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节
刘文吉端详着这位皇帝。
他初时想扶持一个废物当皇帝,他今日才真正意识到,这个废物,居然是个什么都知道、却仍不在乎的废物。连他都犹豫要不要送出剑南,皇帝竟然只是不想给富饶的地方。
这样的人,是君王。
第160章
剑南边郡, 刚结束一场大战。这场战场是大魏与南蛮交锋后,第一次取得的规模大胜。
因主将听从了麾下一个做苦力的兵卒的建议。
那个提建议的人是杨嗣。
杨嗣先前和那些民兵们一起与精兵合作,取得了几场小胜。主将上了心, 想起杨三郎先前在陇右打仗时从一个校尉拼出来的声望, 顿时请人问策。而今大魏取得胜利,谁人不振奋?!
杨嗣刚得主将夸赞,称一定提拔他, 最少也要给他个校尉当当。出了帐篷,看到满军营运送的伤员和来往兵士,哪怕战事残酷,杨嗣立在刺目太阳下, 仍忍不住轻轻吐了口气。
他在日光下眯了眯眼, 觉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朗大哥死后已经两年了,他才摆脱低迷丧气,有重新活过来的感觉。而这一切都是因为……
杨嗣抓住从自己身边跑过的一个医童的手:“晓舟呢?”
医童回头, 随便向自己伸手指了个方向, 糊里糊涂的:“女郎好像在那边……”
杨嗣等不及, 他放了人,就跑去寻找言晓舟。战事结束, 满地伤员, 她那般心善,一定会跟着她的便宜师父一起来军营里救治伤员。杨嗣有满腔话,满腔期许,他迫不及待地想找言晓舟。
他腰下挂着金铃铛, 行走如风,铃铛不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的每一步, 都有她跟随。他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她温柔含笑、目送他的婉婉之姿。
她是天下最温柔、最柔弱的女郎!可她又是最坚韧、最压不倒的女郎。
她从长安一路来剑南边郡,如此苦寒,她一待就是近两年。她从未对他提过要求,甚至她刚来时,都没有主动找过他。她只是默默陪伴,她的陪伴已是无言的力量……而他现在可以给她答案了!
杨嗣寻找言晓舟的时候,言晓舟也在军营中的伤员中焦急穿梭,寻找杨嗣的身影。
她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害怕打仗,害怕鲜血。每一次战争的爆发,对她都是一种折磨。因她害怕杨嗣受伤,因她每次见到杨嗣,都害怕这是她与他见的最后一面。
战场刀剑无眼,一个主将比兵卒幸运,死的几率小一些;杨嗣如今却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兵卒。
纵是武功盖世,千万人的战场上,武功又有什么用?
她从不对他生气,从不和他置气,从不和他争吵……因为每一次,她都害怕这是最后一次。她不知道三郎的父母是如何忍受三郎上战场的,她也知道自己爱慕的人是个大英雄,他天生适合战场,天生就应该翱翔天宇。
她只是太弱了。只是怕而已。她终是卑微,终是最在乎他一人。
怕他受伤没有错,只要不将这种焦虑传递给他、不让他和她一样为这种小事而烦恼……
言晓舟在军营到处找人,每次见到伤员她眼皮都轻轻一跳。越是见不到杨嗣,她越是焦躁。正在无措之时,旁边伸来一只手,将她手腕抓住了。言晓舟回头,看到杨嗣的脸。
登时,杨嗣看到星火在女郎眼中亮起,如萤火在清湖上飞舞闪烁一般。
这般猝然而亮的光,让杨嗣为之一怔。
旁边有人撞了言晓舟一下,他才回神,别过目光不敢多看她。她的美丽熠熠生光,他怕自己出丑。
杨嗣抓着言晓舟的手钻进了一个堆着粮草的帐中说话,刚进去,言晓舟就反手抚上他的手臂,认真地倾身过来。杨嗣一时间僵住,屏住呼吸。言晓舟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才松口气笑:“太好了,只是手臂擦伤了一点儿,我给你上点儿药就好了。”
她转过身就要跑出帐篷找药。
杨嗣忽从后抱住她的腰身,将她抱入了怀中。
言晓舟一时骇然,僵硬。
她脸瞬间发红,又紧张被人看到。两人的亲近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步,可她又怎忍心推开。她心中明明欢喜,她口头半晌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为自己的张狂而羞愧,可他抱她时,坚硬的手臂搂住她的腰,如山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她从脖颈开始脸红,她却就是不想推开。
杨嗣俯眼看她,她睫毛颤抖,浑身僵硬,分明局促到了极致。
杨嗣一本正经:“晓舟妹妹,我看你脚下堆着杂物,怕你摔倒扶你一下,你脸红什么?”
