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见了面,看到三个朋友都是一脸关心,他肚子里愈发觉得暖和,笑了笑,低声赔罪道:“我自己行事不检点,招了一身麻烦。居然还拉着几位跟着一起劳心劳力,自己想想,真是惭愧死了!”
  “这是什么话!赶我们走么?”雷万春跟马方一人给了他一拳,笑着数落。
  张巡是个文官,行事不像雷万春和马方般肆无忌惮。却也摇了摇头,笑着回应道:“二郎别客气了。平素你们玩的那些东西,张某都不擅长,所以也尽量不硬凑上前扫大伙的兴。但二郎现在遇到了麻烦,张某再往后缩,那以前的圣贤书不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说罢,收起笑容,双目之间,磊落之气毕现。
  酒徒注:更正一下,这节为七上。昨天那节为六下,而不是六中。长揖及地求收藏。
  第一章 秋声 (七 下)
  第一章 秋声 (七 下)
  王洵也是个爽利的汉子,见张巡说得郑重,便不再多客套。当下命仆人头前带路,领三位朋友入正房奉茶。
  闻听此言,张巡又笑着摆了摆手,低声说道:“喝茶倒不急!容我先拜见了老夫人再说。张某那年在京师处处吃闭门羹,只有王兄的庶母,曾出言给张某指了一条明路!”
  “张兄真是太客气了。当年的事情,姨娘也不过是送了个顺水人情而已!”没想到张巡把王家的些许小恩小惠看得如此之重,王洵楞了楞,笑着谦让。
  “对老夫人来说,可能是顺水人情。对张某来说,却是拨云见日!”张巡摇摇头,继续坚持要先谢了引路之恩再说。
  王洵坳他不过,只好先带领三人去拜见庶母。对于张巡等人在明知王家要吃官司的情况下,还冒着遭受池鱼之殃的风险前来探望的仗义举动,云姨心里头也非常感激。跟大伙随便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笑着提议,“洵儿的官司,我刚才已经详细问过他了。伤天害理事情,他肯定是没做过的。这点我们娘两个可以在祖宗灵位前起誓。但官府里边那些弯弯绕,我们娘俩个却都不太懂。探花郎今天既然已经来了,老身也不跟你客气。待会儿好好帮洵儿琢磨琢磨,让他及早脱身才是要紧!”
  “长者有命,晚辈焉敢不从!”张巡抱了抱拳,郑重答应。
  “那我就不耽误你们的功夫了。洵儿,你叫下人到临风楼订一桌酒菜,今晚不用出门,就在家中给探花郎洗尘好了!”云姨笑着还了个半礼,在丫鬟的服侍下,起身走向后堂。
  四人以晚辈之礼目送云姨走远,然后互相笑了笑,一同朝王家接待贵客的正房走去。雷万春和王洵身高腿长,步子迈得飞快。张巡也急着了解官司的详细情况,跟在二人身后,半步不落。这下可苦了马方,本来个子就比前面三人矮了不小一截,偏偏又穿了一身书生长袍,才紧走了几步,便被自己的袍子下摆绊了个趔趄,忍不住惊呼一声,伸手扶住了路边一株矮树。
  “怎么了?”走在最前头的王洵听到惊呼,回过头来,关心地问。
  “没事,没事!”马方满不在乎地摆手,本来就非常白皙的脸上,不见半分血色。
  “崴脚了?”凭借直觉,王洵发现马方的状态不对。掉头走到对方身边,单手扶住其肩膀。他一靠近,马方的神色立刻大变,向旁边趔趄了几步,笑着说道:“没事!走路不小心踩到了石头上!”
  “胡说,我家院子里,怎可能有多余的石头!”王洵笑着摇摇头,一把将马方扯了过来。“腿怎么瘸了,在马上掉下来了?还是被人家给打了?”
