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西边靠墙放着一张案几,案几之上有一盏用尽了灯油的灯盏,薄若幽上前看了看,只觉这灯盏多年未点燃似的。
  暗室西北角还有一扇门,霍危楼看过此暗室后,便往那门内走去,可刚推开门,他脚步便顿了住,薄若幽心中生疑,便也跟着走上前去,待走到霍危楼身边,她眸色微沉。
  一门之隔,可此道门内,却满是塌陷的砖石,便好似一间好端端的屋子,忽然天塌地陷了一般,薄若幽忍不住道:“这是……”
  “此处在祠堂之下。”霍危楼开口,语声已尽是严正,“祠堂之下果然有暗室,这里藏着人,因怕我们发觉,这才要毁了此处。”
  虽然门内已被砖石塞满,却还是能看出原来也颇为阔达,亦摆有家具书册,薄若幽往门边走了一步,恰好看到一块红砖之下压着半张纸。
  那是一张年久泛黄的宣纸,其上抄着一首七言,墨色都要淡了,如今只能看见剩下的两句,那上面的字迹,和洒金笺上字迹几乎一模一样。
  薄若幽忙递给霍危楼,霍危楼一看,便知薄若幽推测多半是对了,他回身看了看仅剩的这间暗室,“祠堂昨日着火,你遇见凶手是在昨日夜间,如今此处无人,凶手只怕根本不曾回来。”
  薄若幽沉声道:“连着暗渠的铁门门锁已经打开,上面只怕不知,又或者猜到了也不敢大张旗鼓搜寻,害怕侯爷查出当年之事,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贺成瞧着这屋子也惊呆了,“小薄,你当真没有料错,只是凶手不在此处,眼下只怕藏在上面——”
  薄若幽闻言心头一跳,“我们来此搜寻,府内人多半会得消息,凶手只怕也要知道,刚才绣衣使来禀,说傻姑不见了,会不会出事?”
  霍危楼扫视了整间屋子,眸色越发沉重,薄若幽站在他身侧,也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凉,除了这屋子本来的阴冷,薄若幽更无法想象此处竟能住人,坐牢尚且还能得见天光,此处,根本如同死人墓穴一般。
  薄若幽扫视之时,忽而见床头摆着什么,她上前去看,竟看到了两支簇新的布老虎鞋和一盏放旧了的月兔灯,老虎鞋是给幼儿的玩意,月兔灯则是江南一带中秋时节在灯市最常见的灯盏,这两样东西,是最近两年才到此处的。
  想到这里,薄若幽不仅觉得背脊生寒,心底更漫出几分沉重哀戚来。
  霍危楼看了她一眼,“走吧,这些东西,稍后会派人尽数收缴算作物证。”
  薄若幽点点头,跟着霍危楼沿着原路又回到了暗渠,众人弯着身子,一路无言,来时薄若幽还有心寻找线索,往回走时却抿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渠道低矮,初来时只觉弯着身子很是不便,可这一来一去已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行动不便已经不算什么,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方才是最压抑最令人绝望的。
  等穿过第一道铁门回到井口处,迎着外面吹进来的寒风,薄若幽才觉那压抑之感散了三分,福公公在上听到动静道:“如何?可有人?”
  薄若幽语声发紧道,“有人住的地方,却无人。”
  霍危楼站在她身边,“上去说话。”
  薄若幽忙让开路令霍危楼先请,霍危楼看她一眼,利落的一跃而上,这漏斗似得坑并未挖到最底下,仍有半人高的台子需要薄若幽爬上去,她正有些发愁,霍危楼自上而下伸出手来,他未言语,一双凤眸居高临下睨着她,意思分明。
  霍危楼手上火把已交给了其他绣衣使,而此刻暗渠之外夜色已沉沉落下,福公公站在最上面,只听见说话之声,看不见人,贺成在她身后猫着腰直喘气,其他绣衣使还赌在暗渠之中,薄若幽知道自己必须快些上去让出地方来,却没想到霍危楼会拉她。
  周遭光线昏暗,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霍危楼朝她伸出了手。
  她犹豫一瞬,将手递给了霍危楼。
  霍危楼的掌心宽大而粗糙,却颇为温暖,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将她拉起,另一只手将她腰侧一托,几乎是将她整个人拎出了井底,薄若幽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站在了霍危楼身边。
  她惊魂未定的后退一步,“多谢侯爷。”
  霍危楼放开她,忽而道:“这次又要如何报答本侯?”
