之间无法清楚地看出喜怒,沈韩烟沉默了片刻,这才道:“我今天晚上,是去……去了东宫。”
  “去了东宫……”北堂陨微微一哂,嘴角挑起的一线弧度似乎是表明他正在笑,然而那笑意之中却并不能找到半分的温暖之色,让人一见之下就隐隐觉得身上发凉发怵,他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沈韩烟的话,这样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在他嘴里说出来也没什么起伏,就好象沈韩烟今夜并不是冒险潜入戒备森严的东宫,而只是去了什么酒肆茶馆这类的寻常所在一般,北堂陨脸上并没有明显动怒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表面这样貌似平和着,却自有一种冷若冰霜的凛冽气息从那幽深的目光之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沈韩烟心下一跳,原本从东宫回来时就已经满心伤怀,尽是对北堂佳期以及北堂戎渡的眷恋不舍,此时乍听北堂陨这样的语气,更是微微变色,低首敛容,静静地站在原地,就在这时,北堂陨慢慢放下茶盏,略扬了扬眉峰,抬眼淡淡地看着青年:“去了东宫……那么现在,你总算还知道回来了?!”
  室中的烛火散发出略显绯红的颜色,火焰时不时地跳动着,那光明也仿佛渐渐微弱黯淡了下去,沈韩烟闻言,心下一紧,脸上亦是遽然变色,知道北堂陨这已经是动了怒,心中不由得微微悚然,因此便立刻伏膝跪在了地上,北堂陨言语之中的森冷之意幽昧不明,也不带丝毫感情,只横目向着跪地的沈韩烟,冷然开口道:“……你心里还在想着北堂戎渡那个小子?为了他甚至还敢冒险潜回去,莫非你就不怕失手被擒?……还是你觉得自己和北堂戎渡以往情义深重,有十成十的全身而退的把握?”北堂陨字字皆厉地说着,目光仿佛出鞘的雪亮刀锋,寸寸割到了面前之人的身上,沈韩烟似乎不敢抬头,也不敢多辩驳什么,只低眉做出顺伏之态,低声涩然说道:“我只是……只是想回去看看……”沈韩烟还没有说完,北堂陨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轻轻一哼,不以为然地冷笑道:“……回去看看?莫非你以为自己还是当初那个风光无限高高在上的沈少君?那北堂戎渡还会把你捧在手心里,千依百顺?愚蠢!”
  灯火微黄的光影将室内照得暗影幢幢,此时尚是三月,风中生凉森森,沈韩烟垂首不言,只是默然,北堂陨刚要继续再说些什么,一时却想起这个儿子虽一向外表柔顺,实则内心倔强刚硬,不觉缓缓微眯了双眼,抬手抚一抚额头,紧接着便似笑非笑地懒懒冷哂道:“……你今夜去探望你那小情人,想必十分顺利?”沈韩烟听得北堂陨语气不善,刚想分辩一二句,北堂陨幽深的目光却已经骤然变得锐利而凛冽,只尽数笼罩在沈韩烟单薄的身上,冷然重重道:“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也别忘了你曾经都做过些什么……好儿子,别做出什么蠢事来。”
  沈韩烟听得‘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也别忘了你曾经都做过些什么’这一句,心下猛地一突一沉,一时间薄薄的细汗涔涔泛出脊背,颓然垂目,半晌,才低首涩声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他说话间似乎有些艰难,表情甚觉黯然,北堂陨见状,打量了对方一眼,一时间仿佛神色稍霁,语气也略略缓和了些,却依旧目光如剑,说道:“北堂戎渡此人几番坏我大事,若不是他……嘿嘿!”沈韩烟却好象没有听见一般,只是低头望着冰冷的地面出神,忽然喃喃道:“……我今夜去看了佳期,她好象长高了一点,也白胖了,她根本不晓得我这个父亲就躲在屏风后面一直看着她,我甚至连走出去抱她一抱都不能,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沈韩烟说着,无法按捺住自己,颓然失落,他跪在地上,眼中有迷茫之色流露而出,几乎近似于万念俱灰:“……父亲,当年我年纪尚小,你吩咐什么我只能够听从,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在那人身边一留就是这么久,一开始我时时刻刻都在告诫着自己必须谨小慎微,一切都只是为了完成你给的任务,可是人非草木,我不是一件只知道听从命令的工具,我也是个人啊,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人,我与北堂相伴十余载,有幸得他爱重,彼此怎会无情义?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不是也姓北堂,如果我当初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被送进无遮堡的男宠,那有多好?我可以不用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欺骗里,可以和北堂一起平平安安度过余生……”
