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玖儿见她脸色实在难看,又探了探她的温度,“哪里难受吗?似乎不热了……”
  谢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寝衣湿了,难受得紧。”
  “那我给姑娘换一身。”
  玖儿为谢汝更衣,莲月抱着肩膀靠在一边看着。
  莲月看着少女雪白的肌肤和窈窕的身段,出神地想着,这谢二姑娘当真是个美人,虽从小长在寺庙里,疏于打扮,但却养了身清润随和的温和气质。
  那一身不知何来的梨花香气淡雅脱俗,沁人心脾,总若有似无地勾着人的鼻子,便是她一个女子都会对这样的美人不禁生出颇多好感。
  怪道临出门前,大姑娘嘱咐她盯牢谢汝的一举一动,有这样一个美人回京,京中的年轻公子们心又要活了。不仅公子们心活,姑娘们怕是也……
  “莲月。”
  莲月被人唤了名字,猛地回神。谢汝换好了衣服,已然走到她近前。梨花香味又钻进了鼻子,她微微晃神。
  谢汝将一个制作精美的翡翠簪花放进了莲月的手里,温声道:“有些话想问你。”
  这是什么?贿赂吗?莲月识货,知道这应是夫人在谢汝及笄那年托人送来的礼物,很值钱。
  是要问什么,问夫人,还是问大姑娘,或是问侯爷?
  莲月低头看着手中簪饰,笑了下,揣了起来。
  “姑娘请说。”
  谢汝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她被玖儿搀扶着回到床上躺下,盖好被子。
  少女苍白的脸上因咳嗽泛起了微微的红,病态的她看上去更加柔弱。
  “白日的那位……”少女顿了顿,“大人……”
  她对这个称呼很陌生,毕竟前世,他无官无职。
  “你与我讲些他的事吧。”
  她的头歪向床里侧,眼睛垂下,虽看不清神色,可分明就叫人读出了悲伤。
  **
  沈长寄裹着浓重的夜色,推开了天字一号客房的门。
  平瑢和那位给谢汝看病的大夫两人对面而坐,正在下棋。平瑢是武将,人刚且莽,下棋的路子也如他昔年在边关打仗时那样横冲直撞,他此时陷入了死局,正拧着眉跟棋盘较劲。
  房门一响,平瑢立刻扔了手中黑子,站直身体冲来人抱拳行礼,“大人。”
  “嗯。”
  “啧,来得真不巧。”那白衣医师也扔了棋,对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百般挑剔,“我马上便要将你的得意下属杀得片甲不留了。”
  说话人的样貌约莫四十好几,可声音却极为年轻且清亮,与方才看诊时厚重粗砺的声音大相径庭。
  沈长寄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抬手一挥,一道劲风将棋盘打乱。
  医师往上一蹿,躲过那道凌厉的风,笑道:“哟,这是心情不好?”
  平瑢的额角跳了跳,连忙拱手告退,远离“战场”。
  沈长寄无视了调侃,沉默地走到屏风后面宽衣。
  白衣男子靠在桌边,啧啧道:“翻脸无情,过河拆桥,不愧为沈大人。下官说错了,大人您没有生气,您可不会生气。”
  屏风后面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停下,沈长寄换了一身宽松的深色长袍,走了出来,他绕过白衣男子,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
  茶已凉了,但他还是一饮而尽。他将空杯放下,站在桌前,看着茶壶发呆。
  白衣男子左等右等没见个下文,困得人直打晃,不伦不类地揖手,“大人您若无事,下官便告退了,夜已深,困得很。”
  沈长寄回过神,这才偏过头看了男子一眼。
  看了许久,才慢声叫他:“贺离之。”
  贺离之:“在。”
  沈长寄:“丑。”
  贺离之:“……”
  “…………”
  贺离之咬了咬牙,哆嗦了半天手指,丑能怪谁,还不是他出门太匆忙,准备不足。
  他手捏着耳后一角,手指夹着边缘向上揭,一层轻薄的人/皮/面具从男子脸上剥落,平平无奇的中年面孔伪装下,一张清隽俊美的年轻面容露了出来。
  贺离之手指勾着面具晃了晃,无奈道:“首辅大人急书召下官前来,原以为是大人身体有恙,我那药制了一半都未能收好,便快马赶来,可来了没见着您人,房门还没进,便被平瑢指使去给人看个小小风寒。”
  “我堂堂国师,深夜被您传来给一不知来路的女子看病,及至夜半您才来,却是半句交代也未等到。”
  “大人,你可知我从宫里出来一趟有多不易?有多少眼睛一直盯着呢?”
  沈长寄今日的举动处处透着诡异,贺离之心底早有猜想,他没忍住多说了些,原以为这冰山冷玉般的首辅大人会如往常一般,沉默应对。
  贺离之语毕,没指望他回答,又将离宫时匆忙带上的护心丸和镇痛散放在桌上,正准备离开。
  沈长寄却突然开口,声音又轻又飘。
  “见着她便觉得,我应该是认识她的。”
  第3章 五香糕。
  从此间客栈再往北走,大约还有两个时辰的车程便可抵京,莲月早起问过谢汝是否需要再修养一日,谢汝拒绝了,她只想早点回京。
  辰时刚过,玖儿伺候着谢汝梳洗打扮,莲月去找店小二要了些清粥小菜来,送到了客房用早膳。
  这里地方偏僻,虽是京畿,却也没法与郦京的繁荣相比。
  早膳是大米熬的白粥,厨子大约起的很早,粥熬得很烂,入口绵软,趁热吃入腹中,浑身上下都甚是舒畅。
  爽口的醋汁腌黄瓜十分开胃,谢汝前一日食米未进,因着这份小菜又多喝了一碗粥。
  莲月正忙着收拾行李,原本想着带上两个干粮路上再吃,谢汝却将她叫了来,“一起吃吧。”
  莲月有些诧异,见玖儿与谢汝同食却不觉得有丝毫不妥,不可置信道:“哪家的主子能和下人同桌用餐的?!”