  光仍是暗的,他语带着居高临下之感,话音却颇为低沉悦耳,薄若幽被他此言问的背脊发僵,待抬眸看他之时,霍危楼却已转身往上走。
  她知霍危楼是在揶揄她早晨的话,抿了抿唇跟着往上爬去。
  福公公等了良久,见霍危楼上来忙迎过来,“底下当真藏人了?”
  霍危楼颔首,又问:“还是没找到傻姑?”
  福公公点头,“没有找到。”
  薄若幽走上来时,恰好听见此语,她眉头皱得更紧,心底不安亦越发浓烈,正要开口,一个绣衣使从林外而来,“侯爷,傻姑未曾寻到,不仅如此,府里下人刚才来报说侯府大小姐也不见了!”
  一听此话,薄若幽和霍危楼神色皆是一变。
  第25章 一寸金25
  “郑云霓不见了?”
  绣衣使点头, 又回身看向梅林边。
  霍危楼狭眸看去,果然看到一个侍婢焦急的站在外面。
  霍危楼立刻道:“叫郑文安和郑文容来。”
  绣衣使奉命而去,这时, 贺成和其他绣衣使也从井底上了来,负责搜索其他岔道的绣衣使道:“侯爷, 其他岔道分别通向府内西南, 西北两处荷塘, 正北面乃是通向府外,已经被淤泥堵塞住,这几处并未发现更多人迹。”
  霍危楼颔首, “将祠堂下暗室内的东西尽数收缴上来。”
  薄若幽这时上前道:“殿下, 郑大小姐不可能无端失踪。”
  凶手前两次害郑文宴和郑文宸之时,皆是先将其诱离常驻居所再下手,如今郑云霓忽然不见了, 薄若幽心底很是担忧,然而霍危楼眉眼间却是一片泰然, 他吩咐几个绣衣使在此留守, 带着其他人朝梅林外走来。
  郑云霓身边的侍婢名叫画意,见霍危楼带着人大步而来, 当即跪倒在地,“拜见侯爷。”
  霍危楼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郑云霓是何时不见的?”
  画意快要哭了,红着眼睛道:“就在两个时辰之前, 大小姐说要自己出门走走, 不许奴婢们跟随,奴婢们便留在了院子里,后来天黑了大小姐都未回来, 奴婢们才出来寻,谁知出门一问沿路负责守卫的衙差大哥,她们却说都没见到大小姐,大小姐出了院子没多久便失踪了……”
  画意抹了一把眼泪,望着这四周黑洞洞的林子,眼底惊惧一片。
  “她离开之前可有异常?”
  画意摇头,“没有,没有什么异常……”
  画意虽然嘴上这样说,可眸子却垂了下去,霍危楼语声一寒,“如今凶手藏在府内,你家大小姐极有可能遇险,你若有所隐瞒,可知后果如何?”
  霍危楼本就气势迫人,此刻语声森寒下来,画意只觉他的目光好似一把刀悬在自己头顶。
  肩背微颤,画意唇角一抿抬起头来,“大小姐……大小姐这几日脾气很是不好,三爷死了之后,大小姐便说凶手下一个要来害她了,连着两夜都是让奴婢们和她一起在内室过夜,今天下午,大小姐从小厮口中得知侯爷带着人来挖这口井,面色顿时变了,她很是焦躁的在屋子里待了片刻,然后便说要出门见大夫人,这一去……这一去就没有回来。”
  是在听到他们来挖井之后才离开的。
  薄若幽眉头一皱,郑云霓竟知道地下暗室之事?
  画意缩着肩膀,满脸畏色,这时,郑文安和郑文容从远处匆匆而来,二人走到霍危楼跟前,先拱手行礼,郑文容只是神色凝重,郑文安却越过霍危楼的肩膀看向了他身后,跟着面色微微一变。
  郑文安道:“侯爷,不知侯爷有何吩咐?”