  “刚才在去寻张探花的路上,从马上掉下来蹭了一下。我真的没事,先商量如何应付你和子达两个的官司要紧。”马方笑着摇头,却没发现汗水已经从鬓角上滚了出来。
  “衣服上连半点儿土都没沾,鬼才信你从马上掉下来过!”王洵又是摇头冷笑,“谁欺负你了。说给你我听,我帮你把场子找回来。”
  “真的没事!你这人怎么这般啰嗦!”马方忽然翻了脸,用力推了王洵一把。
  他那副细胳膊细腿,推王洵就像蜻蜓撼大树。王洵连躲都没躲,硬受了马方一推,然后低头拉住他的外袍,迅速向上一撩。只见马方袍子下的小衣上红殷殷一片,新的血珠正顺着旧的痕迹丝丝缕缕往外渗。
  “我的天!”王洵忍不住惊呼的一声,不由分说,将马方给扛到肩膀上,“先别去正房了,先去我的卧房。赶紧上点儿药,免得落下病根儿。谁下的手,这么狠。老子日后定然饶不了他!”
  “放手,放手!”马方的小腿在王洵的肩膀上来回直踢,“两个大男人,大白天钻进卧房里,成何体统!”
  “放心,我没断之癖。况且肯定不止咱们两个。”王洵被他气得直乐,一边快步走向自己的卧房,一边大声喊道:“张大哥,雷大哥,你们直接跟过来吧。别客气了。我让女眷们回避了便是!”
  关心马方的伤势,张巡和雷万春两个只好也跟了过来。王洵在半路叫住个丫鬟,命令其头前给紫萝送个信,让紫萝把自己的床铺收拾好。然后,又抓住了急急忙忙跑出来查看情况的小丫头雪烟,命令她带人去打两大盆热水,顺便把自己常备的金疮药拿过来。
  “用我的吧,估计比你的好使些!”雷万春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信手塞给王洵。见马方的小脸涨得通红,笑了笑,继续说道:“咱老雷当年闯荡江湖时,受了伤,被女人扒下衣服来敷药都是常有的事情,有什么好在乎的。若是一味地拘泥于小节当中,江湖儿女,早就死干净了!”
  马方平生最大的志向就是提三尺长剑浪迹江湖,听雷万春这么一说,便停止了挣扎。任由王洵将自己抗回了卧房里。提前得到下人们的通知,紫萝早已将王洵的卧房收拾干净。见众人进门,敛衽福了一福,带着贴身丫鬟匆匆退了下去。
  王洵把马方平放到自己的床上,扯过一个枕头,让他趴好。接着到外边接过雪烟打来的热水,先把手洗干净了。然后找了个崭新的棉布面巾,用另外一份开水润湿。拧干了水分,拎着走回卧房里。
  雷万春早年经常帮人处理伤口,手脚比王洵利索得多。见王洵做好了准备,于是快速走到床边,慢慢卷起马方的外袍。“嘶!”三人不由自主同时吸了口冷气,只见马方里边的小衣,从腰部开始一直红到了小腿。新旧血迹一片压着一片,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谁下的手。你说,老子今晚就去替你出气。”雷万春勃然大怒,拳头攥得咯咯直响。
  “我,我阿爷。”马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承认。
  “你阿爷这几天不是当值么?”一边慢慢卷起马方的小衣,用湿布润开衣服上的血痂,王洵一边气愤地追问。“敢情中午抽空跑回家里,就是为了打你一顿板子!有这么做人父亲的么?你是不是他亲生的啊!”
  “可不是么?今天中午突然回来了!抓住我就一顿好打!”尽管王洵已经尽量轻手轻脚,马方依旧疼得直吸冷气。“二郎,慢点,慢点,疼,疼!”
  “我来吧!”雷万春挤开王洵,接替他的工作。“我处理这些东西是长项。真是的,你阿爷怎舍得下这么狠得手?”
  “有什么?他小时候,被我祖父打得更狠。”马方咧了咧嘴,自我解嘲。“我若是不服气,将来也下狠手收拾他的孙子就是了。反正我们马家,向来讲究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哎呀,雷大哥,动作慢点儿。求你了!”
