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了凡蹙眉,“师父右手中指和大指较常人粗了些,有时候礼佛久了,甚至难以敲动木鱼,也难捻佛珠,此外便是右边膝弯,对,师父右腿一度难使力,每年秋冬都要将养才可走路。”
  薄若幽眼底微亮,“适才验看,死者骸骨的确是这几处有些病变,年老者虽容易患风痛,可身上关节许多,刚好是此三处者却不多,且骨龄和身量相似,再加上和尸骨留在一处的其他物证,几乎可以下定论,死者正是净空大师。”
  了凡闻言顿时红了眼眶,“小僧……小僧就知道,就是师父,师父这些年来从未离开过法门寺,他含冤而死,所以才令尊者像生出裂隙,一切才将白于天下……”
  薄若幽欲安抚也不知如何开口,十年骸骨才露于人前,的确令人哀恸,她回身看向堂内那尊者像,忽而问,“尊者像往后当不会再用吧?”
  了凡苦笑一瞬,“藏过骸骨的佛像,如何受人跪拜?”
  薄若幽点了点头,福公公忙问,“幽幽要做什么?”
  薄若幽便道,“民女想将尊者像砸开,看看里面可有留下线索。”
  “砰砰砰”的声音响起之时,霍危楼从右厢步出,便见那尊佛像被抬出正堂放倒在一块毡毯之上,两个绣衣使拿了铁锤,正在砸佛像,最先砸开的是莲花底座,刚一砸开,便见许多早已干瘪的尸虫尸骸掉落了出来,看得人头皮发麻。
  四周站着的人散开,唯独薄若幽蹲在满地尸骸旁,小心翼翼的看那铜像内壁,霍危楼狭眸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何时明归澜慢悠悠的到了他身边。
  “薄姑娘真是惹人喜爱啊。”
  “嗯……”霍危楼应了一声,可很快眉头一拧,“嗯?”
  第36章 二色莲08
  明归澜看着霍危楼, 想了想道:“我还记得侯爷身边下属换过许多,也就如今这些留下来的好似铜浇铁铸的一般能跟着侯爷奔走,如今侯爷带了个女子在身边, 也是不知疲累的。”
  霍危楼眉心微蹙,便见薄若幽蹲在佛像边上, 也不嫌尸虫可怖, 正仔仔细细从那佛像内壁之上刮着什么, 怎可能不知疲惫?那夜可是在他怀里睡了一路。
  霍危楼心底如此做想,面上却是不显,福公公见薄若幽拨弄着那片尸虫尸骸, 上前问道:“幽幽看这些做什么?”
  薄若幽解释道:“民女看过证物了, 上面没发现别的线索,既已确定是净空大师,便得知晓他当年在何处被谋害才好。”
  福公公叹了口气, “过了十年了,不容易。”
  “的确不易, 不过也并非没有希望。”
  薄若幽拿着一把小刀, 从佛像内壁上又刮下来一片干瘪的尸虫尸骸,当年尸体被肢解后, 放入佛像之中,自然逃不过腐烂, 腐烂生出尸虫,尸虫无处可逃, 最终亦消亡在佛像内, 到如今,都变作了干瘪的尸体。
  薄若幽将四周刮了个干净,又点了一盏灯去看那佛像里面, 她身子颇为费力的弯着,看了半晌才道:“此佛像塑像之时,应当是先塑好了底座,然后是佛像身子,最后才是头部,佛像内壁往上,也有些暗褐色痕迹,当时从上面放入尸块之时沾上的。”
  霍危楼此时上前,“去冀州的人还未传回消息,若如你所言,塑佛之人不可能不会发现异常。”
  薄若幽颔首,“尸体刚放入之时,乃是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血腥味便不说了,光是重量增加,但凡要稍加移动,便能发现出异常。”
  顿了顿,薄若幽抬眸看霍危楼,“有无可能,塑佛之人被凶手买通了?”
  薄若幽还蹲着,额头上一片细细密密的薄汗,此刻抬眸望着霍危楼,一张小脸迎着他,越发显得黛眉朱唇,明眸清冽,霍危楼道:“自然,若能寻到当年匠人,事情便简单许多。”
  薄若幽应声,又回头,将适才刮出的尸虫和沾在内壁的破碎布缕一起放在一旁,细细检看起来。尸虫极多,虽然皆已干瘪死亡,可想到其如何生出,看着还是令人不适,薄若幽却拿着竹镊毫不避忌,她翻翻找找,也不知在看什么,忽然,秀眸一亮。
  她拿着竹镊,将一只褐色的尸虫夹起来,对着日头的方向看,福公公捂着鼻子蹲在一旁,“此尸虫有何好看?”