言晓舟:“……”
她低眸,看着那个杂物距她还有三步远呢。她慢慢推他的手,他顺势松了手,言晓舟回头看他,仰着脸端详他英俊染尘的面容。她抿唇,微微笑了一下。
杨嗣手按在她肩上,哑声:“傻。”
言晓舟眨眼。
杨嗣:“郎君调戏你,你都不躲么?”
言晓舟答非所问:“我二哥是广州刺史,身上还有同平章事的兼职。他位同宰相,年轻有为,无人小看他。
“我二嫂是当朝丹阳长公主,朝中半数臣子都听她的,即使是陛下,我二嫂都能施加影响力。
“我身边跟着的卫士名叫韩束行。他是我二哥给我的,虽不是大魏人,但武艺高强,催金断玉不在话下。
“满天下,谁敢招惹我二哥的妹妹,谁敢招惹我二嫂的小姑子,又谁能在韩束行的眼皮下,对我动粗、欺负我呢?这世上真的有这般厉害的郎君么?”
杨嗣盯着她。
他抱臂,向后一靠,似笑非笑:“我敢。”
言晓舟睫毛如柳拂水,柔柔乜来。
杨嗣漫不经心:“你二哥是我的好兄弟,好哥们儿。你二嫂是我的小青梅,自小和我关系好的不得了。韩束行武功高强么?我怎么看不出来。我让他一只手臂,他也不是我对手。”
言晓舟嘴角微翘,天真一般的:“所以我不是没敢反抗三郎么?”
杨嗣扬眉。
二人对视。
半晌,两人都露出了笑。
言晓舟赧然脸红,不好意思和杨三郎在密闭帐篷待得太久。她佯装好热,拿手扇风,背过身扭身,还是要掀开帐篷出去。杨嗣再次拉她一把。
言晓舟这次真恼了:“干什么呀?”
江南女子说话,总是这般娇柔软糯,哪有什么怒意。她生气都像撒娇,让人心生柔软怜爱。
杨嗣摘下自己腰间的金铃铛,在她眼前晃了晃。言晓舟目光因此被吸引,她惊讶地向他看来。她颤声:“这是、这是……”
杨嗣:“我上战场,不能戴着铃铛,让敌人听到声音。所以我把铃铛里的小金丸摘掉了,让它发不出声音。”
他手指一勾,一个小金丸就被丢到了言晓舟怀里。言晓舟摊开手,看看金丸,再看看他手中提着的铃铛。
杨嗣看她傻愣的样子,不禁心酸。他柔声:“我从来没有丢掉妹妹给我的铃铛。我一直留着……当年离开长安,距今已近三年。我当时舍不得扔,总想着再拖一拖,等我娶妻的前一天我再扔。
“我不想抱着喜爱妹妹的心,去玷污自己对妹妹的喜爱。所以我斩钉截铁,一定要扔了这个铃铛的。后来、后来……就这样了。”
他声音哑下:“妹妹还没来剑南的时候,我在这里做苦力,修高墙。每天麻木的工作都让我心如死灰,不瞒妹妹,朗大哥死后……我过得真的很难受。我长这么大,顺风顺水,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没有朗大哥不给我的东西。
“我第一次目睹亲近的人这么死了,我才知道,人生一世,再多心事,到最后,不过是‘终成空’。只有妹妹的铃铛伴着我,只有我阿父临走前对我说的话让我记得。我不想放任自己被打倒……我若倒了,便对不起我阿父的期许。
“莫做恶人,莫行恶事。我虽心中想着我不能倒,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那些时候,我身上只剩下妹妹的铃铛。
“再之后,妹妹就来了。我第一次在军营中见到妹妹,毫不夸张地说,我觉得一整个春天都来了。妹妹站在山岗中对我笑,我真的有活过来的感觉。可是我依然不敢靠近妹妹,我自知自己身为罪人,妹妹却是朝中四品大员的亲妹妹,我怎能连累妹妹,连累妹妹一家。
“而今、而今……我终于想到了法子!”