  “动作越慢,你越遭罪。你也是,挨了打,不在家里趴着养伤,还跑出来干什么?你小子一定是偷着跑出来的,对不对。这几个地方,先前敷的药全被血给冲开了!”雷万春一边利落地处理伤口,一边说话分马方的神。
  马方叹了口气,没有接茬。
  一股热流直接冲上了王洵的鼻子。马方下午拖着受伤的身体跑出来,当然是为了四处替他搬救兵。这兄弟虽然长得有些娘娘腔,说话的声音也细声细气,骨头里却是硬得令人感动。看到马方伤成这般模样还不顾一切替王洵和宇文至两个奔走,在一旁帮着打下手的张巡也很感慨,拍了拍马方的肩膀,低声道:“好小子,够朋友。张某这辈子交你是交定了。”
  “男子汉大丈夫,为朋友两肋插刀!哎呀——疼死我了!”马方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没忘了说大话。
  他表里不一的模样,逗得大伙哈哈直笑。笑够了,张巡走到桌案边,从包了丝绵的茶壶巢子里倒了一杯热水,亲自捧到马方嘴前,喂着他喝了几口。然后笑着问道:“令尊大人没说,他今天为什么打你?”
  “唉!阿爷打儿子,还需要什么理由?想打就打呗!谁让我是他亲生的呢!”马方摇摇头,很是无奈地说道。
  “总得有个借口吧?”张巡的眉毛以极其细微的动作皱了一下,继续逗马方说话。
  “无非是说我不用心读书,到处结交些狐朋狗友呗!还不是借口?”马方咧着嘴叹气,对自己摊上这样一个父亲很是无奈。
  “当时有外人在场么?除了说你交友不慎,还告诫你什么了?否则,你连原因都不清楚,这顿打不是白挨了么?”张巡笑了笑,又问。
  “告诉我最近一段时间不准出门,否则就会打断我的两条腿。哼,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才不怕!”马方皱着眉头,仔细回忆中午时挨打的情景。“我想起来了,当时还有一个人在场,姓周,是我阿爷的朋友,好像在御史台或者什么地方行走。缺德得很,看着我被仆人拖下去拿大棍打,居然连一句说情的话都不讲!”
  “估计他是怕讲了情,令尊大人无法下台。你会挨打挨得更狠吧!”张巡笑了笑,点头解释。
  说话间,雷万春将马方屁股和大腿上的棒疮处理完毕。重新上好了金创药,又向王洵讨了块天竺国商人贩来的细绒棉布,小心翼翼地垫在马方的屁股上。然后帮他重新套好小衣,盖好外袍。笑着看了看张巡,向对方请示下一步动作。
  张巡跟雷万春、王洵两人分别交换了一下眼神。笑呵呵地说道:“瞧这伤势,估计马兄弟半个月内是出不了门了。为了避免坐下病根儿,我看不如请明允派辆车,将马兄弟先送回家去!”
  “不去!”没等王洵答应,马方立刻大声抗议。“我才不回家呢。免得被我阿爷活活打死!”
  说着话,他挣扎着准备起身,却被王洵和雷万春一人伸出一只手,死死按在了床上。“听话,别胡闹。做下病根而不是玩的。弄不好,你下半辈子就瘫上床上了。”这节骨眼儿上,王洵心眼转得极快,善意的谎话张口就来。
  “听张探花的话,肯定没错!”雷万春笑了笑,也跟着在旁边帮腔,“你身子骨弱,千万不能再乱跑了。本来我还有份双刀的刀谱,昨天忘了带给你。你早日把伤养好了,赶着我还在京师,就能早点教给你如何使那渤海国的弯刀!”
  不待马方开口,王洵又继续说道:“你带伤出门,不就是不放心我跟宇文子达么?我现在平安无事,你自己也看到了。子达那边,包在我们三个身上,无论费多大力气,都尽早把他从衙门里边捞出来便是!”
  也不知道是王洵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还是经不起跟雷万春学武功的诱惑,马方犹豫再三,终于点点头,很不情愿地答应了。
  王洵见此,立刻命小厮王祥安排下自家最舒适的那辆马车,车上又多铺了两床棉被。亲手将马方抱起,小心翼翼放到车中。然后命令王祥必须将人送到马家院子里才准回来。
  “你去了就跟马老爷子说,马小公爷今天下午是跟小张探花有约,不敢逾期,所以才拖着病体跑了出来。小张探花非常感动,改日必将登门回访!”临行之前,雷万春又拉住王祥,细细叮嘱他如何跟马家的人编瞎话。
  小张探花这个名号,可比王洵王明允这东市霸王光辉得多。这样交代,未必能讨马老爷子高兴,至少能让马方少挨一顿打。王祥心领神会,点点头,笑呵呵地挥动了马鞭。
  剩下的三人再度转回正堂,喝了几口茶,又听王洵将他所知道的案情描述了一遍。张巡想了想,正色说道:“恐怕这场风暴,不是冲你王明允来的!”
