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沈英想过把这个怀疑压下,可又觉得它是个定时炸弹,一日不拆解,就一日不安生,于是她就把侄子沈灏跟她说的话再跟他说了一遍。
  沈灏说程佑安很像他爸爸沈明,年轻时的沈明。
  聂维扬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心里已经掀起了风浪,他当初第一次见程佑安的时候,就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可他只是认为人有相似,压根没把他和自家舅舅联想起来。
  再然后,他想起了程佑安看佑宝宠溺的眼神,对佑宝千般的好……
  心头一震,不,不会的。
  聂维扬沉默了一下,才说:“单凭长得相似这点就猜他是舅舅的儿子,太匪夷所思了。您看他们一家,像不是亲生的吗?再说了,若是有这么大一个儿子,舅舅能不知道?他不像这么荒唐的人。”
  沈英一怔,回想今晚吃饭时的情形,的确是融洽和睦,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是真的。
  她低喃地反问一句:“你怎么就知道你舅舅没有荒唐过?”
  聂维扬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沈英想起了年轻时的弟弟。
  他们沈家虽然有背景,可是在那个不平静的年代,沈明也是下过乡当过知青在基层摸爬滚打了很久,再凭自己的本事走到了今天的。
  沈明在调回北京前跟家里说,在当地认识了一个女孩,想跟她结婚,可那女孩父亲坐过牢,家里不可能让这样的人进门,也怕耽误了沈明的仕途,再加上早在前几天沈明的婚事就已经定好了,他们这样的旧式传统家庭是不可能悔婚的。
  左右折腾了很久,兴许是父母施压,两人终于分了手,沈明回了京,却像变了个人,变得木讷寡言,家里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且很快就结了婚。
  那时沈英怀着聂维意,差不多要临盆,娘家的事也就管不上。
  隐约听说又一年,那个女孩曾经找上了门,当时沈明不在,家里就把她打发走了。
  后来有人把这事儿告诉了沈明,还跟他说女孩被赶走的时候说生了他的孩子,沈明就发了疯似的去找,那段时间连工作连家庭都不顾了,还跟他妻子大吵了一架,一时不慎让她流了产,当时亏损了身子,也是接着养了几年,才有了沈灏这么一个孩子。
  人是一直没找到,女孩没回老家,她家里的人甚至不知道她生过孩子。
  沈明终于消停了,不知是死心了,亦或是把事情藏在心里。
  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都几乎忘了这么一桩前尘往事。
  可是时间并不能把记忆都洗掉?
  沈灏一提,她就想起来了,如若弟弟知道,只怕又是一番折腾。
  聂维扬听完母亲说起长辈的纠葛后,心里再也不能平静。
  他深深呼了口气,问了一句:“妈,您打算怎么做?”
  “是不是当年那个孩子,只要沿着程家这条线一查便知,只是我在想到底该不该查。对你舅舅,对你甚至是对那个孩子来说,揭开这件事有没有影响?”
