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_51
他的喜欢非常之单纯,没有利益考量,没有肉体欲望上的奢求,他也不懂那些个。每次看到对方,对桌吃个饭,搂着肩膀说说话,晚上抱住那位的腰睡觉,就特幸福,就有人疼了。
每次悄悄盯着那位爷的脸、背影,那种全身心每个毛孔生发出的情感上的饥渴、盼望,无法形容。
他喜欢他小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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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孟建民带孟小京从外面回来,回到家也是一脸感慨,眼眶发红,见着他们家老大,头一句话就是:“你干爹真是个好人,以后好好报答人家吧!”
孟小北心不在焉地:“哦,你们又一起出去了?”
孟小北坐到床上,难得关心弟弟:“孟小京你腿还疼吗?”
孟小京这回没穿毛裤,裤管卷上来露出一双细乎的白腿:“这两天没疼,我也不是每天都挝不过来不能走。”
哥俩并排坐,孟小北瞅着对方的腿,再看自己腿,特有阅历地总结出一句:“孟小京,你知道为啥你腿疼我就没事?”
“我告儿你啊,你就是从小在家里捂的!油渣发白——缺炼!”
孟小京一翻白眼,嫌弃:“你腿真黑,你膝盖都磕烂了,我可不想练成你那个样。”
孟建民一人坐那半晌,自言自语又说一遍:“少棠人真是不错,麻烦他这么一趟,我真太过意不去了,我就没想到!”
孟建民那时在家里看到孟小北参加区里比赛获得的奖状,摸着大衣柜里挂的纯白色帅气肩章制服,心里慢慢也明白了,老大这样的孩子,还是应该来北京,见了世面,来对了。西沟的小破学校,有兴趣班绘画比赛?有穿制服的鼓乐队?
孟建民说:“咳,早知道原来是那样,我都不让孟小北认这个干爹。”
孟小北猛地抬头,冷眼问:“为什么啊?!”
他这时仍然耿耿于怀,存着小气心眼。他干爹哪都好,就是偶尔脾气不爽冷脸发火一句话把人甩到千里之外,不可近身,而且每年都不给他过生日,没有生日礼物,从来都没有。去年他奶奶给他过十岁生日在家做菜请客,他干爹根本就没露面,推脱工作忙,没来。这人忙起来,心里就没干儿子。
孟建民起身到厨房,跟他家老太太聊今天出门的一场事故。少棠带他爷俩去托关系请名医,不仅事情利落办成,临走还白赚一场家庭狗血闹剧,让孟建民感慨!
这怎么一回事儿呢。话说少棠毕竟部队大院子弟,又在驻京部队任职,常年于市委机关大院站岗值班,颇认识一些人,这几天为孟小京跑了好几趟。少棠从玉泉路大院开出一辆军牌吉普,带孟建民孟小京造访西城区某部委家属大院。
孟建民当时根本不知晓内情,少棠只说去求一个头头脑脑的办事,一定能办成!少棠一路沉默不语,神色凝重严峻,握方向盘的手指间夹着烟……孟建民私下以为少棠是烦他不待见他呢,更不好意思开口说话。
部委大院门禁森严,红砖楼房里进出往来的人都穿蓝灰色的干部中山装。孟建民和他儿子都没进过这种地儿。
他们去见的某位王姓干部,家中窗明几净,客厅一面墙是书架,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型干部。王干部戴一副加粗黑框大眼镜,看贺少棠的眼神别有一番特别滋味,竟盯着看了很久。
少棠一身军服正装,端庄正式,很有风度,那天坐在沙发里双手交握,垂着眼谈事。
少棠诚恳地说,我们自己也跑过、问过,张院长那个人,脾气比较怪,平常不接触生人,我人微言轻,年纪轻关系不够深,我大哥又是一普通老百姓,不可能像那些达官贵人有钱人家,花几千块钱去请个名医,所以只能麻烦您,帮忙去说一声。
王干部边听边点头,小棠啊,咳,咳,我、我这也是,不好去说啊,毕竟也两年多没见了。当初他离开北京的时候,放话说再给谁谁瞧病,就把自己脖子拧下来、切了、一了百了!
少棠噗得笑了,说,您放心吧“神刀张”这种人比谁都爱命惜命他才舍不得切自己,他家是不是还有一位传人?
王干部说,传人?他大儿子死在农场了,他还有个小儿子,才三四岁,好像是叫张文喜,扣在北京做人质呢!
少棠挑眉,小孩,人质?
王干部一抬眼镜,说可不是的吗!张文喜那小孩是被送进部队一个实验室做研究,其实就是扣住了不让回陕西,就怕他家老子偷跑出国、投奔日本人。军队里面乱七八糟的事儿谁说得清!
少棠对军方那一套机密不感兴趣,盯牢眼前人就说,王部长,我早知道您与张院长的交情,劳改农场里熬过三年自然灾害那不是一般人的交情,那么多人活活饿死了您两位活着回来。您别跟我打马虎眼哄我,我早都知道!
王干部扶眼镜尴尬,唉,别提……
少棠很会说话,至情至理。他说,您两位爷当年一个台上被批斗,一个圈里扒粪喂猪,我知道您也很不容易。您悄悄塞给他几个馒头,他惦记您这份患难人情。别的人说什么都没有用,就您开口说一句最有用。所以我这就求到您了,到底行不行呢?!