  “云姨跟我也这么想!”王洵点点头,低声附和。“但不知道它到底冲着谁!”
  毕竟当过一任知县,张巡的眼光比王洵、云姨等人敏锐得多。顿了顿,继续说道:“恐怕也不是冲着其他人。子达,你,还有今天被官府找去的那些勋贵之后,恐怕都不过是个由头。从目前情况看,极大可能是上头有神仙打架,害得你们这帮小鱼小虾跟着遭殃!”
  “神仙打架,关我们何事?”王洵有些不明白张巡的意思,皱着眉头追问。
  “神仙打架,哪会儿先死的是神仙?还不是先拿些小鱼小虾祭旗?”张巡摇了摇头,无奈地苦笑。“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官府今天没抓走你。今后也未必会再来找你。只要躲过了最近半个月,恐怕谁也记不清今天准备问你什么罪名来!”
  王洵无言以对,不管懂不懂,都只能洗耳恭听。张巡又沉吟了片刻,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微笑,“马老爷子今天当着外人的面儿,重棒教子,估计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自己已经把儿子打成半残了,别人就不好意思再拿小马方去祭旗!我估计,打架的那两位神仙,级别肯定都不会太低。否则,也不至于把马老爷子逼到教训儿子,却拉着御史作证地步。”
  “嗯!”顺着张巡的提示想,王洵也觉得对方的分析很有道理。“如果那样的话,子达是不是也能化险为夷?”
  “那要看他卷进去多深了!”张巡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如果他跟你一样,只是被风暴卷进去的小鱼小虾,估计使点钱,托对人,很快就能释放出来。所有陈年旧案,都按到别人头上就是了。但万一他为过招的某一方摇旗呐喊,或者已经加入了其中一方,恐怕这回就麻烦了!”
  联想到宇文至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王洵和雷万春两个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涌起了一股寒意。马方的父亲官职虽然不高,但能让马老爷子刻意拉着一位御史作证,当着对方的面重棒教子的人物,放眼长安城中,也屈指可数了。而宇文至一直希望能在他自己这一代重振祖上的荣耀,以他的性格,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偷偷抱上某个大人物的粗腿也很难说。
  “这只是我的推测,有可能不准!”看到王洵和雷万春忧心忡忡,张巡笑了笑,低声开解。“况且即便子达卷进去很深,深到对手欲杀之立威的地步。他背后的那位大人物,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否则,今后谁还肯替那位大人物卖命?!”
  雷万春和王洵两个点点头,终于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希望的亮光。张巡想了想,又道:“如今咱们的首要任务,是弄明白宇文子达到底是无辜被卷入,还是已经成为别人麾下的棋子。被卷入的程度有多深? 他背后那个大人物是谁?都必须抢在官府将罪名坐实之前,得出结果。否则,一旦他头上落下第一项罪名,恐怕所有黑锅,都要一个个摞将上来!”
  “那还等什么,还不赶紧去?”闻听此言,雷万春长身而起。“小马方不是把宇文子达的两个通房丫头给藏到平康里的妓院了么?咱们这就去找她们问明情况!”
  “天这么晚了,两位连饭还没吃呢?”王洵心里也急得火烧火燎,却不得不摆出一副主人架势,向张、雷二人发出邀请。
  “早晚还能替你省下这顿饭?走吧,别耽误了!”雷万春一把拉起王洵,另一只手拉住小张探花,“回头我在街上请你们吃羊杂碎泡馕,味道不比临风楼的酒席差多少。咱们在这里多耽误一会儿,宇文子达那边就可能多挨一顿板子。他那个人我清楚,甭看表面上人五人六的,三顿板子打下来,差不多什么罪名都肯招了!”