  影响肯定是有,而且只坏不好。
  程佑安是佑宝的哥哥,比他是他表哥要好得太多。
  “那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反正隔了这么久了,当初闹得再大也过去了,提起来,不止对我们,对舅妈和阿灏也不好。”
  他一直觉得他舅妈的性格不好,配温文尔雅的舅舅不合适,可原来事出有因。
  “暂时只能这样了。我再好好想想,你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别累着了。”沈英的声音已经很疲倦,却睡不着,觉得头又开始疼了。
  怎么不头疼,要事情猜中了,只怕比现在还头疼百倍。
  可是这一天比他们想象中的来得要快。
  ☆、伽蓝
  城郊的温泉山庄项目落成后,程佑安的公司又投标中了一个大案子,所以最近他每天不是埋头图纸堆就是跑工地,忙得不可开交,也似乎只有再忙一些,才不会再多想别的。
  这天程佑安还在勘察现场,就有小助理急匆匆地跑来说:“程工,待会儿有上级领导来工地视察,老板让您到门口去迎一迎。”
  在项目竣工前经常都有这样的检查,程佑安已然习惯,所以想也没想就跟着去了。
  他刚到门口,来视察的一行人也刚好下车,他们就迎了上去,一旁就有人给领导们送上安全帽。
  少不了一番恭迎奉承。
  程佑安却只关注着站在最前面,显然是当中职位最高的那个男人。
  据程佑安所知,这个人应该有六十了,却完全不显老态,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本人。
  他就是沈明。
  曾有媒体在采访他的专题里这样形容他:仪表堂堂,谈吐儒雅,务实,果敢,坚毅。
  可程佑安却觉得他的微笑很刺眼,下意识地收拢手指,把图纸都捏皱了。他原以为自己不会有太大的感觉,可当真正面对的时候,才知道恨的情绪已经刻在了骨子里,是与生俱来的。
  不想见他,又忍不住再多看他几眼,似乎只是想知道究竟他有什么魅力,让一个女人为他倾尽所有。
  抱着这样复杂的心情,程佑安陪同视察团巡视工地,还曾和沈明面对面地说了几句话,都是他问他答,再没有多余的了,也是因为程佑安的师傅出了差,不然也轮不到他的。
  沈明没有官僚作风,也不摆领导架子,甚至提出在工地和工友们一起吃工作餐,被人劝了又劝,才改在工地附设的食堂里就餐。
  等大家都脱了安全帽,小助理就在程佑安身旁没由来地说了一句:“程工,你有没有发现?你和那沈局长长得有点儿像嗳!”
  程佑安狠狠瞪了他一眼:“别乱说话,我还有事,不在这里吃,你待会儿帮我跟戴总说一声。”他不想跟沈明同台吃饭。
  可偏偏就有这么巧,戴总就把他喊了过去:“小程,来这边坐,沈局长还有话要问你。”就这样大家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仿佛被这么个大领导关注是非常荣幸的一件事。程佑安不想过去,可这是带他师傅很重视的案子,不能在他这里有差池。
  “我也去过温泉山庄,在伽蓝阁住了一晚,听说那是你设计的?”沈明微笑着问,不知怎的,他对这个稳重少言的后生有莫名的好感。
  “是的。”程佑安淡漠地点了点头,温泉山庄这么大,怎么他就住了那里?
  沈明并没有因为他这样淡漠的言语有不满,反而是老板戴总看不过去,给程佑安打眼色让他注意点儿。
  这时菜陆陆续续地上来,都是很寻常的家常菜色。
  沈明又问:“名字也是你取的?伽蓝阁……是看过《洛阳伽蓝记》?”
  没想到他居然知道,程佑安眼里闪过讶异,对上他坚毅的目光,程佑安心里掀起了波澜:“看过,因为觉得合适就取了这个名字。”
  “很美的一个故事。”
  程佑安绷着脸,摇头说:“用一辈子等一个人,我不觉得美。”
  这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沈明怔了怔。
  他们聊这些旁人都插不上话,戴总素知这个属下不太会应酬讨好,就在一旁圆场:“今儿天冷,大家边吃边聊哈,沈局,这时间紧,小食堂也做不出什么好菜,是我的不是了。”本来他都安排好酒店了的。
  回神过来的沈明只是微笑地摇头,却又看了程佑安一眼。
  熟悉沈明的人都知道他吃饭时不太说话,所以席上除了敬酒时喧闹一下,倒也平静。戴总属于那种中年发福的大块头,动作大,坐他下首的程佑安又是个左撇子,几次被他碰到:“你这左撇子……”他刚吐几个字就想到沈明也是左撇子,马上话音一转就说,“怪不得你和沈局投缘。”转得实在是生硬。
  原以为不过是吃饭的一个小插曲。
  沈明在回去时,在车里还说:“真是个有意思的年轻人。”
