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其后的一年,北奕军队靠着骁勇善战的沈老将军和祁浔分布在南渊各处细作传回的情报,一直胜多败少。第二年深秋,北奕军队连夺十五城,直逼屏山关,郢都岌岌可危。
  南渊皇帝派使臣求和,割了一大片国土作为诚意,且愿意以南渊颐华长公主和亲。北奕朝堂上展开了激烈的争吵。以三皇子祁洛为首一党主张休养生息,接受南渊求和,以二皇子祁浔一党力主一鼓作气,一战到底,夺取郢都。最终北奕皇帝一锤定音,接受求和,并依了皇后早前的提议,让尚未婚配的祁浔迎娶南渊公主,祁浔于朝上提出要让南渊司密署副使唐窈为侧妃随嫁,皇帝首肯。
  ***
  深秋的桓王府,晴华正好,秋光煦暖。
  祁浔一身墨色衣袍坐在案后,手捧着一本书卷,凝神细读着。博山炉内白烟升腾,映着案后那幅丹青,青墨染就的山顶上立着巍峨的庙宇,一旁是草书的四字“春山可望”,笔走龙蛇,磅礴大气,是清源寺主持慧悟法师所作,千金不可得。
  此时,怀凌进来禀告:“殿下,沈世子来……”
  “哎呀,怀凌,小爷我来也用得着禀报?”沈弗瞻摇着把折扇面带春风地走了进来,眼含桃花,眉若远山,生的风流好看。
  祁浔头都未抬,只从案边的盘子里拿了颗梨子,循声直直朝沈弗瞻掷去。
  眼见梨子直朝面门而来,沈弗瞻一伸手便轻巧捏在了手里,“嘿嘿,打不着。”,说着便朝嫩绿的梨子上咬了一大口。
  顿时牙齿打颤,眼泪都快酸出来了,“嘶,方涣,你这梨也忒酸了,你如今过得这般寒碜?”
  祁浔放下书卷,眯眼冷笑道,“知道你要来,特意为你备的。”
  沈弗瞻这才明白被戏耍了一番,剜了祁浔好几眼,想到今日还有事相问,才磨了磨牙槽,暂且忍了下来,沈弗瞻经常在祁浔这里吃瘪,早就养成了极好的耐性。
  他走到书案边极为熟络自然地坐了一角,翘起二郎腿来,摇扇问道,“听说你今日朝上特意向陛下求了门亲?怎么,都两年了,还对人家姑娘念念不忘?”
  “我一向记仇,你不知道?”祁浔仰身朝后靠着椅上,食指屈起轻轻扣着,带着寒意的眸光在沈弗瞻屁股上扫了扫,一语双关,威胁意味十足。
  祁浔曾在南渊潜伏日久,私下里并不习惯用尊称。
  沈弗瞻看着祁浔嘴角那丝阴冷清浅的笑意,忙打了个寒颤,从案上跳了下来。
  惨痛的经历告诉他,祁浔只要露出这样的笑意,心里就在盘算着坏主意。
  “你记仇我倒是知道的。不过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就算报不了,也绝等不了两年。”
  祁浔嗤笑一声,不置可否,“你今日来找我便是为了这事么?”
  沈瞻弗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来是有正事要问,光顾着八卦了,思及今日来的目的,沈瞻弗带了些怒气,“你父皇究竟在想什么!我爹在前线好不容易打到屏山关,为何要答应求和!你原本不还力争要把仗打下去么!怎么今日你父皇一发话,你就没声了?窝在这儿看什么破书!”
  沈瞻弗的怒气似在祁浔的意料之中,他仍旧淡漠着神情,“我问你,老三为何力主答应求和?”
  沈瞻弗不耐,白了两眼,气哼哼道,“呵,无非就是怕真打下来了,我爹功劳更甚,而我沈家又是你的人,怕你功高增势呗!那些个鼠目寸光的东西!整日就想着这些权术算计!”
  “那沈老将军为何要把你留在陵都,不让你上战场?”
  听到这句,沈弗瞻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心中躁郁更甚,扇子也灭火似地摇着,“那老头子面上说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上了战场也是给敌军添人头,就别去给他丢脸了。”,言罢,他合扇敲了下案面,低声道,“不过我也不傻,他无非是想着他带着重兵出去打仗,把我留下来,让你父皇安心罢了。”
  “你既明白,还问什么呢?”祁浔敛眉正色看他,目有深意。
  沈弗瞻本就聪慧灵光,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随及便明白了,无论皇帝为何答应求和,此时的祁浔都不好再出面驳斥,否则就添人话柄,若被祁洛一党添油加醋地说上一说,只怕还会连累到他爹。沈瞻弗叹了口气,蔫了蔫,“难道咱们就这么顺从了?不打了?”
