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这道背影清癯挺拔,立在那里,千峰万仞,他为擎天。
  他杀人无数,但刀下没有一条冤魂,金刚怒目,也是为了降伏四魔,保一方安定乐土。
  瑶英出了一会神,轻声问:“苏将军,佛子根本不在意我这次出使高昌是成是败,对不对?”
  亲兵说了,昙摩罗伽的指令是帮她向中原传递消息。
  苏丹古没做声。
  瑶英站在原地不走,声音拔高,又问了一遍,嗓子甜脆。
  他不回答的话,她可以再问一遍。
  苏丹古背对着她,沉默了半晌,微微颔首。
  瑶英嘴角轻翘,这才转身走开。
  ……
  第二天,瑶英在齐年的带领下继续逛市坊。
  不想太引人注目,她穿着打扮一如本地胡女,出入都以面纱遮脸,身边跟随的亲兵换成会说胡语的缘觉。
  一连几天,缘觉跟着瑶英逛遍所有市坊店铺,还去了几处祆祠、寺庙,每天混在比肩接踵的人群当中,所带的金银波斯币流水一样花了出去,换来一大堆贵重精美的珠宝首饰、丝绸锦缎。
  其他亲兵问他每天出去干了什么,他欲哭无泪:文昭公主出手阔绰,看到什么买什么,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像一个养尊处优、尽情挥霍的娇娘子,完全不像在干正事,他怎么回答?
  与此同时,齐年和阿兰若每天昼伏夜出,送出一封封书信。
  依娜夫人软禁了丈夫,为了安抚人心,每天都在王宫设宴款待王公贵族,期间尉迟达摩短暂露了几次面,王宫歌舞升平,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却是暗流涌动。
  这日大雪纷飞,寒风咆哮,瑶英带着亲兵来到市坊,走进一间卖葡萄酒的铺子,登上二楼里间。
  齐年和两个汉人等在门前,小声道:“公主,都安排好了,赵家,张家,王家,杨家今天都会派人过来。”
  瑶英颔首。
  缘觉跟随在她身边,不解地问:“公主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会客?”
  他这几天给瑶英当护卫,知道她在想办法给高昌的豪族递送消息,豪族大多是河西、河陇世家之后,心向故国。
  瑶英道:“我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信任,在这里见面更稳妥。出了事,我们随时可以离开。”
  缘觉点点头,心道,公主考虑周到,阿兰若是王庭的人,不宜暴露。
  两人刚到没一会儿,三名侍女托着捧盒进屋,身后跟了几个抬箱笼的少年,都是商队的人,少年打开箱笼,顿时满室宝气浮动,华光闪耀。
  缘觉看得眼花缭乱,这些不是公主前些天采买的珠宝吗?
  瑶英示意缘觉在屏风前等着,进了里间。
  缘觉不敢往里看,垂手在外边等着,只听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珠宝簪环一一送了进去,侍女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腰酸背痛,头昏脑涨,终于听到里面瑶英传唤的声音,立刻打起精神,抬起头,转过屏风,视线落到屋中,目瞪口呆。
  屋中洒扫洁净,珠帘轻晃,地上铺着精美的摩羯文毡席,设宝榻、坐具、写满诗文的金漆屏风,榻前几只鎏金狻猊香炉,香烟袅袅,一室清芬。
  一名女子端坐榻前,粉面朱唇,妆容细致,颊边一对笑靥,眉心一朵翠钿,云髻高耸,缀满金翠花钿,蓬松鬓边一朵碗口大的颤巍巍的复瓣牡丹花,似红非红,似白非白,一袭鱼子缬罗窄袖短襦,外罩满织折枝红花绿叶龙绡半臂,底下束一条暗花绫罗十二幅绛红长裙,肩挽泥金银绘花鸟披帛,雍容华贵,艳光照人。
  容光之盛,让人不敢逼视。
  几缕天光透过窗扇漫进屋中,落在她鬓边那朵牡丹花上,也不知道这朵花是从哪里得来的,粉白花瓣上竟然似有露珠滚动,愈发衬得头发乌黑,眉眼端丽。
  她含笑看一眼缘觉,眼波盈盈,整间屋子的光瞬时都涌进了她的双眸里。
  一刹那间,这里仿佛不是深处大漠的高昌王城,而是几千里之外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城。
  缘觉呆呆地望着李瑶英,下巴半天合不上。
  瑶英朝他眨了眨眼睛,长睫扑闪,眉梢眼角用胭脂绘了淡淡的晕花,比平时成熟了些许,一举手一投足,明艳妩媚。
  “吓着你了?”她笑问。
  缘觉差点找不回自己的呼吸,呆呆地点了点头,心中念佛不已,暗暗道:幸好今天摄政王没过来。
  阿史那将军说得对,文昭公主太危险了!