  跟了他十几年的秘书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程佑安,也就跟着附议:“是的,不过好像话不多,还能得您青睐,怪不得那戴总说你们投缘。”
  “那些逢迎的话还能当真?”沈明一边翻着手里的文件一边说。
  “也是,不过沈局,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跟我几年了?还来这一套?有话就说吧。”
  “我刚才仔细瞧了瞧,那个小程和您长得还真有几分像,还那么巧,你们都是左撇子呢。”
  这只是无心的一句话。
  沈明还要赶去开会,当时并不在意。
  可对程佑安来说,这天过得并不轻松,和沈明的见面像石头一样重压在他心里,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下午就以喝了酒不舒服请假回了家,家里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他才稍微放松了一些,没人正好,他不用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因为连他爸妈都还不知,他早已晓得自己留的不是程家的血,而他知道这一切,只是源于一个偶然。
  尽管如此,他却从未想过要去认他,亦或是去追究责任,所以这个秘密他藏了十年。
  他在程家过得很好,爸妈待他视如己出,又有懂事听话的弟弟妹妹,生活安稳,岁月静好,他实在不再需要这么一个“父亲”来添乱。
  不过命运总有出人意表的安排。
  思来想去,阳台的地砖上已经散落一地的烟头。
  “哥?你回来啦?”
  程佑安愕然地回过头,见到妹妹睡眼惺忪地站在落地窗前,连外套都没穿,显然刚睡醒。
  他赶紧把烟扔地上踩熄了,好在风大,烟味散得快,他皱着眉推她进屋里:“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已经停了暖气,感冒了怎么办?今天不用上课?”
  被他拿外套裹得暖暖的程佑宝笑眯眯地说:“调了课,宿舍里又冷,我就跑回来睡觉了,你呢,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啊?不是说要赶工程?”
  “嗯,没什么事就回来了。”程佑安不想多说,摸摸她的手,还算暖和,这才点头,“饿不饿?”
  程佑宝红着脸:“有点儿,不过爸妈去吃喜酒了,估计得晚上才回来。”
  “想吃什么?哥带你去。”
  程佑宝瞥了眼窗外,天阴阴的,耳边还能听到呜呜的风声,就摇头:“不想出去,听说晚上还要下雪,冷死了。”
  可程佑安哪里舍得她挨饿,只宠溺地说:“那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咱们随便做点吃。”
  程海铭在聂维扬面前说的不是假话,程家的男人都做得一手好菜,冰箱没什么食材,愣是让他做了两菜一汤,程佑宝要给他打下手他也不许,只好看着电视等吃。
  在大冷天里吃上家常的热菜热饭,程佑宝自然吃得香喷喷美滋滋的,还一个劲儿地说:“哥,像你这样的新好男人,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谁嫁你谁有福啦!”
  程佑安笑她:“你看我好,别人可不一定觉得我好。”
  程佑宝咕哝:“才不是呢,我是说真的,我都开始嫉妒我未来大嫂了。”做妹妹的多少都有点恋兄情结,一想到以后有人要和她抢大哥,心里就有些不平衡。
  “你都一门心思扑在别人身上了,只怕以后都忘记我这个哥哥。”程佑安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意有所指。
  程佑宝使劲地摇头,还把凳子挪到大哥身边挨得紧紧的撒娇:“不会不会,谁也代替不了你在我心里的地位,真的!”她还保证似的拍拍自己的胸脯。
  把程佑安都逗笑了。
  可他心里却苦涩地担心着,佑宝从小就被他们捧在手心里长大,几乎没吃过苦,要是嫁到聂家那样的家庭,规矩大自不必说,就怕她受委屈。
  他想到了生下他的那个可怜的人,就是被门当户对害了一生。
  可自己没有立场去阻挡妹妹喜欢别人,他只是她的大哥。就算将来有一天揭开真相,他和她没有血缘的羁绊……不,不行,如果失去了大哥的身份,他们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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