  “你以为我为何要唐窈也一起跟着和亲?”
  沈弗瞻皱眉思忖了片刻终是摇了摇头,这两件事上的关联,他琢磨不明白。祁浔见状提点道:
  “若你是唐窈,你会怎么办?”
  “跑啊!我傻呀,之前把你折磨成那个样子,如今若乖乖来了,还不是羊入虎口,落到你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手里,啧啧……”沈瞻弗想象着那场面,哀婉地摇头叹道,心中为那姑娘捏了把汗。忽而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抚掌道,“哦!我知道了!唐窈一跑,那么咱们就能以南渊诚意不足出尔反尔为由头,反对求和,这仗就能续打下去了。”
  众人都以为桓王祁浔是为两年前那场刑供报仇雪恨,因此才找了个好听的由头,逼南渊把唐窈送来,折磨出气,却未想到,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和亲公主自然也是不想来的,不过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公主,怕是逃不了,但唐窈呢,以她的本事想逃走并非难事。
  “还不算太笨。”祁浔重新拿起书卷,已是送客的架势。
  “不过要是她一根筋不想跑,或是没跑成呢?”
  “尽人事听天命,如今这仗打与不打,不是我能决定的了。”话至此处,祁浔想起了那唐窈那映在火把前张狂明艳的脸,噙了一抹冷笑,眸中也寒了寒,“不过,她跑有跑的用处,她不跑嘛,也有不跑的用处。”
  作者有话要说:  祁浔,字方涣,取自《诗经·溱洧》中一句“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方涣有冰雪初融之意。
  第8章 上吊
  “嗯?”沈弗瞻捕捉到了重点,挑眉坏笑道,“若不跑,可是女人的用处么?”
  “沈弗瞻。”
  “嗯?”
  “沈老将军的军报昨日刚到,我正准备回函。”
  带上件私信,讲讲你这些日子做的混账风流事并不难。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沈弗瞻被拿捏住了软肋,顿时偃旗息鼓,可面上挂不住,不想输了气势,便道,“小爷我这是关心你,你如今都二十四了,早该成亲了,否则这次娶公主的破亲事也轮不到你头上。这些年你后院萧条,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那公主也好,唐窈也好,你都看不上,那不如……小爷我给你物色物色?”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和亲公主并不是什么好亲事。北奕南渊早晚要有一仗,彼时这个和亲公主便是个烫手山芋,况且即便不打仗,这两国的关系胶着着,稍微处理不好,便会落人口实。皇后正是因此才提议祁浔娶那颐华公主。既不会增其势力,又可以在日后合适的时机利用一番。
  早些年,祁浔一直不肯娶亲。一是未有中意的,二是当时已有在祁浔、祁洛之间鼓动离间之人,若娶妻必然要高门贵女,祁浔不想再添势力,让皇后和祁洛疑心,也以此表明心迹。
  结果呢?
  当初心软退了一步,人家利用起来的时候可未见一分心慈手软。
  祁浔心有嗤意,再开口已毫不客气,“你当人人都要同你那般欠下一屁股风流债?小心后院起火。”
  沈弗瞻刚欲出口反驳,门外的怀辰却进来禀报道,“殿下,世子家里的小厮方才急匆匆来找世子,说是世子妃要悬梁自尽。”
  沈瞻弗苦着脸按了按额角,没好气道,“告诉他!这就回去了!”
  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刚撂下话就被打脸,真是的,他沈弗瞻不要面子的啊!
  沈弗瞻正气哼哼地往外赶着,屁股上却传来疼痛,他扭头一看,一个酸梨子在地上滚着。
  “日后别拿你那坐堂子的屁股坐我桌案,脏。”祁浔抬头慢悠悠地笑道,颇有幸灾乐祸的架势。
  “你你你……”沈弗瞻拿扇指着祁浔,气到结巴,但思及后院着火,也顾不得了,于是只在心里将祁浔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便继续往外赶去。
  ***
  “世子妃,来了来了,世子来了!”探头在门口的丫鬟初雪忙朝里比划着手势,用口型说道。
  谢菀忙跳到椅上,拉扯着房梁上的白绫大哭道,“呜呜呜,初晴你别拉我,你让我去死吧……我如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别人家的姑娘哭都是梨花带雨,这谢菀哭嘛,那叫一个涕泗横流,惨不忍睹。一旁丫鬟初晴假意拉扯劝慰着。
  沈弗瞻进门见状也不急,只环胸斜倚着门框,从袖子里掏出一支成色极好的镶宝石桃花流苏簪朝日头处映着,懒洋洋道,“哎呀,玲珑阁出的新式样真不错,明儿个送给柔枝戴着,肯定好看。”
  “你敢!”