  瑶英满头珠翠,端坐榻前,鬓边纱堆的牡丹花轻轻闪颤,道:“那就好,你是习武之人,心性坚定,你都吓着了,其他人也能被我唬住。”
  缘觉还在默默念佛,一副铠甲送到他面前。
  瑶英轻笑:“今天辛苦你给我当护卫,帮我充充场面。”
  缘觉低头应是,换上铠甲,进屋,站在宝榻下首。另有几个汉人也换上了铠甲,人人佩刀,威风凛凛,和他一样分立屋中各个角落。
  侍女跪坐在瑶英身后,手中执宝扇、提炉、香盒等物,屋中幽香阵阵,几名侍女在外边廊道里煎茶,茶香四溢。
  缘觉脊背挺直,大气不敢出一声。
  瑶英环视一周,确定每一个角落都布置好了,徐徐吐出一口气。
  早在王庭的时候,她派老齐联络各方义士,河西望族深受压迫,心念故国,得知她是中原而来的公主,很快给出回应,这其中包括高昌的几家豪族。
  王室的支持固然重要,在西域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豪族更要拉拢,既然尉迟达摩暂时被软禁,那她就先联合豪族。
  今天她要和这些义士见面,气势至关重要。
  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她暂时不能给出什么保证,想震慑住这些和中原阻隔已久的河西豪族,必须先声夺人,从一开始就唬住他们。
  她得拿出最大的诚意,还得让这些豪族从她身上看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刚来高昌的时候,瑶英看到路上没有一个人穿汉装、说汉话,心里有些担忧,怕豪族早就忘了故国。
  后来她每天逛市坊,打听高昌时兴什么花样、什么样的妆容,什么货物最紧俏,发现一些古怪之处,汉字写就的经文书籍仍然畅销,贵妇人争相购置中原而来的绸缎布匹、钗环珠翠。
  齐年告诉她,很多人被迫改了习俗,但仍然不忘故国,每到节日的时候,他们都会偷偷祭祀祖先,盼着王师前来。
  所以,第一次见面,瑶英必须让豪族们看到一个高贵自信、给他们带来希望的大魏公主,而不是一个无助可怜的小娘子。
  她所梳的发式、脸上的妆容,身上的衣着,身边亲兵、侍女的着装,屋中的布置陈设,并不是现在长安时兴的模样,而是多年前国破之时北方的风尚。
  本地豪族远离中原,这才是他们心目中的故国,才能让他们心生触动。
  瑶英定定神,眼神示意守在门口的护卫,可以放人进来了。
  ……
  楼下,一行人神色匆匆,穿过热闹的市坊,汇聚到店铺前。
  这些人有老有小,都头戴金花冠,辫发垂背,身穿圆领小袖团花锦长袍,彼此打了个照面,神色凝重,不停询问:“你们也听说了?”