  薄若幽摇了摇头,“这不是尸虫。”
  福公公微讶,一旁明归澜转着车轮也靠了过来。
  薄若幽道:“这是绿蝇,寻常出现在茅厕附近,喜秽物,可如果尸体开始腐败,也会将其吸引过来。”
  福公公眨了眨眼,“何意?”
  薄若幽眼底已漫出了喜色,“净空大师遇害之地,可能是一处靠近茅厕之所,又或者,其被肢解之地靠近茅厕——”
  福公公眼珠转了转,“可十年过去了,应当难寻踪迹了吧。”
  “公公忘了,还有净空大师的佛珠,那一百零八颗佛珠,如今只见到了一颗,还剩下一百零七颗,很可能还留在他遇害之地。”
  薄若幽站起身来看着霍危楼,霍危楼便看向一旁神色仍然悲恸的了凡,“寺中有几处茅厕?”
  法门寺极大,茅厕自然也不止一处,了凡定了定神,立刻道,“有五处,山门到天王殿之间有一处,大雄宝殿左后方有一处,此二处多为游人准备,除此之外,东西禅院之外各有一处,还有法堂前侧有一处。”
  霍危楼便道:“带本侯去看看。”
  他如此吩咐着,右厢内,岳明全三人走了出来,霍危楼便道:“你们三人留在此处候着。”
  三人应是,霍危楼便带着绣衣使离开了。
  薄若幽看着竹镊上的绿蝇尸体,眼底透着一丝松快之色,明归澜在旁看着她,“这样的细微末节也能让薄姑娘寻到——”
  薄若幽将那绿蝇单独放在一旁,“仵作本是如此,验尸为重,旁枝末节的证物亦不可轻视,任何一件事,只要发生过,便会留下踪迹,仵作便要帮衙门发现这些踪迹。”
  明归澜喃喃,“只要发生过,便会留下踪迹……此言若让世间为恶者听见,心底只怕都会骇然。”
  霍危楼回来的很快,薄若幽和其他人忙凝眸望去。
  霍危楼沉眸道:“都不像案发之地,天王殿和大雄宝殿附近的茅厕,皆有专人看管,且看管之人屋舍很近,净空死后曾被肢解,这样的地方,若只是害人,还可有不被发现的机会,可要肢解尸体,血迹和血腥味却难掩住,东西禅院附近的茅厕也是同样的道理,至于法堂附近的茅厕,却是七年之前才修起来的,十年之前尚不存在。”
  薄若幽眉头微皱,是她想错了吗?可绿蝇是真的,她未辨别错。
  薄若幽看向了凡,“了凡师父,十年之前,寺内只有四处茅厕?当时是舍利大典,寺中人极多,可有在什么偏僻之地盖了临时茅厕。”
  当年大典,来的除了建和帝和文武百官之外,还有颇多禁卫军以及岳明全带着的洛州驻军,那么多人,极有可能会搭建临时的茅厕。
  然而了凡摇了摇头,“不曾,寺内礼佛,本就要清净整洁为重,那时候虽是人多,可陛下在此,舍利大典三十年一开,寺内更是颇为慎重。”
  薄若幽眉头拧着,就在这时,福公公却忽然道:“不对吧,咱家怎么记得,当时寺外似有茅厕呢?”