  郑文安低着头,语气有些紧张,霍危楼看着他,“郑云霓不见了。”
  郑文安猛地抬起了头来,他那向来温厚的脸上生出一丝骇然,“云霓怎会不见……莫非……请侯爷救云霓,定是……定是凶手要害她!”
  郑文容也有些着急,“云霓好端端的怎会不见……”
  “凶手为何害她?”霍危楼眸色如寒剑一般看着郑文安。
  郑文安背脊僵硬,落在身侧的手攥紧又展开,展开又攥成拳头,最终道:“凶手……凶手与我们府内人有仇,云霓是大小姐,自然也会成为凶手的目标。”
  霍危楼眼底生出一丝寒色,薄若幽也皱紧了眉头,福公公叹了口气,目光却漠然起来。
  霍危楼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到了此时,你还是不肯说,你之所以认为郑云霓会被凶手谋害,是因为……郑云霓的生辰,根本不是二月初七,而是二月初五。”
  郑文安眼瞳狠颤一下,“侯爷……侯爷此话怎讲,云霓的生辰一早便送入京中,不……不可能有假……”
  郑文容有些疑惑,看看郑文安,再看看霍危楼,却未没有开口发问。
  然而霍危楼还未说完,他一字一字的道:“而建和十五年二月初五寅时过半,正是个阴年阴时。”
  郑文容面色一变,却听霍危楼继续道,“而郑云霓不仅生辰是假的,她还有个双生姐妹。”
  此话如惊雷一般令郑文容和郑文安都僵愣了住。
  郑文容是震惊,郑文安则是恐惧。
  霍危楼字字冷硬似铁,郑文安再如何掩饰,也在此时忍不住抬起了头来,他眼底慌乱一片,唇角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怎……怎会……”
  霍危楼看着郑文安的神色越发冰冷了,“十六年前,因为双生女儿之事,你们换了侯府所有下人,此案案发,知道凶手留下‘阴年阴时’四字之后,你便知道,凶手定然是当年之事的知情人,和玉嬷嬷商议之后,你们决定毁了祠堂之下的暗室,好让我们无从查证,因为那里面的证据,不是一张纸一件衣裳,而是整整几间活人被囚禁过的屋子,你们来不及毁掉一切踪迹,便只好将祠堂也烧了。”
  郑文安面上血色瞬间褪的干干净净,“侯爷,无凭无据……”
  “你要凭据?”霍危楼言语之间不带丝毫情绪,越是如此,越是令人胆寒,“祠堂付之一炬,其下暗室也坍塌了大半,可你们没有想到,暗室与多年前留下的暗渠相连,你们藏着的人不仅没有死,还自己逃了出来,便是她,来向你们这些冷血的亲人复仇。”
  郑文安猛地抬眸望着霍危楼,他眼底有惊有惧,好似自己最可怕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论证而无法承受一般,膝弯一软,他后退两步便要跌倒下去。
  郑文容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了住,“五弟,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文安艰难的吞咽了一下,眼珠急速转着,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冷汗从他额头落下,令他整个人有种大限将至的虚脱感,“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霍危楼看一眼郑文容,“你曾说过,双生子本就不吉,若还在阴年阴时出生,便更是祸端,你的母亲,你的兄弟们,为了保住侯府荣华富贵,私藏了一人在地下暗室之中,这些年来,她每天都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她比你更凄惨。”
  郑文容是双生儿,自小被送走的他,没有享受过半分侯门贵公子的富贵,他也曾感叹过命运不公,可他不曾想到,大夫人十六年前诞下的孩子,竟然也是一对双生儿,而侯府为了保住和二殿下的婚事,竟选择将其中一人私藏在地下暗室,一关便是十六年。
  想到当年大夫人无故疯癫,郑文容多年来的疑窦也得以解开,他眼底一片惊涛骇浪,再转眸看一眼郑文安面色,哪怕他仍然在嘴硬,郑文容却也看出来霍危楼所言皆是真的,他艰难的咬了咬牙,“那如今,她……那孩子在何处?”
  霍危楼道:“地下无人,想来如今还藏在府内,此处既被发现,她必定也受了惊动,可这时候,知道我们来掘井的郑云霓却自己离开了院子消失了。”他看着这兄弟二人,“你们说,她去了何处?又要做什么?”
