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小海再忍不住,眼泪夺眶,汹涌而出。
他的父亲哪怕是离开了之后,还徘徊在异界不肯走,是因为他的父亲在想着他,他的父亲想保护他。
原来他并不是孤独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灵魂心痛着他,尽最后一分力气保护着他。
小海呜咽着哭泣,将脸颊埋在掌心里,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他的指缝间溢出,连在旁陪伴的李凯华都忍不住哽咽。
李凯华小小地“呀”了一声,伸出手拍着好友的后背安慰道:“……好了,别哭了。你爸爸肯定是怕你太伤心,这会儿都走了。”
小海这才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
不知何时,帐篷里恢复了平时的憋闷和温暖。呼吸间不再有白雾,他的掌间甚至沁出了一点汗水。那塑料盆里的蜡烛也终于燃烧到了尽头,最后挣扎了两秒,倏忽熄灭了。
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小海和李凯华沉默着从帐篷里面钻了出来,打开了灯。
一室安宁,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小海静静站了片刻说:“问仙布就放在你这里吧,明天……我还会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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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本能地并不想把这件事告诉茉莉,就像他每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都会努力用袖子盖住手腕上的伤痕一样。
他有些忐忑,并不知道如果他告诉了她,她又会如何说呢。
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不知感恩的孩子,即便有了她的照拂,还时常思念或者好奇着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
她会不会觉得笔仙是个特别糟糕的主意,会损害他的“阳气”什么的?如果她要求他从此以后不要再玩笔仙,他需要怎么选择呢?
如果他听她的,他就再也没有办法和爸爸对话。可他还有无数好奇的问题想要问,想跟父亲说说话。
可是如果他不听她的,她会不会不开心,会不会生自己的气?
“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沉默?”茉莉好奇地打量着小海的脸色,“一晚上了光看见你发呆,没看见你说几句话。怎么了?在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
小海回过神,掩饰似的低下头,迅速答道:“没什么……就是在想,我妈这次的恋爱会谈多久。”
每次提到他的妈妈,茉莉的语气都会变得格外温柔。
这一次也是一样,她的声音暖得像是蝴蝶,在尽所能地温柔地安抚他。
“……她最近脾气还不错吧?也许这次能维持更久一点呢。”
小海也是这样期望的。
早上母亲出门之前,破天荒地摸了下他的头发:“……哟,一个没注意,怎么头发长这么长了?你天天在那个洗头房待着,今天让她给你剪个头。”
她想了想,竟回身掏出五块钱来,递到小海手里:“……别让人白剪头,记得把钱给人家。”
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罕见到让小海恍惚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的母爱。
就连走在台阶上她噔噔的高跟鞋声,都让人感觉到她的轻快。
他有一天趴在窗户上看见了送她回来的那个人。
看起来大约四十岁的样子,戴着儒雅的金丝眼镜,和母亲告别的时候温柔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他的母亲泛出少女般的甜美微笑,那张因为情路坎坷而显得有些刻薄的脸,也恢复了往日的明艳。
“爱情是不是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啊?”小海靠在洗头椅上嘟囔,“照顾她那些事,我其实也在做啊。可是为什么她一定要在和另外一个男人谈恋爱的时候,才能变得不那么恐怖呢?”
茉莉扑哧一下笑了,轻轻摇头:“你问我,就问错啦。我也不知道爱情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魔力……”
“但我知道一件事,”她说,“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年少时没有得到的东西……比起爱情来说,执念也许是一种更强的力量,甚至能让本该离去的灵魂忍受万千痛苦留下来。”
躺在洗头椅上的小海侧过身,迅速地抹去了眼角滑下的泪,声音低得仿佛一声叹息。
“我真的好奇,以前我妈和我爸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样的。”
第96章 兔子乖(四)
早上醒来的时候,小海有点萎靡不振,坐在桌子前面沉默发呆。
茉莉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他眼下两片青影,极快地抿了下唇角。
“姐姐,今天没有早饭吗?”小海努力打起精神,挤出小小的微笑。
茉莉只是“唔”了一声,推着他赶紧出门:“……吃不完太浪费,等下你就会感激我了。”
他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吃,为什么会“吃不完”?
小海一头雾水地出门,临关门前又回过头,张了张嘴巴。
“姐姐,我今天下午会晚一点回来,可能要到晚上……”他极小声、极快地说。
茉莉扬了扬眉毛,面不改色地微笑道:“知道了。”
等他出了门,她才轻声感慨了一句:“果然呐,等孩子长大了,就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小海的秘密,就是藏在李凯华家里的那张问仙布。昨晚临睡前,今天早上一睁开眼睛,他几乎每一分钟清醒的时刻都在想念着父亲,迫不及待地到学校见到李凯华。
他果然见到李凯华了——比期待的时间还要早了一点。
甚至不是在宝灵街小学,而是正正好就在宝灵街的路口。
小海刚刚走出楼道几十米,远远看见路口的信号灯从绿转红。反正走过去也要等红灯,还不如慢慢悠悠踱过去。
他放慢了脚步,又因为出门前连一滴水都没有喝过而饥肠辘辘。一阵阵煎饼果子香气灌进了他的鼻腔,满载着一个饥饿的孩子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这个卖煎饼果子的小推车在宝灵街口叫卖也有几年了,每次都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阿姨带着自己的小孩,每天早上卖上两个小时。小海第一次见到煎饼摊的时候,阿姨胸前还兜了个小宝宝,一个母亲独自带着孩子在餐风露宿的街口卖煎饼,哪个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无论别人是可怜她,还是暗地里指责她没有照顾好孩子,煎饼阿姨自己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老老实实做自己的生意。她家的煎饼摊得总是又薄又香,鸡蛋个儿大酱实在,味道着实不错。
时间久了,宝灵街的人渐渐习惯了她和她的煎饼摊,来不及吃早餐的时候,总会顺手买上一个。她的孩子也长大了,每天早上她卖完了煎饼,就会骑着三轮车,送小女儿上学。
今天的煎饼香味格外诱人扑鼻,小海下意识朝着路口那个望过去,却意外地瞄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李凯华,你怎么在这里?”