  想想宇文至平时的所作所为,王洵不得不承认雷万春的分析句句在理。只好吩咐家仆把订好的酒席分掉,然后命人从马厩里拉出三匹最神骏的坐骑,与雷万春,张巡两个一人一匹,风驰电掣般赶向平康里。
  折腾了整整一下午,此刻,天色已经全黑。静街的刻到来之前,夜幕中的长安城,渐渐陷入另外一种热闹。拥挤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各色小吃都开了张,香气顺着夜风往行人的鼻子里边灌。
  进入了平康里后,空气中则换成了另外一种味道。带着点甜,带着点腻,伴着两侧高楼里的丝竹声,盈盈绕绕,勾得人心里发痒。临街的赌场前,已经有人输光了今天带在身上最后的盘缠,被赌场小厮架起胳膊丢将出来。也有人带着涨鼓鼓的行囊,兴冲冲地正往赌场里边钻,准备把全部身家押上,搏一个更大的彩头。
  与赌场门前喧闹的氛围相衬,临街的酒楼、妓院一样高朋满座。靠窗的座位上,数名屡试不第,流落在京师的读书人一边喝酒,一边破口大骂。骂那些权贵子弟胸无点墨,却占尽了朝中的好职位。骂考官不长眼睛,看不出他们满腹经纶。骂世道不恭,令他们胸怀大志却没机会施展。骂够了,也喝醉了,各自抱上一个看得顺眼的**,摇晃着走进后院包房,金戈铁马,肆意驰骋。
  也有很多酒客非常安静,结完帐后,便慢慢走出酒肆,站在路边沉默不语。他们大都是勋贵之后,祖宗的脸面丢不起,所以在这样的夜晚,无论如何是不能徒步走回家里去的。很快,一伙皮肤漆黑的昆仑奴的出现,彻底解决了他们的麻烦。躬身半蹲在地上,十几个昆仑奴排成一排。醉了酒的贵胄之后挑挑拣拣,从中挑出身材最结实的那个,慢慢趴到了对方背上。被选中的昆仑奴则发出一声欣喜的大喝,“坐稳了,您!”,双腿发力,以不亚于奔马的速度,背着贵胄之后隐没在黑暗中。
  王洵和张巡、雷万春三个的身影并络而行,慢慢走入盛唐的秋夜。这一刻,每个人都以为自己醒着,每个人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慢慢融入这销魂蚀骨的盛世里,一起沉醉。
  第二章 初雪 (一 上)
  第二章 初雪 (一 上)
  鸡叫三遍,沉睡了一夜的长安城渐渐从梦中醒来。
  张巡、雷万春、王洵三人并络走在朱雀大街上,每个人都顶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儿。昨天在平康里向宇文至的两个通房丫头月怜和绮墨打听消息,一直交谈到后半夜方才结束。过了亥时,长安城内开始禁行,三人也没法回家了,只好在平康里的客栈里将就了一宿。偏偏平康里关闭了坊门后,坊内本身是不禁灯火的。于是丝竹管弦伴着酒客、歌女们的嬉闹声,一阵阵从外边飘来,拼着命往人耳朵里钻。一直到了卯时,喧闹声终于消停了下去,平康里的赌场、妓院开始打烊,外面的天光也已经开始放亮。
  单单一夜没能睡好也就罢了,王洵平素与朋友往来,也没少做夜猫子。张巡和雷万春在地方上公干,加班熬夜也是家常便饭。只恨的是他们从月怜和绮墨两个嘴里,根本没探听到太多有用的信息。两个没见过什么大风浪的小丫头造就给吓傻了,见了王洵,一个只顾着哭哭啼啼控诉宇文至的哥哥宇文德有多势利,平素整个家都靠宇文至支撑,自己做甩手掌柜;遇到麻烦,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宇文至逐出家门,划清界限。另外一个稍微伶俐些,则赌咒发誓自家男主人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所有罪名都是别人蓄意泼的污水。
  “有没有罪你我说得都不算,得听万年县令的判定!”直到王洵忍无可忍了,板起脸来虎吼了一嗓子,两个小丫头才勉强止住了啰唣。但接下来的言辞依旧没什么用处,只是比马方当日所转述得更详尽了一些而已。至于宇文至除了王洵等人以外,最近还和谁交往比较密切,外边认识不认识什么大人物等关键问题,则一概摇头。
  “那钱财上呢,最近你家少爷有没有什么大的进项,或者突然有了一笔很大的开销?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们。毕竟需要知道他到底犯在谁手里,我们才能想办法救他。”关键时刻,还是张巡想得细,放低声音,和颜悦色地询问。
  “您说花钱?哦! ”没枉费大伙几个时辰的精力,小丫头月怜终于想起了一些。红着眼睛看了看王洵,然后低声说道:“少爷他最近的确动过一大笔钱。说是投给一个叫贾老大的家伙。但没说做什么生意,也没见到有契据凭证!”
