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李诫奚落道:“不就是挂名田的事吗?如果你们明说是为自己请命,我倒佩服!”
  一个年轻人见状道,“大人,家里为了供我读书,把仅有的田地都卖了,我好容易考上秀才,官府每月给的米粮也只勉强够吃……若没有挂名田,我是连书也读不下去了。”
  “我也是!整个家族倾力相助我读书,我中了举人,自然要回报他们……读书最花银子,没有亲戚帮忙,有几个能一路中举、中进士的?”
  “的确如此,这本就是约定成俗的规矩。”
  等下头的人七嘴八舌说完,李诫悠悠开口道:“只因损害了你们的利益,就要将律例扔在一边?真是笑话,王子犯法还要与民同罪呢,你们几个举子从哪儿来的自信可以跃居律例之上?”
  看着一众白里透青的脸,李诫心情大好,复又嘻嘻一笑,“也不是没办法,待你们入朝为官,谏言皇上,将挂名田改成合乎规矩的不就成了?”
  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先前年长的书生见势不妙马上道:“我们不是为挂名田,我们是为了维护读书人的尊严!你践踏孔孟之道,无视当今尊师重道的教诲,一介奴仆,只顾张狂行事,欺压百姓,何德何能为官。”
  另有人随声附和道:“斯文岂能扫地?奸佞之臣岂能让我辈折腰?”
  呼喊声越来越大,方才几名面露迟疑的人似乎也被感染了,声嘶力竭地大喊,“放人!放人!”
  王五等人的呵斥声瞬间被淹没。
  手中的鞭子毫无用武之地,他们只能看着干着急——这些都是有功名的人,不可随意打骂。
  王五急得涨红了脸,汗珠子顺着下颌滴答滴答地淌,“大人,这可怎么办?”
  再看李诫时,他阴了脸,咬牙冷笑道:“我最不怕的就是威胁!拿人!”
  王五一愣。
  李诫面色一凛,大喝道:“拿人!出事有你家大人顶着!”
  “得令!”王五呼喝一声,带着众衙役冲了上去。
  几次跟着李诫办差,他也懂了如何抓人,首先把几个闹得欢的捆了个结实。
  官府动了真格儿的,再看衙役们手拿绳索短棍,凶神恶煞般过来拿人,书生们也怕。
  混乱之中,不知谁喊了声“好汉不吃眼前亏,跑啊!”,这些顷刻之间作鸟兽散,如退潮一般退了个干净。
  原地徒留几只灰扑扑的鞋子。
  李诫把抓住的人暂扣于县衙大牢,既不提审也不放人,只嘱咐牢头把人看住了。
  他也没找刘铭商量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自顾自回了后宅,往安乐椅上一躺,对赵瑀苦笑道:“王爷叫我稳住局面,我怎么好像越压动静越大呢?”
  赵瑀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个人来管这事,说不定要激起民变。现在只是秀才举人们在闹,大部分人都只是在旁观。而且濠州城也挺安稳的,我倒觉得你控制得很好。”
  “春耕已经开始,我发了种子下去,农人忙着伺候地,根本顾不上掺和这些酸书生的破事!唉,我前几日求王爷减一部分濠州的税赋,也不知道王爷收到信没有,如果能应允,也许我的官儿还能保住。”
  赵瑀闻言吃惊不小,“有这么严重?”
  李诫点点头,在昏暗的日光下默默出神,心事很重的样子,半晌才缓缓道:“我肯定要被参的,我要想想怎么自辩,若是自辩不成……咱还有多少银子?”
  “大概一百两不到。”
  “这么少?”
  赵瑀笑道:“年前开设粥棚,除却头两个月的粮食,后面的几乎都是咱们自掏腰包,还有这次买种子的银钱,也是咱自己花钱买的。你手下衙役书吏,有许多没有品级拿不到朝廷的俸禄,也是你来养。你自己算算,这需要多少钱?”
  “葛员外等人的‘年礼’归了藩库,还好有庄王爷那五千两银子坐镇,不然就凭你一个月四十五两银子的俸禄,咱们怎么承担得起?”
  李诫听她讲了一通,好像有些许的抱怨,便故作诧异道:“你算得好精细,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作风了!”