  郑文安立刻道:“此事和云霓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
  郑文安说着,眼眶通红,不知是念起旧事心中愧疚,还是想到了侯府荣华不保心底苦痛,“当年的事,只有我们长辈们知道,她是什么都不知的,一定是凶手要害她……”
  到了此时,郑文安终于不再嘴硬,几乎是默认了霍危楼适才所言,“求侯爷立刻派人搜寻,莫要让她也遇害,此事和她无关,我……我也不想看到府内再死人了。”
  郑文安语声低哑,神色悲恸,仿佛下一刻便要哭出来,霍危楼见他当真不知内情,眉头一簇,“派人去搜傻姑住处,傻姑下午亦失了踪迹,她亦要追查,郑云霓……”
  霍危楼正吩咐着绣衣使,可眼风却扫见了一直跪在地上的话意,在他说傻姑亦不见了之后,他看到画意明显的神色一变,霍危楼目光看向画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画意整个人抖个不停,她唇角几动,却似乎藏着极大的秘密不敢说出来,郑文容急道:“你到底知道什么?你想看你家大小姐出事吗?”
  画意眼泪顿时掉了下来,哭着道:“奴婢……奴婢以为,若有人要害大小姐,或许是傻姑……是傻姑要报复大小姐……”
  傻姑要报复大小姐?
  郑文容惊讶道:“为何是傻姑?傻姑是捡回来的孩子,虽然阴差阳错得了大嫂的怜惜,却总不至于她是被藏起来的人……”
  薄若幽闻言也眉头一皱,傻姑的身世老夫人调查过,若傻姑是当年的孩子,又怎会将她留在府里?且她腿伤为真,不可能行凶,而大夫人之所以将她捡回来,也不过是心底记着自己有一双女儿,将她当做了另外一个孩子罢了。
  还有傻姑落入井中,却奇迹般活下来,而那井边梅树上的痕迹,也表明有人时常以绳索上下,绳索需要绑在树上,若人在井下,井上的绳索是谁绑的?而若人下了井中,绑在树上的绳索又是谁收走?思来想去,只有傻姑有这个可能,她以帮大夫人折梅为理由,时常出入梅林也不必遭人怀疑,更甚者,昨夜也是她出现引的绣衣使注意,从而帮凶手逃脱。
  画意哭着摇头:“不是的……是因为……因为两年前傻姑掉下枯井,是……是大小姐将傻姑推下去的——”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皆变,画意被逼问之下道出了主子的秘密,害怕至极,跪趴在地上道:“奴婢没有说谎,傻姑不知为何得大夫人喜爱,大小姐心底不喜,那次……那次傻姑正好来梅林折梅,大小姐生了狠心,将她推了下去,奴婢彼时跟在小姐身边,此事……此事只有奴婢和小姐二人知道。”
  一口气说完此话,画意人已怕的瘫软在地,此言道出,以后她再不可能被留在侯府大小姐身边伺候了。
  薄若幽心底一阵恶寒,傻姑貌丑呆傻,在府中除了大夫人偶尔怜爱,几乎艰难求存,若大夫人未患病也就罢了,她疯病难愈,她之顾惜,未给傻姑带去多少好处,还可能为她招致祸端,不仅下人们因此欺负她,便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大小姐,也竟对她生了杀心。
  春桃此前只说傻姑掉落枯井,薄若幽想当然的觉得是傻姑笨手笨脚导致,却没想过她也是被人谋害,而郑云霓,只是因为大夫人对傻姑颇多顾惜便要害死她吗?
  “你……你在胡说什么?云霓怎可能对一贱婢动手?”
  到了此时,郑文安还在维护郑云霓,郑云霓是要嫁给二殿下之人,自小便被众星捧月,哪怕如今东窗事发,这门婚事成了未知之数,郑文安亦坚持对郑云霓回护到底。
  画意哭着摇头,“奴婢不曾说谎,奴婢也是为了救大小姐,当时出事之时,傻姑看到了大小姐,后来被救上来,大小姐还当她要指认,可她却好似忘记了那件事,大小姐才放下心来,却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忘记了,若忽而生了报复之心,也并非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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