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这人看上去身形高大,并不像他的老师周雪琛。他打开就近消防通道的门快步追下了楼,却在研究院正门口看见一名陌生黑衣男子打开一辆轿车的后座车门,将周雪琛的手提包扔进去后迅速上车, 驶离了校区。
  这男人是谁,为什么腰偷拿老师的手提包?……不对, 他能悄无声息进入研究院, 一定有这里的门禁卡和钥匙。
  这辆车……他看着眼熟。
  展扬迅速返回楼上自己的办公室,放在抽屉里的另一台手机正响个不停,是钟楚寰打来的电话。
  他今天省去了多余的礼貌,开门见山:“展扬,你们研究院的周教授今天在吗?”
  他突然问周教授做什么?展扬愣了愣:“老师不在。”
  “他去哪儿了?”他问得急匆匆, 但展扬心不在焉。他心中有片疑云,且阴影越来越深。
  “我正想找你。你能不能帮我查一辆车?”
  钟楚寰反问:“什么车?”
  展扬不敢提在周教授身上放追踪器的事,只得闪烁其词:“我刚刚看到一辆黑色轿车上面的人……拿走了我老师的随身物品。”
  钟楚寰心弦一动:“是什么样的黑色轿车?”
  “我记得车牌号,是53768。”
  钟楚寰那边什么动静,到底什么时候挂的电话,展扬已经不太清楚了。他怔怔地把电话放下,直到信号自然挂断。
  53768……没错,他曾经亲自追踪过这辆车,在他还是“柴良”的时候。
  展扬突然起身拉开了衣柜,将白大褂脱下,换上西装马甲,揣起手机离开了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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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南居民区的古旧街道上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车鸣,街坊里的好事者纷纷打开了临街的窗户,发现僻静的小巷里突然多出了一辆扎眼的豪车。
  这车大大方方停在本就不宽敞的巷子里,很是霸道。
  车门打开,从上头下来一位身穿香云纱长衫、戴披肩的老妇人,一身衣裳虽然风格质朴,却是价值不菲。她抬起头望了望这片临街的宅子,看上去虽然养护得精心,却都有些年头了。
  丁老太太径直走到那扇静静的铁栅栏门前,仔细端详着宅子前面小庭院里栽种的花草树木。洁净的青石小路通向门口的台阶,缝隙里生满茸茸的青苔,庭院前栽的几颗树木都有年头了,其中有两株月桂。门前小路两旁,八仙花次第盛开。
  她面露桀骜之色,缓步上前,敲了敲那扇门。
  过了半晌,门内才终于有了响动。
  开门的一刹那,她看见了老宅里的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皮肤依旧细腻光滑,星星眼、柳叶眉,薄而柔软的双唇,以及裹在一身棉布旗袍下玲珑的身段,看得她眼眶发红。
  那一身海色格纹的棉布旗袍本不值钱,是铺子里的裁缝一针一线手工缝制,这整条街上的女人几乎人手一件。
  巷子口卖饼的女老板身上穿了条水红的,紧裹着翘|臀和丰满的胸脯,路过的人都叫她“炊饼西施”。
  但是穿在她身上毫无街头巷尾的廉价感,反而有些岁月沉淀出来的优雅式沧桑。她就像一副标准的油画儿,这里的女人穿上这么一身,就仿佛跟她一样,都多了几分贵气似的。
  展太太上下打量了半天,她竟有些不认识眼前的女人了,只是从那双眼睛里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的颜色惊讶而阴沉。
  她竟然怠于说一个“请”字,只是一错身,将丁老太太让进了客厅。看见她身后跟了个黑衣保镖,展太太唇边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意,被那老女人敏锐地捕捉到了眼里。
  “好久不见了。”丁老太太环顾了一番这房子里的陈设,从嘴里吐出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展太太的神情凝重起来。她虽然不害怕眼前这个老女人,但她依然没沉住气——多年的恨意仍未消弭,这也是她没有想到的。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丁老太太最恨的就是她那副凡事事不关己的样子。一个人的不理不睬才会在最大程度上冒犯到她,而看到人们动摇的样子,无论是欢喜还是愤怒,她心里都会感到快意。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有的是钱,想查一个时不时露出尾巴来的人还不容易?”
  “是吗?”展太太丝毫不在意她的神通广大,冷然问道,“你这些年过得快乐吗?和你垂手得来的荣华富贵在一起,一定快乐得不得了吧。”
  她悠扬的声音还未消弭,丁老太太就迫不及待地回答了:“快乐,当然快乐,我快乐得不得了。我手里有那么大的家族产业,用不完的钱,住不完的房子,一辈子享受不尽。”
  展太太像看笑话似的瞧着她:“封辰呢,这些年也还好吧?”