  赵瑀睨了他一眼,因笑道:“我是在算计没错。现在就咱们几个看不出什么来,往后人慢慢多了,有你花钱的时候呢。”
  李诫听出来了,摸着下巴点头道:“娘子所言甚是!往后家里多几个毛头小子,白胖丫头,又要聘礼又要嫁妆,我这个当爹的是要早做打算……瑀儿,你身上干净了没?”
  赵瑀脸一红,推了推他,“和你说正事呢。今儿婆母还念叨着乡下老家,想要回去看看,我想好了,如果你的官儿真做不成了,咱们就一起回乡下,过一过男耕女织的生活也好得很。”
  一股暖意升上心头,李诫默然半晌,忽挑眉一笑,“光脚不怕穿鞋的,老子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如今已经是赚了。啧,我也是想岔了,我为朝廷赚银子,皇上还能罢我的官?”
  然而他没有想岔,七天后,他收到京中消息——他就被人弹劾了。
  参他的人是当今钦点的探花郎,都察院御史温钧竹。
  温钧竹列举他的罪行:无故扣押举人、鞭笞书生,肆意残害读书人;大闹文庙,侮辱先贤圣人;张狂贪虐,行事乖张,目无法度,上任半年濠州内外已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这些罪名李诫都可以分辩清楚,奈何他的运道实在不好。
  开春后,皇上龙体日渐虚弱,生不得气,动不得怒,大臣们都是报喜不报忧,生怕刺激皇上一命呜呼了。
  哪知道大朝会上温钧竹突然爆发,狠狠参了李诫一本。
  别说晋王,就是温钧竹他爹温首辅都没想到儿子会来这一出。
  一个七品县令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皇帝当场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谁都知道李诫出自晋王府,有人便猜测这是出自晋王的授意——清流一直不在储君问题上表态,晋王爷恼了,准备对清流下手了!
  晋王不以为然,反而对皇上坦然道:“李诫那小子是从儿臣府里出去的,但他绝对不是仗势欺人的人,父皇不如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听听他怎么说。”
  皇上准了,但同时责令李诫停止手头所有公务,濠州大小事宜暂时交与县丞处理。
  圣意传到濠州时,已是四月中旬。
  天上的云压得低低的,濛濛细雨淅淅沥沥随风轻轻飘落,虽不大,却很密,不多时就湿了地面。
  李诫和郑县丞交接完毕,独自站在院子里仰望着灰暗的天空,任凭沁凉清新的雨丝落在脸上。
  刘铭站在廊下,眉头紧皱盯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上前说:“东翁,就按咱们商议的写,不必强辩,不说文人的过错,只把话题往私瞒田地上引。还有,务必说明你誓做孤臣的决心!”
  李诫回头一笑,“你说了百八十遍了,我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放心,姓温的参不倒我。”
  “那你在忧心什么?”
  “我……”李诫叹了口气,“我是在替王爷忧心,只濠州一地清丈土地就闹得乱哄哄的,如果王爷要清丈全国的土地,哼,那些人岂不是要造反?”
  刘铭哑然半晌,默默翻了个白眼走了。
  李诫虽然不再管事,但身上的官职还在,和赵瑀等人依旧住在县衙后宅。
  得知儿子被参,还被停了职,周氏急得嘴角都生了疮,和赵瑀抱怨道:“还等他升官给我挣个诰命呢,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让我空欢喜!你说那个姓温的是不是脑壳坏掉了?他和我儿无冤无仇的,平白无故参他干什么?他又没来濠州,懂个屁啊!”
  赵瑀面色一僵,本想劝她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御史干的就是这活儿。”李诫挑帘进来,笑嘻嘻说,“这叫……哦,风闻言事,他们根据传闻就可以弹劾百官。别看也只是七品官,他们的权力比我大得多,监察百官,无论大事小情,都能直接上奏皇上。”
  周氏听了不禁咋舌,“这么厉害,那儿子你这次岂不是要倒霉?”
  李诫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没错,也许要下大狱,娘啊,别忘了给你儿送饭啊。”
  周氏一拍大腿,张嘴就要哭号。
  “他唬您呢!”赵瑀忙扶住周氏,斜睨李诫一眼,“越发没个正形儿,这些话也是能胡说的?”