言晓舟听着他说这些,她心痛如泣,刀刀滴血。她拥有与自己二哥一样强大的共情能力,杨嗣只是这般说,言晓舟心间已经喘不上气。她泪眼婆娑之时,被杨嗣拉住手腕。
他振奋的,目中光华淋漓:“这场大魏和南蛮的战争,就是我的机会!我在和平时期无用,在这个时期却可以有用。只要我不断建功立业,朝堂总会看到我,总会用我!
“方才大将军说了,他会提拔我做一个小校尉。妹妹,虽然因为我的罪名,将军只能给我一个九品小校尉做做。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我会一步步往上爬,只要我会打仗,中枢就会用我!我会回到以前的。”
言晓舟温柔地看着他,她看着发光的他,噙着泪喃声:“杨三郎真厉害。”
他垂眸:“而我每一次上战场,都会挂着妹妹给的铃铛。就好像……妹妹的心,陪着我。”
言晓舟仰脸看他。
杨嗣俯下脸来,盯着她睫毛上的泪珠儿。他伸指轻轻揩过,神采微扬:“傻妹妹,你不知道,军功是最容易升官的。你二哥是凭一次次大事件升官,而一场大战下来,我会比你二哥升官升得更快。
“等我做了将军,等战争结束,我就向你哥哥提亲,向你阿父提亲……晓舟妹妹,你愿意等我,愿意嫁我么?”
他手捧她的脸,入神地看她:“我绝不会、绝不会辜负妹妹……我绝不纳妾,绝不乱和旁的女郎如何。我经历这般大起伏,如今只想得到最简单的幸福。我只想娶妹妹,妹妹愿意么?”
言晓舟喃声:“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我还会继续等下去的。”
她眼中泪落,而她唇角绽笑。山茶花清新动人,芳香无比。
言晓舟踮脚,抱住他的脖颈。她哽咽含笑:“我会一直一直等你来娶我,我永远等着你娶我。”
杨嗣一把抱住她腰身,将她捂在自己胸口。
杨嗣却没有时间和言晓舟说更多的话,二人温存之际,听到了外头号角声响。言晓舟心惊以为南蛮又开始进攻了,杨嗣偏头辨认半晌,却露出笑:“是中枢官员来了!定是如大将军说的,中枢来封官了!”
言晓舟为他高兴:“是不是你可以当九品校尉了?太好了!”
二人为小小一个九品官雀跃,之后言晓舟带着期待的心回去照料伤员,杨嗣则被喊去主将的军营中。
杨嗣到军营中,眼皮微微一跳。因看到手持拂尘的中枢来官,并非寻常兵部官员,而是几个面白无须的太监。太监漫不经心看杨嗣一眼,认出了长安鼎鼎有名的杨三郎。
太监中一人啐道:“怎么他也来了?”
主将是中年魁梧男人,目光凌厉地扫杨嗣一眼,让杨嗣战入身后将士们的队伍。杨嗣入列后,主将才道:“这次战胜多亏杨承之的提策。我正想请示公公,给承之封个官。”
太监阴阳怪气道:“不必吧?大魏多的是能打仗的人,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在战场上不过是个孩子,没那么重要。封赏一个谋反之人当官,咱家怕他领着几十万大军去降敌,这就不妥了。”
杨嗣面无表情,当作没听到太监对自己的诋毁。他终是和少年时不一样了。
他再不会意气用事,再不会因不平就立刻动手。因再无为他兜底,再无人会任由他是打人还是杀人,都会一心将他护到底了。
杀人者偿命,杨嗣到这个年纪,才知道真正的惩罚是什么。
主将脸色微沉,却还是压下来:“公公说的是。敢问公公此来,是中枢有何指教?为何不是兵部官员,而是公公前来……”
为首的大太监高喝道:“我等前来,直接代表陛下的旨意!尔等还不跪下接旨!”
主将错愕。然后他顿时激动,想陛下越过中书省直接下旨,正表示陛下对此战事的看重,对自己的看重!
拉杂间,一大帐篷的将士们全都跪下了,他们听到皇帝的意思:“陛下口谕,随后大魏准备与南蛮议和。两国交战,于民无益。百姓受苦,朕心不忍。与南蛮议和期间,大魏不得主动挑起战事,不得进攻。
“只需退!不可让南蛮人误会,以为我等挑起事端。钦此。”
满帐哗然。
所有将士不可置信地抬头。
主将差点暴怒,被身后的军师拦住,勉强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