王干部低声道,其实,你为什么不去求你小舅啊,他管这事儿。
少棠冷哼一声,张院长恨死我小舅了,最恨他了,我小舅这人做事招人恨。但是您不一样,你对那个人有恩。
少棠在茶几上摆弄两颗烟,说,我十年没开口求过您任何事,任何的事,没连累过您,我今天来了,话搁在这里,您量力而行,这忙您能不能帮?
就是因了这句话,王干部沉默,眼底流露不忍,最终点头答应,,我帮你们介绍,我一定尽力。
孟建民向孟奶奶一句一句转述,聊着。
孟小北就站在一旁怔怔地听,很多事情他这个年纪听不懂,却深深被吸引。从别人口里转述的少棠,与他平日熟悉的那个人,又不太一样的感觉。
少棠办完正事,极其郑重的道谢,也没废话,从沙发里起身就走,王干部在后面喊都喊不住人。
孟建民在一旁听了一个来回,心里都琢磨诧异,贺少棠与对方谈话时那种神情口气,礼数完备,讲话直白,骨子里却又生疏淡漠,距离咫尺仿佛相隔千里,目光交汇却又耐人寻味,绝不像一般关系!
王干部的太太是一位端庄客套的女干部,热情地沏茶,又拎过菜篮子,要出门买菜。少棠尊敬地称呼对方一声“阿姨”。就这声阿姨,孟建民在一旁突然就恍悟了!
少棠拦着他“阿姨”不让对方出去,官太太摆着手回避,不打扰他们谈话。那阿姨是个善良厚道人,那天拎菜篮子下楼之后,才发现只带篮子没带钱包,又不好意思再上楼,就拎着菜篮在楼下小花园里绕圈,足足绕了八圈儿。
那爷俩就在家中卧室里谈。
卧室门半掩,孟建民带儿子坐在客厅,一字不漏全听见了,听得胸中感慨,却又一句都插不上嘴,又不好意思先走。
十年浩劫,都是过去那段动荡岁月的悲剧。
贺少棠不姓贺,原名王少棠,他母亲给起的很好听一个名字。
屋里的人名叫王景晟,五十多岁的人,声音颤抖:“小棠,来了不说几句家常话就走,你是不是特别记恨我。”
少棠平静解释:“没有,真的没有,您多想了,都过去了。”
王景晟说:“过去了吗?过去了你那时为什么离开北京,一个人跑到山沟里那么多年,拒绝和我联系……我心疼你,我心疼你,真的,我其实一直……我很后悔,我……”
少棠很正经地说:“是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儿,我活该去西沟里历练几年,这不也混出头了……我当兵很多年了,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没吃什么苦。”
王景晟悲哀地说:“我、我其实一直很、很、很惦记你妈妈……”
这个五十多岁男人,竟然是从这句话开始哭了!哭得声泪俱下!也许就是平时压抑伪装太久了,完全没有机会表露最真实的情感,一朝解禁爆发,以致喉咙哽咽,哆哆嗦嗦边喘边说!
少棠反而从始至终冷静,站起身,然后再缓缓坐下:“您说您也是的,您跟我妈都分开这么多年,不算一家人,您在我面前哭个什么呢?您别这样儿。”
就没见过老子跟儿子面前哭哭咧咧的,这叫一个什么事儿!
王干部既是心理挣扎,又感到委屈得不到理解,人年纪大了,反倒愈发像个小孩,呜呜呜的,把眼镜摘下来狂抹眼泪:“我就是想哭嘛,你让我哭一会儿!”
“你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不敢哭我怕犯错误我没有机会哭,我没有为她开个追悼会办个墓地,我一直憋在心里我太难受了!我其实、我其实,我真的是爱她的……一直都是……呜呜呜呜呜……”
少棠一动不动看着面前人:“你爱她啊。”
王景晟哽咽道:“你相信我,我是被迫、被迫。”
少棠面无表情,抿着嘴角地:“被迫跟她离婚了,没能陪着她走下去。”
王景晟哭诉:“我就是被逼无奈,我是被逼上梁山!但是我绝对没说过你妈妈的坏话,一句都没有!……我承认我没本事、没骨气、我懦弱……我、我对不起她……呜呜呜……”
少棠听到这沉默良久,有一丝悲凉:“你还爱她啊。”
王景晟说:“我忘不掉她,心里放不下。小棠,没想到你今天来找我。”
少棠声音沉沉的,反问道:“爱也还是离开了,在我妈最艰难绝望的时候划清界限了,还爱?您说,到底什么是爱?”
一句话,王景晟哽咽失声,呜呜地哭!面对少棠,弯下提前老迈的腰,或者这腰杆就从来没挺直过。
孟建民吃惊,也从未见过一个在外面万人之上呼风唤雨干大事情的高级干部,私底下面对家人哭成那个涕泗横流懦弱不堪的怂样子,令人无法直视。
他也是这时才明白,他欠少棠多大一个人情。
十年没有求过任何事。少棠得是有多么不愿意踏进这家门,多么麻烦,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干儿子孟小北那兄弟俩的破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