  丁老太太沉了脸,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了声:“喝酒,吸|毒,赌钱,养小女人,还是老样子。”
  展太太面不改色道:“那正好,钱你可一点也不缺,各取所需,各随所愿。”
  丁老太太干巴巴地露出一丝冷笑,用她那双精光发亮的三角眼斜睨着面前仍旧散发着青春的女人:“你不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展太太毫不动容,冷冷反问,“为了钱,还是为了一个没有良心的负心人?我不喜欢钱,也不喜欢对我无情无义的人,谁喜欢,谁拿去。”
  丁老太太颤声大笑,那笑声如同枯木断裂,阴森可怖。
  “你不在乎,我不信。你还像以前那样装模作样,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不裂缝的臭蛋。总有人替你露出马脚。”
  她从怀中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旧照片。照片用简单的透明树脂相框装着,虽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却显得格外精致用心。
  展太太接过,却见照片已有几分褪色,但相纸是新的,照片上的人是个清秀可爱的小女孩。她脸上变了颜色。
  丁老太太见她神色动摇,更是得意地笑了:“这是我在魏婉的墓碑前面找到的,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吧?”
  展太太当然知道。随着这张照片,应该还有一封字迹娟秀的信,是一个女人代替自己四岁的孩子写的。
  “也就只有你们母子这一老一小一对怂包,才会对那个小贱人和贱女人怀有恻隐之心。”丁老太太咬牙切齿,恨意无孔不入地流出。“我还以为你会找我报仇的。就算你死了,魂魄也要到我的梦里来,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藏在这老鼠洞里苟且偷生,连见也不敢见我。”
  “苟且偷生的是你吧?”展太太盯着她那一脸的皱纹和干瘪的肌肤嘲弄着,“你说错了,就算我活得卑微,仍然光明正大地活着。溪里庄园那么豪华那么大,也不代表住在里面的不能是偷东西的老鼠。”
  展太太转身走了两步,用余光瞟着丁老太太落在地上蹉跎的影子:“你可以尽情享受。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希望你能记住,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属于你。”
  她语带机锋,令丁老太太勃然大怒。她狠狠地啐了一口:“那你倒是来争夺啊,来踩死我这只老鼠啊——你不敢!我想不通,我很想不通。荣华富贵就在眼前,眼看就是别人的了,你为什么不去争、不去抢?你说你不爱,其实是你不配!”
  展太太脸上的讪笑也一并消失了:“确是如此啊。那些年来,你一直像高贵的公主,而我过的是在你眼里寒门小姐的落魄生活,在你心中我是不配穿金戴玉。而荣华富贵,和你才是绝配,对吧?”
  丁老太太的脸上多了一分孤高桀骜。这话她显然格外认同,不知不觉都拿出了豪门千金的那股气势了。
  客厅里昏暗的光影下,展太太脸色煞白,白得像一捧冰雪,双目火亮,如同暗夜里的灯烛:“你误会了,是它配不上我。”
  听她如此践踏自己无比在意的荣华富贵,丁老太太只觉得是假清高、真虚伪,并且虚伪到了骨子里。她咬着牙嘴唇发抖,却不知是不是话到口边欲言又止。
  “而且就算我不稀罕,”展太太面露厉色,口吻却温柔,又狠狠捅了一刀,“我也不会把它给你。”
  丁老太太双目之中精光大盛:“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我当然知道,”展太太冷嘲热讽,“你手里头花的钱从哪儿来的我都可以猜得到。不是自己的江山,坐不稳呐。”
  那老女人神色大变,同时面色也沉静下来。
  “你错了,”丁老太太敛起容,屏息沉声,“我是来向你求和的。”
  展太太双眼一睁,仿佛听到了笑话:“求和?”
  丁老太太从怀中掏出那枚精致却又陈旧,镶嵌着祖母绿的机械怀表。
  看见它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展太太终于有了些许动容。她从丁老太太手中将其接过,打开看时,那张旧照片还完好无损地镶嵌在里头。
  照片上的女子姿容秀美,细鼻梁、柳叶眉,脸颊年轻而饱满。那个生得秀气的孩子浅浅微笑,一家人和气美满,却唯独空了右下一角。
  仿佛被勾起了时光尽头的回忆,展太太神色黯淡下来,伸手轻轻摩挲着那张旧照片。丁老太太尽量将声音放缓,放得轻柔:“咱们都生分这么多年了,恩怨也该了一了了吧?不为你自己晚年着想,也应该为你儿子想想以后。”
  如果她不提孩子,展太太还能保持住礼貌笑意。提到儿子,她变了颜色,内心的火更是熊熊燃烧起来。
  “咱们两个有什么恩怨啊,从小不都是好姐妹吗?不能同富贵,好歹共患难过呀。”展太太抿着嘴笑道,“魏氏产业的所有不动产和凭证,以及能换成钱的票券,都按照魏东海的指示存在银行的保险柜里。你想要我手里的密码,对吗?”