  得,王洵听得直翻白眼。“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我,我家少爷,不准,不准我跟任何人讲!”月怜像受惊的小鸟般将头垂了下去,不敢直面王洵的愤怒。
  宇文少爷当时的原话是,不准跟任何人讲,还特别强调了不能让王洵、马方、秦氏兄弟等人知晓。如今宇文少爷出了事儿,偏偏全力替他奔走的,还是王洵、马方等人,这次第,怎不让人为难?
  好在王洵也没过于较真儿,又问了几个问题后,看看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便拉着张巡和雷万春找房间休息去了。到了僻静处,王洵将贾老大便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斗鸡内史的身份一说,张巡和雷万春两个也登时傻眼。先前大伙还心存侥幸,指望着宇文子达仅仅是个摇旗呐喊的小卒,神仙们略抬抬手,也就将他像个屁一般放了。如今可好,他把手已经抱向了内宫里边,在这场风波的位置又岂能一般?
  想着烦心事,三人一夜都没能睡安稳。特别是王洵,总梦见宇文至的脑袋被挂在了城门洞子上,一边流着泪,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而百姓们从城门下经过,则一个个拍手称快,都说这就是平素仗势欺人,无恶不做的下场。有人干脆就在宇文至的头颅下吟起了诗,颂扬大唐天子圣明,宰相贤德,铁腕铲除了长安一霸。
  “那些事不是我们做的!”王洵冲着无知的人群怒吼。声音喊出来,人也就醒了。想想梦中看到的情景,心里头倍觉委屈。宇文家那小子做事的确比较出格,但从小一起长到大,王洵心里很清楚,他跟自己一样,都属于小恶常干,大恶不犯那种。要是真的像梦里这样稀里糊涂掉了脑袋,没准还真的冤魂不散,日日在长安城门口哭诉委屈。
  草草吃过早饭,三人就又骑着马赶往万年县的县衙。准备借着探监的机会,从宇文至这当事人嘴里听听他的说法。想着中午还跟李白等人有约,张巡便建议雷万春出面去将饭局推掉。到了此时,王洵心里却有了几分豁出去了的念头,摇了摇头,笑着制止,“算了,还是去吧。约好的事情,否则显得我等太没诚意。况且上次的事情,明显是宇文子达故意挑衅在先。稀里糊涂打了一架,我还没当面向那几位道歉呢!”
  “李太白岂是那拘泥之人?”虽然仅有一面之交,雷万春却主动替李白说起了话。“朋友遭难,你无心应酬,想必他知道后也会表示理解。”
  “还是去吧!反正时间上安排得开。”张巡却又改了主意,点点头,笑着支持王洵的意见。“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也许太白兄那里也能听到些消息。眼下他手里虽然没什么实权,平素交往的人物,却和你我颇有不同!”
  如今大唐四海升平,京畿一带已经近三十年没有经历战事,所以从朝廷到民间都喜欢摆弄一些诗赋,歌舞之类的东西。李白乃有名的酒中谪仙,每次痛饮之后,诗兴有如泉涌。故而上至王侯贵胄,下到市井闲人,都以能跟李白一道把盏为荣。席间若是能目睹“谪仙”当场出口成章,回去后,就足足可以在朋友面前吹嘘好几个月了。
  只有宇文子达这种糊涂蛋,见到李白,不想着跟对方攀交情,反而试图打人家一顿出气。如果李白不介意他当日所为的话,愿意出面帮忙探听消息,肯定比王洵等人这样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撞来得及时。想到这些,雷万春也不再坚持把中午的酒宴推掉了,点点头,低声说道:“也罢,希望太白他能不跟宇文小子一般见识。说实话,让那小子吃一次亏,不算什么坏事。否则,即便这次他能平安脱身,说不定,下回又卷入更大的风波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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