  李诫上前一步扶住周氏另一边,笑嘻嘻说:“娘别怕,我说的是最坏的可能,放心,我上头还有王爷罩着呢,除非王爷倒了,否则谁下大狱也轮不到我。”
  周氏狠狠掐了儿子一把,气哼哼对儿子道:“快到你爹忌日了,我要会老家上坟,你给我安排下,明天我就走。还有啊,你现在不用上衙,有大把的空闲,抓紧给我干正事!”
  她趾高气昂地扭脸走了,李诫盯着晃动的门帘发了半晌呆,闷闷地问赵瑀,“娘这是不是躲了?”
  赵瑀笑道:“不是说去上坟么,别乱想。不过婆母说的正事是什么?”
  李诫看着她暗笑道:“别急,总会叫你慢慢知道的。”
  赵瑀看他的笑含着几分捉狭,便知不是什么正经事,随即转口问道:“你和刘先生商议好怎么上折子了?”
  “嗯,”李诫目光霍地一闪,咬牙笑道,“温钧竹忒不知好歹,若是别人也就算了,但他不成!这次李老爷就陪他玩玩。我什么也不辩白——反正私瞒田地案卷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葛员外等人送我的银子我也都标明了去处。我只向皇上谢罪,因心急追回赋税,手段过于狠厉,才得罪了读书人!”
  “他们座师、同窗、同僚众多,彼此情意也深。我又是个奴仆出身的下九流之人,在他们这些进士、举人看来,就是个异类,是不屑与我同朝为官的。这是我没读过书、没考科举的错,没与他们打成一片,我也羞愧得紧,怨不得别人。”
  “总之一句话,”李诫眨着眼睛笑了,“我只知道一门心思办差,不知与人结交,不懂与人为善,就是傻乎乎一意孤行的愣头青。”
  赵瑀愣了半晌,喃喃道:“你先前提过‘朋党’,你是说他们结党?这个罪名可大了。”
  李诫笑笑,“我一个不识字的睁眼瞎,懂什么朋党不朋党?无非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原来不识字还有这好处?赵瑀失笑道:“你是装出一副憨样来,其实肚子里明白着呢。”
  转天李诫的请罪折子快马加鞭送往了京城。
  难得的余暇,且天气已然转暖,濠州城外山峦叠翠,春水如碧,盛开的桃花好似云霞一般灿烂,真是游玩的好时节。
  李诫拉着赵瑀踏遍了南山,还是意犹未尽,兴致勃勃道:“南溪是观星的好去处,等天黑了,我划船带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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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孟夏的夜风暖融融的,没有春寒的料峭,也不似盛夏的闷热,拂过脸颊时,柔和又温柔,宛如情人那充满怜爱的轻抚。
  藏蓝色的夜空中,繁星满天,弯月似钩,三两片薄云如玉带一般从月上抹过,淡淡的白,给月增添了别样朦胧的美。
  白日里澄净的碧水,夜色下已成为一块幽蓝的宝石,湖水微微荡漾,空气中泛着微甜的含笑花香,四周十分的寂静,只能听到阵阵促织的鸣叫声,和一声两声咕咕的蛙声。
  还有彼此的呼吸声。
  赵瑀和李诫并排躺在小舟上,没有划桨,任凭小舟随波飘在湖面上。
  “瑀儿,”李诫挠挠她的掌心,嗓子有些发干,“你热不热?我怎么这般的热,好像三伏天穿着大棉袄蹲在火炉子旁边烤火,快烧死我了。”
  赵瑀笑了笑,没有说话,却轻轻握住李诫的手。
  李诫翻了个身,胳膊直直地撑在她的两侧,声调低沉慵懒,带着一丝丝的诱惑,“瑀儿啊,你家相公最近仕途不顺,心情是十分的沮丧……你摸摸他的心,是不是有些凉?”
  如擂鼓般强有力的心跳,隔着衣衫,在她的掌心跳跃着、欢呼着。
  赵瑀觉得自己捧着的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一点儿也不凉,你净胡说。”她喃喃道,受不住他炽热的目光,不自觉把头扭向一边。
  “瑀儿,看着我。”
  他的眼睛灼然生光,比天上的繁星还要璀璨,他的嘴角啜着一丝笑,带着说不出的欢喜,无论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跟着他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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