  沈韩烟说到这里,语气当中早已不能控制地流露出悲哀之意,神色败若秋草,即便克制如他,即便他从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表现出来,在人前永远都是得体而温和的,可是心中究竟深藏了多少的无奈与沉重,又有谁能知道?他看着地面,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静静落寞道:“……更何况,我想念佳期,我实在想念佳期,她……”青年忽然抬首牢牢看住北堂陨,深深凝视着这个男人,神色无奈,忽然间满是自嘲地一笑,声音有些哑涩地道:“她是我的女儿……父亲,也许你是无法理解的罢,虽然你也是身为人父,可是你不会明白我的心情,你不能理解,即便我是你的儿子……若是没有了佳期,我此生又能再有多少乐趣?”他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飘忽着,透出深深的疲惫与一丝难言的凄怆,但目光却渐渐仿佛追溯到了从前,变得柔和:“当年佳期的生母李侬儿难产而死,佳期便被送到了我的手里,当时她才刚刚生下来,也许母女连心的缘故罢,就好象知道生母死了似的,她一直哭个不休,我抱着她一直走来晃去,片刻也不好松手,这才让她渐渐睡了……北堂既然把孩子托付给我,我自然要尽心,自从多了佳期以后,我就好象多了什么心事一样,我毕竟是个男人,没有女子天生对孩儿的呵护本事,很多事情我都是慢慢摸索着去做,我看着佳期一天一天长大,会说话,会走路,会叫人,那么可疼贴心,我心里对她的牵挂也越发多了,她让我知道为人父母的乐趣……后来佳期略大了一些,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有下人私语她生母身份卑微,说她只是贱妾生的,我当时便将那些人重重责罚了一通,从此再没有一个人敢私下议论她的出身,更没有人敢在她面前露了口风,我养育她数年之久,在我心里,她的分量或许不比北堂轻些。”
  沈韩烟忽然垂下睫毛,声音伤感如即将消散的薄雾,他静静望着上首坐着的北堂陨,漆黑如墨的双眸之中有着空冷冷的寂寥,连声音也难以捕捉地低微下去:“父亲,我不怕清清楚楚地对你说出来,我这一生是不会与第二个人有肌肤之亲了,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说到底,生恩不及养恩大,我养育她这么久,佳期在我心里就是我的亲生骨肉,若是能够让我抚养她长大成人,我哪怕是抹去二十年的寿数也是愿意的,只可惜,终究是我没有这么大的福气。”
  沈韩烟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听起来分外空寂,就连原本暖色的灯光也仿佛被那落寞的语气染得冷了下去,他沉默了片刻,目光灰蒙蒙的,安静不语,须臾,才深深看了北堂陨一眼,修长雪白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似乎连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一般,他极力想要镇定下来,心中却仿佛火烧火燎一般,沈韩烟如此静默了片刻,面上凄郁,已经没有了平日里那种温润恬淡的模样,沉缓的呼吸间始终如同有严冬笼罩着一般,不能被温暖起来,沈韩烟戚然苦笑道:“……父亲,我是你的儿子,是你给我这一条性命,让我来到世上走一遭,所以我没有别的选择,自从当年送我进无遮堡,你就把我当作你放在那里的眼睛,耳朵,手脚,你从我这里源源不断地得到了很多东西,我只能如你所愿去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可是总有一些事是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了的,那就是我对北堂,对佳期……我做不到让自己放下他们,我做不到。”
  “……你是在指责我没有慈父之心?你是在怪我?”室中檀香细细,有着宁静的气味,但北堂陨的语气却有着微微的森冷,他蹙眉端坐上首,微微屏住了笑容,面上已是含了几分鲜明的怒色,眼中忽明忽暗闪动着的光芒叫人有些不寒而栗,不过在片刻的寂静之后,北堂陨却又忽然目光微微一动,再出言时,已经是缓和了许多的和蔼口气,他略微侧了一下身体,一手揉了揉眉心,缓缓说道:“韩烟,我告诉你,妇人之仁只会让你心软,做不了大事,莫非你真想如此?我们北堂氏主系一脉的男人,没有一个有软弱心肠的,这对自己没有好处。”
  沈韩烟的指尖冰凉着,他默然微微低首,凝神片刻,却不说话,北堂陨见他只是不语,脸上便露出了一抹感慨之色,神色也温和了许多,微微沉吟之后就说道:“……韩烟,你要明白,你既然是我北堂陨的儿子,那就注定了你和那边的人不是一路。”北堂陨菲薄的唇角缓缓拉出一丝冷漠的弧度,然而却好象泛出了笑意一般,声音也是和蔼眷眷的,让人无法真正分辨出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沈韩烟低着头,不发一言,良久,忽然缓缓抬起头来,鼻中尽是苦涩的芳香,他看着北堂陨,轻声说道:“父亲,你告诉我……你,有没有爱护关心过我?”
