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秋雁笑了两声,又问道:“娘娘可要打发人到府上再说一声,别让老爷递折子请太妃回来了?多给她使些绊子也好。”
淑妃说道:“拦什么,又岂是拦得住的?这等愚行,只有赵贵妃干的出来。于事无补,还枉做恶人。”
秋雁点头称是,于是揭过了此节。
是日,参知政事钱正军、御史中丞贾安贵及御史共十人,联名上折,奏请恭懿太妃回宫。
与此同时,皇太后颁了懿旨,亲自前往甜水庵接恭懿太妃。
在于当朝,这可谓是件震动朝野的大事。
当初恭懿太妃如何去的甜水庵,朝中几乎人尽皆知,只是畏惧赵太后的势力,无人敢言。
而今,赵太后精要亲自前往甜水庵接太妃回宫,这内廷势力看来已是悄然变化了。
这被众人议论纷纷的赵太后,此刻正立在寿康宫东暖阁里,正对着一方赤金嵌红宝凤首缠蔓牡丹穿衣镜打理衣装。
镜中,一中年贵妇,头戴金龙翠凤冠,身着真红大袖衫,环佩叮当,珠玉满身,端的是华丽端庄,贵气逼人。
看着镜中人,赵太后露出一抹极满意的笑意,这一切的荣华富贵,显赫风光都是她半生拼杀得来的。虽是不易,但如今也都值得。
朱蕊替她挂着身上的玉佩、玉珏,一面念叨着:“随意打发个人去也就是了,太后娘娘竟还要屈尊降贵,要亲自去接她!真正叫人心里不甘。娘娘是没听见,外头人都怎么说寿康宫。说什么到底是皇上的亲养母,娘娘也不得不让她三分。奴才倒觉得可笑,这养母还分个亲的干的。”
赵太后抚了抚垂在胸前的珍珠流苏,笑了一声:“任凭那些人说去吧,横竖如今太后这顶凤冠,是戴在哀家的头上。”
朱蕊又说道:“奴才的粗蠢见识,娘娘就不该让她回来,倒逞了她的脸。”这两日,她在宫里走动,着实听见了些宫人私下的议论,甚而有人说什么这皇宫的天要变了。她早已窝了一肚子的火,今日又要为太后打理去甜水庵的行装,顿时就发作起来。
赵太后扫了她一眼,如何不知自己这心腹的心思?
她浅笑道:“你可知,那日你们都出去了,苏家那丫头跟哀家说了什么?”
朱蕊摇头道:“奴才怎能知晓。那妮子嘴刁人滑,一天不知道能生出多少鬼主意来。”
赵太后说道:“她同哀家说,太妃回了宫,哀家便能迁居慈宁宫了。”说着,便迈步向外行去。
朱蕊微微一怔,连忙跟了上去,心里虽仍有几分不忿,却也不得不佩服这苏若华的眼光与谋划。
慈宁宫虽已修缮完工,但皇帝始终不肯开口请太后迁宫,太尉大人赵斌虽曾上折奏请,却又被参政钱正军等人以如今朝政繁忙、国库不裕为由阻拦,皇帝亦不置可否,便拖延至今。
赵氏与钱氏是朝中两大势力,彼此水火不容,却谁也扳不倒谁。之前赵氏略压过钱氏一头,这两三年却逐渐势均力敌。皇帝夹在二者之中,往往不偏不倚。
慈宁宫才该是太后居所,寿康宫原该是太妃、太嫔们养老之地。
现今太妃回了宫,只能住在寿康宫,那么太后迁宫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苏若华是看穿了此节,以此劝说了太后。她能在深宫行走多年,安然至今,那是有原因的。
朱蕊快步跟上太后,垂首慢行。
赵太后忽问道:“打听她家人的事,如何了?”