  霍危楼看向他,福公公便苦笑道:“人有三急,当时御林军们换值之时,好些人都往寺外去,当时说寺外有茅厕,咱家依稀记得,可寺外何处却忘了。”
  了凡眉头皱的更紧了,可他目光一垂,一眼看到了地上的佛像,他眼底微亮一下,“小僧记起来了,当时寺外的确有茅厕,是在寺外临时搭建起来的工坊里,当时要塑大批佛像,请来了不少匠人,动工之时聒噪吵闹,且寺内亦无那般大的地方,所以干脆在东边搭建了工坊,那工坊内除了泥水冶炼之地外,还有一处不小的茅厕。”
  “工坊当时搭在何处?”霍危楼问。
  了凡指了指东边,“就在寺外,紧挨着,当时佛像造好之后,为了不破坏寺内风水,很快便拆了,后来种上了白桦,如今已经是一片白桦林了。”
  霍危楼立刻道:“找个当时对工坊有些了解的人来。”
  了凡没有犹疑,“当年是了觉师兄为工坊的管事僧。”
  霍危楼立刻派人再将了觉传来,得知骸骨当真是净空,而当年的塑佛工坊极有可能是净空遇害之地,了觉的神色也很是悲恸,他在前带路,薄若幽跟着霍危楼往白桦林而去。
  从东侧门出,主道一上一下,上可去后山,下便是往白桦林而去,十年过去,白桦树茂密参天,如今正午时分,日头在林间投下一片片斑驳光影。
  了觉指着林子道:“当年此处还有些荒芜,而匠人们塑佛至少要两三个月,于是将地夷平,专门搭出了工坊来,当时工坊外设木栅围栏,内里北面是冶炼屋舍长长一排,大概十多间,西边靠着本寺的是一排厢房,为匠人们食宿之地,东面则是极大的一片塑佛之处,正中央的空地上为搅和泥水之处,茅厕在东北角上。”
  了觉带着人穿过树林,走到了一处洼地,此处白桦生长的明显比周围茂密许多,多为当年此处有茅厕的缘故,“就是此处了,挨着这里的,一为塑佛之地,二为成形的佛像晾晒之处,佛像工艺复杂,无论是铜铸还是泥塑,都要在此鎏金上漆,还要雕刻打磨。”
  霍危楼指着外围,“当时这些地方都有何物?”
  了觉忙道:“什么都没有,外面都是铲平了的。”
  若当时还是荒野,藏尸倒也简单,可外面皆被夷平,藏尸反倒困难了,如果凶手在靠近此处之地行凶,行凶之后看有佛像在晾晒,干脆将尸体藏入佛像之中倒也说的过去。
  “你既管着此处,可知当时你师父失踪之时,塑佛到了哪般阶段?”
  了觉蹙眉,“小僧本不懂塑佛,平日里也只管安排匠人食宿银钱,且那阵子乃是舍利大典,便极少关注这边,一时记不起来到了哪般阶段,不过……”
  了觉神色一悲,“不过迦叶尊者像和阿难尊者像小僧记得,那几日就快塑好了,因这两尊是最早开始塑的,且非泥塑,又打算用在大雄宝殿,所以小僧留了些心,后来师父失踪,小僧和两位师兄,还有寺内其他人一起找师父,等小僧再回过头管这边之时,两尊佛像都塑好了,后来又上了两道金漆,大概两个月之后,便正式摆入了正殿内。”
  彼时只怕无人能想到净空的尸体竟藏在尊者像内。
  霍危楼见四周丝毫看不见工坊存在过的痕迹,便问,“后来拆工坊之时,可曾发现有何异常之处?”
  了觉蹙眉,“这倒是没有,当时将屋梁拆了,地台全都推了,倒也没发现有何异常。”
  霍危楼看着这周围,十年过去,便是土质都生了些许变化,白桦木更是长的参天高,这样的地方,可能发现什么?
  “当初种这片林子,可是寺中人种的?”
  霍危楼这般一问,了觉又摇头,“并非如此,是请后山脚下几户农人帮忙种的,这些人家家贫,常年种些蔬果送入寺中赚些小钱,寺内人手不足,也多会请他们来帮工,当初塑佛之时,请了一些和泥水的小工,便是这些人家的人。”
  霍危楼本以为当年塑佛的匠人都远在冀州,却没想到还请了附近的小工,虽已过了十年,却不可放弃任何线索,于是立刻吩咐路柯:“去后山脚下走访一圈,问一问十年前塑佛那段时日可有异常,尤其问一问迦叶尊者像。”
  路柯知道薄若幽验出来的线索,也知道那佛珠还有遗失,自然知道查问的重点,立刻便应声,带了几个绣衣使便朝山下而去。
  霍危楼又带着人在林中探看,薄若幽亦在这一小片地方转了转,种白桦树需要挖极深的坑,且此林颇密,若土里有异常,种树的农人不可能无所发现,而现在树根盘踞,要一处处挖开土来搜寻,实在太难找了。
  绣衣使们亦搜寻了一圈,然而十年过去,便是掘地三尺也难有所获,霍危楼只好带人返回,刚回到寺中,便见霍轻泓朝这边寻了来,看到霍危楼,霍轻泓面色一亮,“大哥!听说你们出了寺门搜寻线索,可有所获?”