  沈韩烟问出这一句之后,不等北堂陨回答,便忽然笑了一笑,此时他的脸上似乎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那种软弱之色,唯有喉咙却仿佛有些干涩:“我从十几岁时就成为了你复仇大计里面的一颗棋子,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可是我没有办法,是你给了我性命,抚养我长大,你是我的父亲,所以无论你让我做什么事情,我都会遵从,哪怕我再不愿意……可是爹,我现在只问你:你,有没有真的把自己当成我的父亲,你,究竟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北堂陨听他言及至此,一时间竟是不免哑然半晌,之后忽然微微一哼,眼神幽深,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面色冷冷,嘿然道:“……你是在质问我?”沈韩烟沉默着与他对视,须臾,才静静道:“儿子不敢。”“不敢?”北堂陨幽远好似一方空洞大力将人摄入的声音沉沉响在室中,他缓缓扯起嘴角,道:“我儿,我既然是你爹,你这外柔内刚的性子我又岂会不知。”沈韩烟用舌尖微微压住自己牙齿轻颤,涩声道:“这些年来,我每每见到陛下对北堂爱护关切之时,就情不自禁地在心中羡慕,我有时候会想,若是我的父亲也能待我如此,那我也不枉了……只可惜,我父亲不会这样对我,我确实是父亲你的儿子,可我更是你的棋子,父亲,你真的爱过我吗?对你而言我虽然是你的骨肉,但更多的是一件有价值工具,是吗?”
  “住口!你就是这么对我说话的?”北堂陨突然猛地将身旁放着的茶盏挥手一扫,顿时上等的瓷器跌落在地,‘砰’地一声摔得粉碎,留下一地的碎瓷片以及些许残茶,北堂陨面容深沉,眼底的一种寒冷之意逐渐聚起,冷斥道:“……你要注意你的身份!”沈韩烟先前见男人挥手打落茶盏,不由得本能微微愕然,旋即就平静下来,此时听了北堂陨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笑了起来,他抬头笔直地看着北堂陨,说道:“父亲,当年你虽然败于陛下之手,可是你还是很幸运地有替身代死而保住了性命,后来还恢复了武功,当时你还那么年轻,你明明可以就此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可是你却为了仇恨潜藏二十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复仇,你处心积虑满心满眼都是打败陛下,从他身上讨回自己失去的一切,为此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二十年里其实你失去的比当年的更多,你为了一个‘恨’字把自己折磨成了什么模样?即使你日后当真报了仇,你就真的从此快活了?”
  沈韩烟说着,眼神深处有着深深的无力与自我嘲讽,他低低说道:“我没有选择,我既然生在北堂氏,做了你的儿子,那么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可是父亲……父亲,你真的很可悲。”
  “啪!”沈韩烟话音方落,北堂陨便霍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只一步就跨到了青年面前,几乎与此同时,一个毫不留情的耳光便狠狠地一下子甩在了对方的脸上,北堂陨面色阴沉不定,怒起的眼内似有刀刀冷冽的寒影,他牢牢迫视住跪在自己面前的沈韩烟,怒极而笑:“……我什么时候需要你来教训了?!混帐东西,这一巴掌就是让你看清楚自己,知道些尊卑高低!”