  她“出身高贵”,从小在规矩甚多的侯府当差,自以为“主仆尊卑”划分得理所当然。
  谢汝吃得正香,随口答道:“我这里没有那些规矩,一起坐下吃吧。”
  莲月:“……”
  她有点不自在地坐下,看着眼前这一主一仆,又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心里暗自想着:果真是没什么“教养”的。
  三人沉默地用着膳,客栈的小二上来敲门。
  离着门最近的玖儿将门打开,只见小二手托着木盘,脸上笑嘻嘻的,见面先问好,“贵人早安,昨夜歇得可好?”
  谢汝用帕子擦了擦嘴,点头,“饭菜很可口,劳烦了。”说完她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托盘上,眼里露出疑惑。
  小二的笑意顺着眉梢又往上窜了窜,把木盘往前一送,解释道:“这是那位大人点的早膳,我们这是做不出的,还是那些侍卫大人骑了马去外面的铺子里买来的。”
  去了哪买,小二也说不上来,只知道看样式就精贵得紧。
  “大人说买的太多了,吃不完,就送了小的些来,可小人哪里消受得起这般美食,借花献佛,只望您别嫌弃了才是。”
  谢汝自打方才他提到那位大人时便有些走神,此时她心不在焉的,没吭声。莲月机灵,走上前去接过了托盘,又给了点赏银,小二连连弯腰道谢,忙热心肠地下楼帮着车夫喂马去了。
  谢汝还在兀自出神,玖儿却是不好意思地凑到莲月身边,小声说道:“莲月姐姐,这一路你到处打点破费了,我这还有……”
  “打住,你真当我是菩萨呢?用的是你家姑娘给的。”
  当日初到慈明寺,原本莲月还有些瞧不上谢汝,看谢汝衣着朴素,她也没想过从中捞什么油水,万没想到谢汝出手十分大方,给了她一锭银子。
  莲月虽爱财,但也知晓自己的身份和立场,在谢汝眼中,她是夫人那头的人,夫人说到底又不是谢汝的亲娘,莲月不愿意自己搅和进去,虽接了那银子,却也没乱花。
  临行前她换了碎银子,这一路上吃喝住行,四处打点毫不手软,直到挥霍得差不多了,心里的别扭才减轻了几分。
  莲月把食盘放在桌上,掀开白瓷盖子,看到了精致小巧的糕点。
  “咦……怪了。”她抄起筷子,夹了一块糕点起来,看了看点心的底部,印证了猜想。
  “怎么了?是这糕点有古怪吗?”玖儿紧张地凑近。
  莲月若有所思地嘟囔:“此物名唤五香糕,五香乃是五种带香味的药材,将药材磨成粉,混以糯米粉与黏米粉,再加上糖调甜,上屉蒸熟,既是糕点,又是药膳。”
  “这糕点中的用料均有调理脾胃的功效,而其中的人参更有大补元气之用,在郦京的达官显贵中颇受欢迎。”
  玖儿诧异:“郦、郦京?”
  “嗯,看到这糕点底部,有个‘桂’字没?”莲月解释道,“这盘五香糕出自郦京的‘桂香斋’,大姑娘喜欢这家的糕点,我时常去采买,因而能分辨出。”
  谢汝默默念了“药膳”两字,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莲月继续道:“这倒是怪了,那小二说是玄麟卫骑马去买的,从这往郦京去,马车要走两个时辰,快马加鞭一个来回也要半个时辰,沈大人若是嘴馋了想吃,大可等到回京,大清早差人去一趟买来,就这般等不及吗……”
  玖儿没想那么多,猜道:“或许大人还有别的事要办,一时半会不回京呢。”
  官做到这个位置,自然是想如何便如何,一时兴起想吃个五香糕,手底下的人多费些功夫也不算什么大事。
  “罢了,我还是去瞧一下外头雨停了没,这小镇雨后路途泥泞,怕是不好走。”
  两个婢女一人一句聊着,谢汝给她们留了点,自己一块接着一块,吃了不少。她其实早就饱了,可一想到那人,心里就犯了酸,需用些甜食才能稍加压制住那些酸涩。
  幸好的是,后半夜的小雨只下到清晨便停了,眼瞅着太阳升起来,一行人抓紧了时间,继续踏上了回程的路。
  下楼路过前台的账房时,小二抖了抖抹布搭在肩上,带着满脸的笑意迎了出来,“贵人慢走,小心脚下门槛。”
  正寒暄着,客栈里住着的另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二楼走了下来。
  谢汝身披着红色大氅,头戴帷帽,看了过去。
  为首的男人约莫二十二三的年纪,部分长发被墨色玉冠束于发顶,有不多残余散在肩头,一身黛蓝色锦衣长袍将男子通身矜贵又冷淡的气质勾勒得分明。
  他的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刀把上的花纹。
  他顺着楼梯往下走,抬眸朝谢汝看过来的那一瞬,眸中的情绪淡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散。
  谢汝不是没想过这个“沈长寄”只是凑巧都和“他”一样,刚过去的那一夜她想了许多,或许当真物是人非。不管是梦,还是另外一个世界,“沈长寄”也只有一道声音,一个背影,和一个名字相同,凑巧罢了。
  可此刻见了人,原先想好的万千应对之策,到此时皆不作数了。
  谢汝的瞳微缩,捏紧了袖口,下意识地前进了半步,而后生生止住,她努力克制着颤抖的身子,牙齿紧紧咬住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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