  来的人都是平时私底下训练义军的姻亲,知根知底,站在一处交头接耳,噔噔蹬蹬上了二楼。
  画帘开启,侍女挑起水晶帘,幽香扑面而来,满室闪动的华光中,文昭公主含笑瞥一眼众人,一双明眸,顾盼生辉。
  于老者来说,此景此景,正是他们少年时的回忆。
  昔日太平盛世,家族兴旺,百姓和乐,丝路畅通,商贸发达,高昌是何等的繁华昌盛!
  众人呆愣了许久,一时百感交集,心中热流涌动,朝瑶英行礼。
  瑶英心中大石落地。
  从这些人的反应来看,她做对了。
  ……
  当晚,高昌王宫。
  一封用汉文书写的密信送到尉迟达摩手中,他看完信,眸中闪过一道异色。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尉迟达摩背过身,将信纸放在油灯前,任火焰慢慢吞噬纸张。
  第73章 杨迁
  夜幕四合, 大雪纷飞。
  轰隆隆几声巨响,市坊关闭, 缘觉护送瑶英下楼, 登上一辆不起眼的毡布马车。
  商人们陆续从坊中走出,人头攒动。
  马车走出半条街后, 谢冲小声道:“公主,有人跟着我们。”
  毡布掀开一条细缝,瑶英的声音传了出来:“先绕几圈再回去, 派人跟过去看看跟着我们的是谁。”
  谢冲低声应是,指了指商队的两个伙计,他们天天和胡商打交道,已经熟悉王城路径。
  伙计压低头上胡帽,不一会儿便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车夫故意拐进小巷道里, 七弯八拐, 绕了几里路, 甩掉了好几个尾巴。
  缘觉五感敏锐,留心观察四周动静,视线向四面睃巡了一圈, 压低声音说:“其他人都跟丢了,还有个汉人跟着我们。”
  一只涂了鲜妍蔻丹的纤纤玉手拢起毡布, 瑶英似乎对跟着他们的汉人很感兴趣, 朝外张望,双眸晶亮,问:“你能不能看清是谁?”
  缘觉嘴巴张了几下, 忽然结巴了。
  今天瑶英接见了好几拨人。
  他听不懂汉文,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那些进屋的汉人目瞪口呆了一阵后,都露出激动狂热之色,有的人浑身发颤,有的人泪如雨下,更有甚者呜呜哭出了声。
  瑶英待他们很客气,起身还礼,雍容端庄,又不失和气,一屋子人归坐,哭哭笑笑,说一阵,骂一阵,最后瑶英说了几句话,所有人立刻起身,面朝东方叩拜,神情肃穆凝重。
  每送走一拨人,瑶英就要重新妆扮一番,刚刚最后一拨人离开,市坊就要闭坊了,她没来得及洗去妆容,只胡乱卸了钗环步摇和满头珠翠,脱下贵重的轻纱长裙,换上了轻便暖和的鹊衔瑞草圆领小袖长衣,脸上仍是浓妆。
  白天的时候离得远,缘觉已经觉得瑶英容色光艳,不敢直视,现在这张艳妆的脸庞近在眼前,巧笑倩兮,明艳绝伦,简直动人心魄,他心跳猛地加快,赶紧低下头,心里直念佛。
  此刻,他由衷佩服佛子,面对如此诱惑,佛子居然坐怀不乱,不愧是他们的王!
  瑶英以为缘觉没听清,又问一遍:“你能看清那个人是谁吗?”
  她今天说了一天的话,时不时还得扯着嗓子做出庄重严肃模样威慑那些豪族,声音听起来低沉沙哑,不似平时娇柔宛转。
  缘觉脸上热得发烫,头埋得低低的,抓起兽皮水囊送进车厢,道:“公主喝些热羊奶润润嗓子。”
  瑶英笑了笑,谢过他,接了水囊在手里,一整天慷慨激言下来,她嗓子确实难受。
  缘觉咳嗽了几声,稳住心神,道:“跟着我们的那个汉人个子很高,今天公主接见过他。”
  瑶英眼睛一亮,轻声问:“是不是那个腰间佩宝剑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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