  北堂陨这一下暴起明显十分突然,毫无半点预兆,他虽然没有动用内力,但盛怒之下,手上所使的力气还是不小的,这一巴掌下去,顿时打得沈韩烟脸一偏,眼前金星乱冒,雪白的脸颊一阵发麻,赫然出现了一个通红的掌印,沈韩烟在北堂戎渡身边多年,从来没有挨过一下,被动过一根指头,此时北堂陨这么一个耳光下来,只让他脸上辣地大痛,但沈韩烟却只是被打得微微一怔,随即就平静下来,然后缓缓用手捂住了脸,仍旧跪在当地,那种默然以对的无声倔强,与他平时里温顺柔和的样子全然不符,只摸了几下脸颊上火辣辣的痛处,便重新跪直了身体,北堂陨见状,犹未解气,唇角冷冷扯上一抹阴隼的寒意,他停一停,整张面孔沁出森然之色:“我北堂陨究竟怎么做,想做什么,怎么行事,这些都用不着其他人指手划脚……韩烟,你太放肆了,这就是你对自己生父的态度?是谁教得你这么没有规矩!”
  “……谁教得我?至少不是你,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好好教导过我。”沈韩烟垂目轻声道,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略露苦笑:“是的,父亲,你从来没有真正好好教导过我,反而是北堂小时候和我一起读书处事,若说真有人教导过我,应该也就是他了……父亲,我是你的儿子,所以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从,因为这是我天生就欠你的,我应该还给你,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就不怨你,因为你要报仇,所以我的一生都被填在了这件事情当中,你,毁了我的人生。”
  室中光线依稀暗淡,胶凝的气氛隐隐让人有一股窒息的感觉,北堂陨的两只眼睛深邃好似不见底的黑潭,幽远难测,他静默了片刻,然后忽地就微微地眯起双目,伸手托起了沈韩烟的下巴,冷然低笑道:“你是在怨我?……唔,没关系,你当然可以怨我,这不怪你。”北堂陨的眼中隐约透出一缕锐利的幽光,但他的声音却是和蔼而蛊惑的:“……韩烟,你只需要知道,你是我北堂陨的儿子,这是从你一出生就注定的,谁也改变不了,永远也都改变不了。”
  沈韩烟默默不语,北堂陨缓缓松开他的下巴,重新走回座位间坐下,他轻拍了拍椅子扶手,细碎的冷光在眸底流泛,沉吟道:“那日若不是你那小情人,北堂尊越他们父子二人又岂能脱身?北堂戎渡所用之物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竟有那等威力,若是……”北堂陨神色明灭不定,幽幽道:“我早已命人按照北堂戎渡曾经索要的那些物事搭配在一起,用心炼制,只可惜,却根本毫无进展……韩烟,你跟在北堂戎渡此人身边这么久,莫非就半点也不知情?”
  北堂戎渡当日向北堂陨索要的许多物品其实大部分都是没有用处的,只不过是为了混淆旁人耳目罢了,何况他所配制的物品不但需要原料,比例也一定要适当,更不用说制作的过程中种种操作程序,这些条件缺一不可,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可以出错,尤其是这其中危险之大,一个不好那就是当场炸得粉身碎骨的下场,先前北堂戎渡若不是被逼急了,也万万不肯冒这个险,眼下北堂陨想要掌握此物,可是他万般事情摸不到一点头绪,又怎么可能真的制作出这种威力令他惊骇的武器来?一时间沈韩烟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神色默默:“……我不知道。”
  “不知道?”北堂陨长眉顿时一挑,视线落在青年微抬的面庞上:“你在他身边有十多年,北堂戎渡对你这个枕边人可是信赖得紧,难道他在你面前就一点口风也不曾露过?”沈韩烟忽然笑了笑,神情有些说不出地古怪:“……父亲,你不要忘了,他也是北堂家的人,又怎么可能把自己最后的护身手段让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知道?北堂他和你一样,不会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相信任何人。”北堂陨听了,一时没有说话,过了片刻,北堂陨忽然淡淡道:“罢了,你回去罢,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你再轻举妄动,擅自去见那边的人。”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你的这些人情关系,到也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沈韩烟听了,神色似乎有些疲惫,他低声笑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北堂陨,说道:“你总是把每一个人的价值都衡量出来,在你眼里,所有的人都是棋子,只有有用和无用之分,其他的,你都不会去在意,你不需要感情,只需要仇恨……父亲,在你的一生当中,难道就从来都没有爱过什么人吗?”