朱蕊低声回道:“才使了人往关外去。娘娘放心,都是最稳妥老成的。”
赵太后点了点头,甚感满意,未再多言。
众人簇拥着太后,行至寿康宫门外,仪仗正在门前等候,接了太后,便出宫往甜水庵而去。
甜水庵上下早已得了消息,主持领着一众尼姑一大早起来便将庵内打扫的干干净净,佛前新换了香花净果,青砖石地面擦的纤尘不染。收拾妥当,群尼便立在庵门外,顶着早春清晨的料峭春风,恭候凤驾。
这般站了一个多时辰,将近晌午时候,日头已爬上头顶,一众尼姑站的腿脚发麻,主持与太妃已先行回内房歇息,太后的仪仗方才出现在路的那头。
小尼姑瞧见,忙飞跑入内报信儿,主持与太妃闻讯,又整衣出迎。
须臾,仪仗已到得庵门,随行宫人护军浩浩荡荡,将个原本便能不甚宽绰的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街道两旁早已有先来的太监张挂起黄布围帐,护军把守,街巷里住着的人家,都被赶的远远的,咬指观看。
赵太后下辇,主持自然双手合十,口念佛号,行了个出家人的大礼。
恭懿太妃亦向着太后下拜,口称千岁。
赵太后不怒自威的脸庞上,此刻倒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她亲手挽了太妃起来,说道:“咱们老姐妹,三年不见了。你在这庵里,可开好?一向只听打发来的人回报说,你一切安泰,哀家心里总是有些记挂。”说着,打量了恭懿太妃几眼,又笑着点头道:“瞧你气色甚佳,想必是不错了。甜水庵上下照料太妃有功,哀家当赏。”
苏若华侍立在太妃身后,望着太后头上插戴着的凤首衔东珠步摇,赤金的钗身在日头下熠熠生辉,直刺人眼目。
听着的太后的说辞,她心中暗笑了一声:太后娘娘果然还是老辣,才见面三两句话便堵住了太妃娘娘的口。先说太妃气色佳,那先前过的好与不好都无关紧要了。紧接着又夸奖甜水庵主持照料有功,太妃娘娘到底在此地住了三年,若此刻反驳,不免伤了主持的颜面,叫人背后议论她翻脸无情。毕竟,今儿从宫里可跟出来许多人,许多张口呢。
果不其然,主持笑得合不拢口,连道是理所应当。
恭懿太妃与赵太后也算交手了半辈子,如何不知她的心性,当下只一笑,说道:“劳娘娘记挂了,妾身在此处一住三载,多得主持照拂。每年年节,皇上亦会派人过来嘘寒问暖,送些吃用之物,总也过得去。再则,妾身在此处是为先帝诵经祈福,日子清苦亦是修行,妾身甘之如饴。妾身知晓太后娘娘平素忙碌,哪里敢劳娘娘惦记。”
一番话,不着痕迹的撅了回去。
苏若华面上漾着一抹极浅的笑意,这两位主子已是交上手了。如此场景,她在宫里早已看的惯了,委实不算什么。
只是她身旁的春桃,却生出了几分的怵意,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身子。
那主持被夸的云里雾里,忙请太后进庵中休息敬茶。
赵太后便挽了太妃的手,笑呵呵的迈步进庵。
这两个斗了半辈子的夙敌,此刻倒真像一对和睦的老姊妹一般,亲亲热热。
只是人不察觉时,赵太后低低道了一声:“太妃,你倒当真养了个好奴才。又忠实又能干,还一把捏住了皇帝的心。这一次,你可真要好生犒劳她。”
恭懿太妃面上笑意浅浅,亦低声说道:“太后,我若手下再无一个能出力的,这些年早就不知去哪里晒牙渣骨了。”
这两句话,后面的宫人便都听不着了。
赵太后在菩萨跟前上了香,祝祷了一番,又吩咐人将带来的赏赐赠与庵主。
主持领着阖庵尼姑给太后磕头谢恩,又敬茶点。
赵太后在此处略做了一番休整,便吩咐起驾回宫。
因是来接恭懿太妃的,太妃的仪仗亦跟随而来,早在庵门外等候。
苏若华与春桃早将各样衣物用品都收拾妥当,指使着太监一一搬上车,便随着太妃一道回宫。
苏若华、春桃及容桂,皆是太妃的宫婢,自是合乘了一辆马车。
容桂被关了一日,精神有些萎靡,蜷缩在一角不说不动,也无人理会。
苏若华坐在车上,听着车轮碌碌,外头太监喝道之声,心却似什么拽着,一抽一抽的。
这次,是当真回宫了,回到那个陆旻掌辖的皇宫。此去,她的将来就要重回他手心之中了。
不知怎的,她有些紧张,还有些莫名的期待,五味杂陈。
春桃挪到了她身边,低低道了一声:“若华姐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苏若华反手握住了她的,亦没有言语。
第三十二章
太后与太妃的仪仗进了皇宫, 便直奔寿康宫而去。
太后此时尚未迁居慈宁宫,正居于后殿,遂将东配殿指给了恭懿太妃居住。
一行人迁入, 各样家具摆设、衣柜箱笼鱼贯送入, 动静自是不小。
苏若华令春桃陪太妃去殿内休整,她自在廊下看着人搬东西。
还未及完事, 内侍省便将太妃份例里的各样用度一一送来。偏巧, 后宫各嫔妃,自贵妃起,到底下那些个昭仪、才人,听闻恭懿太妃回宫, 便都打发人送了许多礼物过来。太后那边,亦有馈赠。
几样事凑在一处,几至不可开交。一群人乱哄哄围上来, 一时问苏若华贵妃送来的玻璃翠炕屏收在哪里;一时又讨示下,这各宫来人该放多少的红封。苏若华只得耐着性子,一件件打发, 一件件布置, 一人的话尚未回完,并不答第二人的。如此一番梳理,倒也井然有序。
恭懿太妃坐在明间炕上,透过碧纱窗看着外头的情形,向春桃点头叹息道:“这些事,也得亏了你若华姑姑, 方能这等条理分明。若敢换个略弱一点儿的,立马就是乱成一锅粥!”