  提到密码,丁老太太变了神色。她眼神闪烁,显是心虚。
  “人的贪婪,可真是无底洞啊。”展太太故作叹息,“我当年要是死了该多好?就不用看着自己的好姐妹过了半辈子别人施舍来的生活,这么大岁数了,还要费力去填满欲望的沟壑。”
  尔虞我诈,虚情假意。她终究撕下了那张温柔的皮,统统都还给了自己。
  “你养精蓄锐,等的就是这一刻吧?你想看着我死也得不到,你想折磨我,看着我悲惨地死去……最狠,最毒,最虚伪的就是你!”丁老太太彻底撕开了伪装,磨着牙瞪着眼,嘴唇打颤,“别以为我看不穿你,丁毓君!”
  **********
  53768……没错,这辆车在进入地下车库时为了不被识别真实身份,贴改了车牌号码。
  被改的数字正是“3”和“7”两个,真实的车牌尾号就是“53768”。
  车子驶入市区,肯定要撕掉车牌上的伪装,否则极容易被查出来,惹祸上身。钟楚寰马上打了电话给王帆:“帮我追一辆车。”
  王帆在约好的咖啡馆里见到了焦躁不安的钟楚寰。他打的电话思维混乱、语焉不详,只是告诉王帆有紧急情况,要他帮忙追车,车牌号是53768。
  “材料拿到了?”
  面对王帆的询问,钟楚寰充耳不闻:“帮我查那辆车,素素可能在车上,她被人带走了。”
  王帆眨了半天眼睛,才反应过来这件事。
  “她被谁带走的,车主是谁,有没有目击证人?”
  钟楚寰不想回答他这些无用的问题,他把关键信息一股脑向王帆抛出:“我可能知道庄家是谁了。”
  “庄家是谁和这辆车有什么关系,”王帆完全不在这思维的轨道上,“你怀疑庄家是谁?”
  钟楚寰尽量把耐心拿出来,但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庄家就在这辆车上。”
  王帆怔怔然定住,眼睛转了转:“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庄家?”
  “素素在车上,她被陌生人带走了。”钟楚寰不想再跟他一句一句地解释了,“如果你听得懂,就帮我追这辆车。究竟谁是庄家追上了不就知道了吗?”
  “我不能凭你一句推理就动用警力替你追车。”王帆很冷静,“出警是需要程序的,我想你也知道,所有的案子都要先侦查,得到了命令我们才可以去搜索。你不拿出确凿的证据来,就凭两句推理,让我们怎么查?我劝你冷静,稍安勿躁,给我们一点调查的时间。”
  “素素是你的线人,她是为了给你完成任务才被人带走的,你,包括你们市公安局都有保护她的责任。”钟楚寰觉得自己长这么大,除了对白纨素唠叨,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然而王帆虽然焦虑,却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素素是我的线人,但她首先是你的女朋友。”王帆用手指戳了戳他,“公安局不是私人领域,办案必须公正,人人平等。我们是不能因为私人的诉求违反纪律的,所有的行动都要遵守严格的程序。”
  钟楚寰不依不饶:“我刚才对你说的全部都是重要线索,重要的线索你们去调查一下并不违反什么程序。”
  “我要你冷静下来仔细判断一下:你说的这些是否全是主观臆断。所谓的重要线索是不是牵强附会,到底有没有证据证明它就是线索还需要我们的调查,我们办案不是推理小说,一切只看证据。”王帆斩钉截铁道,“如果你能帮我们提供相关的证据,我可以帮你把程序走得快一点,这就是看在朋友的份上尽……”
  他话还没说完,腮帮子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王帆得承认,自己从警校毕业以来还从未这么狼狈过。他自称在犯罪分子手里都没挂过彩,没想到却在兄弟手里翻了车,他更想不到的是钟楚寰还会打人。
  “你真的公正吗?王帆。”钟楚寰的脸色凉了下来,口吻也凉了,“我也是你的线人。因为素素是我的女朋友,所以我说的线索就都不可以相信了,是吗?正因为她是你的线人是我的爱人,所以我们都要回避去救她,为了避免落下动用私情的口舌。这就是你们市公安局的公正?”
  王帆站起了身,却并没像个男人一样还手,虽然余怒未消,却一时无言,沉默下来。他一双眼睛依旧盯着钟楚寰,眼神交汇,那苍白的脸上那两道锋利的光径直刺入他的灵魂深处,血淋淋地疼。
  静默的空气里,时光静止,记忆倒流。可他们双方红着眼,谁都知道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如果当初能有人为迟蕴青案的存疑点说上一句话,或者听一听他们对于案情的推理和意见,这个案子也许就不会成为尘封旧案,一直没有答案。
  正因为是至亲,所以谁也不能允许他们说上一句话。他们必须“回避”,所有的人也要回避,在内心深处回避。没有人敢于说出一句存疑,万一案子没破,谁也不愿意背上不够公正、徇私舞弊的骂名。
  也许他说得对,每个人心中的“公正”,其实都是对自己的倾斜。
  为了自己并没有错,但是为了真正应该做的责任而去做一件事,这样才不会后悔啊。
  “老子要脱衣服了,”王帆抹了一把嘴边的血迹,腮帮子上挂着青紫,恨恨道,“成了第二个程若云,你他|妈养着我!”(脱衣服:当不了jc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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