  此话一出,北堂陨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地心下微微一呆,就听沈韩烟继续道:“爹,我虽然怨你当初将我送进无遮堡,但我同时也感谢你,因为若非如此,我不会与北堂有这样的交集……如今他虽然恨我,可毕竟对我有情,如果他不是曾经对我情意深重,现在又怎么会怨我恨我至此?他是我的兄弟又如何?他恨我又如何?至少他一生当中,永远都不会忘记我。”
  沈韩烟的声音在室中缭绕,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北堂陨突然间神色剧变,心中猛地一阵阵发寒,不知道为什么,就好象有透骨的寒意迅速冲击到四肢百骸之中,脑海中只反复回响着那一句‘如果他不是曾经对我情意深重,现在又怎么会怨我恨我至此?’北堂陨只觉得心下屡屡生寒,一时间几乎无法清楚地思考,一个身影不可自制地浮现在眼前,他顿时手心‘呼’地一下泛出了一层粘腻的冷汗,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不能动弹,根本就不相信这个不可思议到极点的诡异念头,可是刹那间云升海立,年少时的种种却仿佛电光石火一般在心头骤然划过,突兀地再度涌现,在记忆中翻出无数熟悉的过往,北堂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根本就不承认这种荒唐之极的可能,但是那双幽深的金眸却一直都在心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挥之不去。
  他明明就是恨极了他的,从年少时期一直到现在,彼此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可是,为什么当北堂尊越亲身赴险,自己以为对其十拿九稳的时候却根本没有想过真的要杀了对方?那人从小到大都与他这个兄长对立,从来没有丝毫真心的恭敬与手足之情,没有半点将他放在心上,若是对方能对自己恭谨一些,顺应一些,自己是不是就不会那样视其如眼中之钉?若是,若是北堂尊越但凡对兄长敬爱几分,那堡主之位,自己是不是也未必一定要抢到手里?
  北堂陨蓦然惊觉这等大异,一时间心下情绪形如疯癫,震动之大,非言语所能描绘,他扪心自问,当年那人还是少年之际,若是对自己不曾那般隔阂敌对,自己又究竟会如何相待?为什么自己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恨毒了那人,连一刻都不能够忘记?每念及此,都会暴躁难当?既然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可是为什么在得知那年北堂尊越中了玉照师的暗算,身中剧毒的消息时,第一个念头非但不是痛快,反而是恨不得手刃玉照师,那时到底是因为害怕北堂尊越就此死去,致使自己不能亲自报仇多一些,还是在下意识地为他担心多一些?……方才青年问过的那句话尚在耳边纠缠:父亲,在你的一生当中,难道就从来都没有爱过什么人吗?
  良久,只听得北堂陨长长地吐出了一口喉底的暗哑之气,幽暗的光影中,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色,就在此夜,就在此地,他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多年以来的心事……北堂陨目光幽幽不定,不发一言,沈韩烟见他大异于往常,不觉也沉默了起来,半晌,北堂陨突地冷笑,笑声如同夜枭长嘶,他久久地笑着,捧腹大笑,甚至使得眼角也笑出了眼泪,窗外,夜色正深——
  [如果不是情意深重,又怎么会怨恨至此?]——
  [在你的一生当中,难道就从来都没有爱过什么人吗?]
  三百三十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窗外夜色正浓,有很古怪的感觉,是奇异的静默,亦有着一丝恍恍惚惚的错乱之感,北堂陨心下乱如麻絮,但同时也是雪亮而敞透的,唯有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滞,几乎要僵硬在了那里,此时此刻,北堂陨几乎因为心中那个突兀浮现的真相而暴怒起来,他的脸色微微铁青,眼神如痴如狂,目光好似即将熄灭的火焰倏地一跳,只下意识地不住冷笑着,笑声如同夜枭长嘶,他似乎有几分莫名的怒不可遏,或者说不愿意承认一般地恼羞成怒,额上青筋微微凸起,可又好象发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一般,神色复杂而遥远,目光亦有古怪的怔忡,久久地笑着,笑声有几分恍惚,捧腹大笑,甚至使得眼角也笑出了眼泪,不知道究竟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人,沈韩烟见状,怔怔地看着上首的北堂陨,心中惊悸莫名,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忽然就心惊肉跳得厉害,一时间从地上慢慢站起身来,他跪得久了,膝盖被硌得隐隐有些酸,室中生冷的寂静中唯闻男人无限嘶冷的古怪笑声,用力割裂了如墨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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