  谢菀怒气冲冲地跳下椅子,跑到沈弗瞻面前跳着欲夺下被他高举着的簪子,沈弗瞻朝后一仰,谢菀一个不稳朝沈弗瞻扑去,惊慌下本能地环住沈弗瞻的脖颈,沈弗瞻则借机伸臂环住了谢菀的纤腰,一手将簪子插在她鬓间,点了点她那小巧的鼻头笑道:
  “逗你呢。”
  这一哄,谢菀顿时没了脾气,只环紧了沈弗瞻的脖子,整个人挂在沈弗瞻身上,抽抽嗒嗒道,“阿瞻,你是不是又去春风楼去看她了,你是不是不要菀儿了?”,说话间将头埋在沈弗瞻肩头,将鼻涕和眼泪都蹭了上去。
  “胡说。”
  “今晨是被朋友拽去的,我不过做做场面。那柔枝哪里有菀儿好看。”
  “真的么?”
  “真的。”
  沈弗瞻抱着谢菀坐在了圆凳子上,敲了敲她脑袋道,“姑奶奶,还不下来么,我肩头都湿透了。”
  “我不。太丑了。”谢菀瓮声瓮气道。
  沈弗瞻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什么样儿我没见过,你往我怀间嗅嗅。”
  谢菀听罢便像只小猫般在他怀间蹭来蹭去,蹭得沈弗瞻那叫一个心猿意马。他忙作势掩鼻咳了咳。
  “海棠酥!留香斋的海棠酥!”
  谢菀忙从他怀中扒拉出来,眼里亮晶晶的,坐在他怀间便往嘴里塞了一块儿,“嗯!好吃!还热乎着呢!”
  “那可不是,我方才回来的时候在路上买的。”沈弗瞻得意道。
  “沈弗瞻!”,“啪”的一声,那包海棠酥被拍到了桌上,谢菀瞪圆了那双水盈盈的眼睛,小脸气鼓鼓的。
  沈弗瞻吓了一跳,心里漏了一拍。
  “我在家悬梁,你竟然还有心思去买吃的!”
  “不不不……那个……你听我说……”沈弗瞻忙摆手解释道。
  丫鬟们见此状,忙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在门口抿唇憋笑。
  随后,秋风一起,院里碎金满枝的银杏万叶拂动,屋内的声响惊起了数只扑棱而起的鸟儿,唧唧喳喳飞向碧蓝天际。
  “沈弗瞻你混蛋!”
  “姑奶奶我错了还不成么!”
  “哎哟,姑奶奶,不能抓脸!”
  ***
  夜色如水,在秋日里格外寂静。寒枝栖鸦,清月半隐。宫中渺远处更漏声阵阵,清晰而平宁。恪谨殿内只余朱笔批折子的沙沙声,内侍监总管李德明在一旁躬身服侍着。
  终于最后一本折子被合上,皇帝祁振按了按锐疼的额角,抚穴叹气。
  皇帝不过五十有六,却须发皆白。眉眼间一时敛起威严,便显出了些垂暮之态。
  李德明见状忙替下了皇帝的手,替他抚顺着穴位。
  “德明,你有话要问吧。”
  “陛下,老奴便明白,陛下自有考量。”
  “老东西,朕还年少的时候你便跟在身边,如今怎也学那些年轻人溜须拍马起来。”
  “陛下,真心话。”李德明叹息般地道了这么一句,“陛下心里的苦,老奴看得明白。”
  他们之间虽是主仆,却也是一路走来的故人了,早就不必讲究那些虚礼,话语间也带了些随意真诚。
  “老东西,朕没多久了。”皇帝闭目平声道,话语间释然,可那蹙起的眉头分明昭示着他的牵挂和隐忧。
  “陛下!”饶是李德明侍奉御前早已看出了几分端倪,此刻也跪地悲痛劝道,泪已滚滚而下,却是真心实意的。
  “起来吧。德明,你该为朕高兴的。”
  李德明颤颤巍巍起身,却已是悲痛不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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