这东配殿是一早收拾过的,屋里各种用件儿都是齐全的。
春桃走到黑花梨木嵌理石面小圆桌边,提起梅花提梁壶替太妃沏了一盅六安茶,轻步走到太妃身侧,双手递了过去,笑道:“娘娘说的在理,若华姐姐一向能干。奴才跟着姐姐,可有的学呢。”
恭懿太妃一路过来,倒也渴了,端起茶碗足足喝了半盅,方才放下,说道:“当年,就是我宫里翘楚。别说我手底下,整个皇宫,你也寻不出第二个如她这般,模样又好,性情又和顺,又聪慧又能干的人儿来!此次,如不是有她,还不知要闹到怎样个田地。”言至此处,她却扼腕叹息道:“说起来,我可当着舍不得她。”
春桃心口猛地一跳,陪笑问道:“奴才愚昧,不知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若华姐姐自是娘娘的宫女,娘娘若不放,她还能去哪里?”
恭懿太妃唇边笑意颇深,长声叹道:“我是不大想放,然而该放手的时候,也还是要放。不然,留来留去,便都留成了愁啦。”
春桃越发不解,正欲问些什么,苏若华已从外面进来,回道:“报太妃娘娘,自甜水庵带回的各样物事已安置妥当。各宫送来的礼品,奴才业已造册入库,给娘娘过目。”说着,便要将册子呈上。
恭懿太妃微微一笑,并不令春桃去接册子,倒点手让她上前:“不看啦,你办事,我放心。好孩子,快过来。”
苏若华依言上前,太妃拉着她的手,笑道:“好孩子,这段日子,当真是辛苦你了。也恨我如今手下没有个中用的人,能替你分担分担。”
苏若华不知太妃为何忽来这番客气,便道:“娘娘厚爱,奴才为娘娘效力,那是理所当然的。”
恭懿太妃便向春桃吩咐道:“扶你若华姑姑下去,重新换身衣裳,洗洗脸,梳个头再上来。”
春桃便来搀扶苏若华,苏若华只觉莫名,但也跟着春桃下去了。
这寿康宫东西配殿北侧有一排庑房,乃是宫女们的住处。苏若华与春桃既回宫,自在此处落脚。
两人进了房,只见屋中各色家什停当,窗明几净,墙壁糊的雪白,各样陈设虽及不上东配殿,却也比甜水庵高好许多。
二人都是恭懿太妃手下的大宫女,行李自有人送了进来,只是个人的贴身衣物,不知如何归置都在炕上放着。
春桃忙忙的开了菱花镜奁,又提了壶,出门张罗着要热水。
苏若华却只坐在炕边,摸了摸褥子上绣着的碎花纹,目光飘向窗外,心里有些纳闷。
太妃,又在琢磨着什么呢?还是想将她打扮出来,推到皇帝跟前去么?
窗外春光甚好,她的心境却不甚安稳。
春桃要了热水回来,倒在黄铜盆里,摸了摸,向苏若华道:“姐姐,水正好,快来洗罢。”
到底是太妃的吩咐,苏若华便起来,过去洗了脸,又到梳妆台前坐了,将发辫尽数打散,重新梳理。头发才放下来,便如黑瀑一般拖到了地下。
春桃在旁瞧着,插口说道:“姐姐莫梳辫子了,绾个乐游髻吧。姐姐姿容娴雅,这发髻最衬不过了。再簪上一根去岁娘娘赏下的石榴珠花,更是俏丽好看。”
苏若华没有听她的,只是开了一支粉盒,取了些润肤的膏脂在脸上匀了,把满头乌丝重新梳了个最简洁不过的云髻,只用一支光头的银钗绾了。原本还想梳个辫子,但想到适才太妃要重新打理装容,还是换个发式也罢。
正在这时候,容桂忽从外头进来,手里抱着一叠衣裳,朝炕上一撂,不咸不淡的说道:“太妃娘娘打发我给姑姑送这身衣裳来,叫姑姑换上再过去。”
苏若华疑惑道:“才回宫,所有的衣裳都还在包里,这衣裳却是哪里来的?”说着,便走去打开来瞧了瞧,竟是一件藕色对襟春衫,虽是素面的,袖口却暗绣了些细细的碎花,另有一条月白色水波纹褶裙。
非年节又或主子诞辰,宫女不得穿红着绿,这一套衣裳虽还不算违制,但颜色总觉得鲜嫩。再则,看样式也是宫女能穿的,并不出格。这套衣服,苏若华从未见过,却不知是从哪儿来的?
她正想此事,容桂已说道:“太妃娘娘说了,要回宫了,所以吩咐人给咱们三个都做了衣裳。只是赶不及,先把姑姑的这身儿做出来了。姑姑且换上了,再过去服侍。”
春桃只觉她这口气刺耳,斥道:“不能好好说么?你阴阳怪气给谁听呢?”
容桂看了她一眼,嘴角一撇,似是十分不屑,扭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