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39

  周六这天放学早,甘棠才在咖啡厅坐没一会儿,就被甘瑅一个电话叫走了。
  她走的时候满怀歉意,何顾却毫不在意,点头表示理解。
  甘棠前脚走,甘瑅后脚就推门进来了。
  他大咧咧地往何顾对面一坐。甘棠的那杯冰拿铁只来得及喝一口,甘瑅不客气地咬住吸管,喝了一大口。
  ……真苦。
  何顾最初有点惊讶,但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也没说什么,只自顾自整理摆在面前的那几本习题册。
  哪怕他低头整理书,也能感觉到甘瑅挑衅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何顾与人为善,交友广泛,不记得自己有哪里得罪这么一个少年,一副来找他打架的架势。
  不过,这咖啡厅是他小姨开的,他根本不怕有人来找他麻烦。
  有一种人生来好命,他们从小到大都活在舒适圈中,出落得从容,自信,他们从优渥无忧的环境中汲取充足的养分,理所应当地长成内心坚韧的人。
  何顾毫无疑问就是这种人。
  甘瑅渐渐坐不住了,他觉得咖啡很难喝,但这是甘棠喝过的,就显得弥足珍贵,他忍耐着,皱眉又喝了一口,只觉苦不堪言。
  “你跟她,是男女朋友?”
  很多年后的甘瑅,仍清楚记得那一场溃败,是以他沉不住气的一句质疑开始的。
  而何顾的反应则从容得多,他只用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能将甘瑅击倒。
  “你是为甘棠来的?说起来,她的确提过自己有个弟弟。”
  甘瑅很快发现一件事,他讨厌何顾,就算没有甘棠这一重关系,他也深深厌恶着何顾。
  这个人身上有他唯独缺乏的东西。
  健全。
  十五岁的甘瑅可以装得少年老成,十九岁的甘瑅可以装出风轻云淡,二十四岁的甘瑅已经修炼出关,无懈可击。
  可只有甘瑅自己心里清楚,他永远无法拥有的,就是这种健全。
  优渥生活下悉心养护出来的健康人格,同他苦心孤诣的完美假面根本是完全相悖的存在。他可以伪装,但赝品永远都是赝品。
  那天何顾说的尽是让甘瑅扎心的话。
  “我跟你姐不是那种关系,不过我不讨厌她这种类型,没准以后会喜欢也说不准。”
  他可以坦率表达出自己的喜欢。
  “你姐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我觉得她有点,嗯……表里不一?”
  他能一眼看穿甘棠的外强中干。
  “她不告诉你补课的事,肯定是怕你担心,我想,你姐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你,哈,我爸就是这种性格,有时候想想,是挺讨厌的。”
  他以前辈的口吻,对甘瑅谆谆告诫。
  “我猜……你家应该是出了点经济问题,当然只是猜测,这种事我也不好直接问她。”
  他作为一个外人,能洞察甘瑅一无所知的情况,且这般得体地照顾甘棠的自尊。
  “你姐在补课方面确实有一套,听她说是给弟弟讲题练出来的,我才知道她有个弟弟,她很少提自己的事,不过她提起你的时候,表情都柔和不少。呵,我听她的语气,一直以为你年龄还小,所以刚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你来。”
  在他眼里,甘瑅只是甘棠的弟弟,年幼的,需要照顾的,让姐姐偶尔头疼的小孩子。
  “啊,对了,光顾着聊了,忘了你应该不喜欢喝太苦的……这里,加杯摩卡,多放糖。”
  那杯冒着热气的摩卡咖啡很快被摆在甘瑅面前,浓醇的可可香混着奶味,该死的确实满足甘瑅的偏好。
  但他忍住没有喝。
  甘瑅已经溃不成军,他勉力维持着最后一丝自尊。
  只是,他在何顾眼中看到一个脸色惨淡,狼狈不堪的少年。
  这世上最惨痛的失败是什么,你已经一败涂地,而你的对手甚至没把你当对手看待,甚至没将你的敌意放在眼里。
  甘瑅甚至觉得自己该感谢何顾,是这个让他无比厌恶的人点醒了他。
  他从何顾眼中看到的自己,是这样一个天真任性,满腹自私,一门心思依赖着姐姐,却对姐姐的辛劳一无察觉的小孩子。
  不知不觉中,他已成为甘棠的负担,却还在日复一日的天真骄傲里幻想能够彻底拥有她。
  甘瑅将手指搭在那杯摩卡的外壁,任手指感受那滚烫的温度。
  再没有哪一刻,让甘瑅比现在更鲜明地认识到这一点——他没有拥有甘棠的资格。
  他对甘棠的所谓的爱与理解,从来都没包含最重要的一点,责任。
  现在补救……是否还来得及。
  “我姐她……有再体验式创伤应激障碍,雷声,闪电,还有偶尔频闪的灯,类似雷声的噪音,能让她联想到那场景的,都会引发症状。”
  甘瑅捏紧手指,垂眼,藏起眼底的一抹绝望,“医生建议她接受长期持续的认知行为治疗,她当时拒绝了。”
  是啊,为什么会拒绝呢——
  甘棠给出的理由是她想回家,她讨厌医院,于是他就信以为真。他那时甚至还有点高兴,为的是甘棠又能回到家,能彻彻底底地属于他。
  “身为她弟弟,我恳求你,如果她还继续给你补课的话,那笔酬劳你替她存着,监督她去医院,不够的部分我会转给你。”
  “请你……帮帮她吧。”
  甘瑅又一次成长,只是这成长绝不是以他所希望的方式。
  他亲手击碎自己的自尊,他恳请这位一厢情愿认定的情敌亲手捧走他最宝贵的东西。
  甚至就连那杯摩卡咖啡,也被他一口口咽下。
  那是他用狼藉一地的自尊,换来的最后一丝体面。
  少年的成长只在一瞬间,伴着那成长,他已失去任性的资格。
  十五岁的甘瑅,曾是如此抱有绝望地对他的十五岁深恶痛绝。
  离开咖啡厅以后,甘瑅漫无目的走着。
  天已经彻底黑了,他打开手机,没多久就接到甘棠的电话。
  电话里的甘棠怒气冲冲,“打你电话你关机,耍我好玩吗?是你说要一起去扫墓,你根本不在家……你人呢?”
  “姐。”甘瑅只说了一句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想说的太多,可他不确定究竟哪些是他能说的,哪些又是他有资格说的。
  于是他又重复着唤她,“姐。”
  “小瑅……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在哪你告诉我,我去接你。”
  甘棠总能从他话语里的细枝末节察觉到他情绪上的不稳定。
  甘瑅声音平静地报了地址,“我等你,来接我吧,姐。”
  挂了电话,他顺势坐在马路边,呆呆望着手机屏幕,那屏幕很快暗了,熄了。
  他又把它按亮,反复重复这过程,仿佛在看着一盏盏灯如何在眼前点亮再熄灭。
  手机终于要没电了。
  甘瑅学甘棠的样子,把自己抱成一团,只是这动作由十五岁的少年来做,显得有点滑稽。
  他颤着手,拨出那道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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