小海匆匆走过去,重重地勾住了好友的肩膀,“从你家上学又不经过这条路,怎么今天专门跑到这里来买煎饼果子吃?”
李凯华一回头,转过来的模样却真真切切吓了小海一大跳。
他仿佛一晚上都没有睡觉,头发凌乱,眼睛下面两片青色的影子,两腮高高鼓起,鼓鼓囊囊的嘴里塞满了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煎饼果子,蜡黄的脸上还沾着酱汁和葱花。
“你来的正好,快吃!”李凯华见到小海,二话不说往他手里塞了一只温热喷香的煎饼果子。小海接过来咬了一口,甜面酱和鸡蛋的香气霎时在他的齿间徘徊,好吃得让人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香!”小海嘟囔了声,再咬了一口,又问他:“你昨晚没吃饭吗?怎么这么饿?”
李凯华还没来得及回答,那煎饼摊上收钱的阿姨却先笑出了声,带了点调侃说道:“是啊,小朋友,怎么回事啊?阿姨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狼吞虎咽像饿死鬼投胎似的。”
她手上动作飞快,一点也不停,眼睛却瞄了下小推车旁边的一个小木箱,那里放着她已经做好,包进袋子里的煎饼果子。
小海顺着她的视线也往木箱里望了一眼,才发现偌大的一个小箱子里,竟然已经放了一半的煎饼果子,粗粗数了数,竟然有二三十只。
小海有些疑惑。小小的推车旁边并无其他人排队,总共只有他和李凯华两个人在,阿姨做这么多煎饼果子,是准备送去哪里吗?
他心里正在怀疑,摊煎饼的阿姨又开口,朝着小海努了努嘴:“哎,小朋友,你们学校今天是有什么活动吗?为什么一次要买一百个煎饼啊?开运动会吗?”
什么?一百个煎饼?谁买了一百个煎饼?
小海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一把拽住李凯华,小声问:“……你疯了吗?真的买了一百个煎饼?”
李凯华仍在狼吞虎咽,一口接一口地吞着饼,连咀嚼都不曾,任由酱汁葱花沾在脸上。他吃了那么多口饼,既没有休息,也没有喝水,每一口吞咽都让小海心惊胆战,生怕下一口他就被自己狼吞虎咽的动作噎住了。
小海迟迟不回答,让摊煎饼的阿姨心里也起了怀疑。她手下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犹豫地看着小海:“怎么回事?难道今天学校里没有活动?那……那你们要这一百个煎饼干什么呢?”
难道李凯华在恶作剧?打算整蛊这个阿姨吃白食?
小海心里一惊,抓着李凯华的手臂不自主加大了力道。李凯华“嗷”了一声挪了一步,一面吃一面含混不清地对小海说:“……放心吧你,我早都给过钱了。”
阿姨“哎”一声:“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哪有这样的……一次买一百个……”
小海倒抽一口冷气:“……李凯华,你哪里来的钱?”
一百个煎饼果子,要三百多块钱。李凯华家里虽然娇惯,也没到会给儿子三百块买早餐的地步。
李凯华头都不抬,依旧吃得狼吞虎咽:“……我姐钱包里拿的。”
一晚不见,李凯华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魔怔。
小海当今立断,抬起头冷静地给买煎饼的阿姨解释,拿回了找回的零钱,将三十多只煎饼果子放进一个大塑料里带走。
李凯华好似一根桩子一样钉在煎饼摊前不肯走,小海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拼命地把他往学校的方向拉。
“再吃下去,你的肚子就要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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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灵街小学,一向出手阔绰为人义气的李凯华,今天竟然请了全班同学吃早餐。
小海将一只只塑料袋包着的煎饼果子放在同学的桌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推了把昏昏欲睡的李凯华。
“你妈或者你姐姐问起来,你就老老实实说请了全班吃早饭,这样你妈可能还不会那么生气。”小海小心翼翼地叮嘱他,“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李凯华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嘴角亮晶晶,砸吧了两下嘴。他困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被小海推了半天,勉强迷迷糊糊地说:“让我再睡一下下……”
这太奇怪了。
在学校里的李凯华一向生猛地像头小豹子,小海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疲惫的模样。
小海伸出手放在李凯华的额头上,在他泛青的脸色上流连。
没有发烧,那一时饿死鬼投胎一样亢奋地吃个不停,一时萎靡不振趴在桌上睡觉,又是为了什么呢?
小海垂下眼睛,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下午放学,他们两人再次来到李凯华的家里。
李凯华先钻进帐篷,摸了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粉色蜡烛放在水中,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开始吧。”他努力睁开眼睛。
小海摇了摇头,指了下帐篷外面:“……你今天状态实在太糟,要么你在外面等我吧,我试试自己一个人请笔仙。”
李凯华耸耸肩,果然很顺从地钻了出去。
帐篷里只剩小海一个人,他依着昨天的流程做完了一切,望着摇曳的烛光,将手指放在绿色的铅笔上面。
可是这次,他等了又等,念了又念,直到粉色的蜡烛一点点烧尽,被盆中溢入的水熄灭,窗外彻底陷入一片死寂,黑暗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光亮,他手指下的铅笔也始终没有挪动半分。
笔仙没有来。
“我跟你说过的吧……”李凯华把头探进来,一脸不赞同道,“请笔仙必须两个人一起才行。你一个人玩,这样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