  霍危楼摇了摇头,“你适才一直和林昭在一处?”
  霍轻泓闻言忍不住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林昭正在看寺内佛经古籍,实在是太无趣了,我竟然在藏经楼里眯着了……”
  这么说着,他一眼扫到了后面跟着的薄若幽,看了她两瞬,踱步过来笑眯眯的道:“薄姑娘是吧,你知道法门寺的由来吗?”
  薄若幽有些茫然,摇了摇头,“民女不知。”
  听闻此言,霍轻泓一双眸子顿时狐狸一般的眯了起来,“法门寺是这样来的,传说啊从前有个叫法阿门的书生十分笃信佛教,一开始呢,就是他在世间讲习佛法,教化众生,结果呢,当时的天子,十分不喜佛教,于是啊……”
  霍轻泓身子前倾,语气亦阴森了两分,“于是啊,天子命人将他抓住,砍掉了他的手足,割掉了他的舌头,还把他的眼睛挖了出来,将他处——”
  “死”字还未说完,霍轻泓后颈衣领一把被拽了住,霍危楼一手拎着他,如同拎个物件似得拖着他往前走,“适才我是如何说的?眼下便开始胡闹了?”
  “哎哎哎,大哥有话好说,莫要动手,我只是想吓吓她啊,可她怎么一点不怕啊。”霍轻泓被拖出几丈才被放开,他愕然的看着薄若幽,眼神匪夷所思。
  福公公一脸看好戏的笑意,“世子啊,薄姑娘乃是仵作,尸体都不怕,怎会怕你此言?”
  霍轻泓忙不迭整理自己的衣领,一脸不赞同的看着薄若幽,“啧,难怪能被我大哥带在身边,你到底是不是女子啊……”
  霍危楼又蹙眉看他,霍轻泓此刻不敢再言,轻咳一声正了脸色,他似还不至双十之年,不作闹之时,容颜俊美,颇有两分兰枝玉树般的洒然风流。
  福公公笑道:“世子刚才所言,可是从藏经阁里看来的?”
  霍危楼早已抬步往前走,霍轻泓便一边跟着一边道:“正是,此处藏经阁,倒是比相国寺内藏书还要多,我捧了一本典籍,刚看了个法门寺的由来便睡着了……”
  霍危楼摇了摇头,“不学无术。”
  霍轻泓却笑呵呵的黏上来,“有大哥在,我何须学这术那术?”
  霍危楼懒得理会他,他却始终跟在霍危楼身边,一会儿问此案何时能结,一会儿说想去洛州城转转,霍危楼偶尔答一两句,他仍然滔滔不绝。
  薄若幽算是看出这位世子爷的脾性了,一时有些失笑,可听到他说藏经楼藏书颇多,心底忽而起了一念,待众人回到停尸的院子,薄若幽便至霍危楼身边道:“侯爷,世子说此处藏经阁藏书极多,民女想,期间会否有关于舍利子的记载?”
  霍危楼转眸看她,薄若幽接着道:“偷盗者将舍利子盗走,总有目的,因所有人都知道舍利子乃佛门至宝,所以多年来,众人都最怀疑净空大师,可如果舍利子还有别的用处呢?知道了偷盗者盗走舍利子的目的,或许能有所助益。”
  验尸也验了,验骨也验了,匠人远在冀州,其他线索所获亦不多,薄若幽生出此念算是新的方向,霍危楼略一沉吟道:“问舍利子的用途,且问寺内僧人便可。”
  霍轻泓听到此话也凑上前来,“你可知藏经阁内多少书册?若是从书中找,不知要找到何时去……”
  薄若幽自然称是。
  很快,了凡又至众人跟前,听问起舍利子用途,了凡道:“本寺供奉的舍利子乃是佛陀灵骨,乃是佛道至高无上的圣物,起加持之力,寻常僧众都难以承受,只有得道高僧,才可得些许善缘,小僧以为,此佛骨舍利,可泽任一僧众,更可护佑国脉苍生,《法华经》中世尊说过,‘众见我灭度广供养舍利,咸皆怀恋慕而生渴仰心,众生既信服质直意柔软,一心欲见佛不自惜命身’。舍利为佛之化身,为佛在世间之具象,既能泽被万民,亦为佛门弟子信仰,欲得大道,不惜自身。”
  了凡言毕,霍危楼都皱了眉头,他言辞切切,却为佛家弟子之言,好似舍利只为出家人所尊崇,可如若只是常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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