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锦瑟抿了抿樱唇,心中有了决断,轻声道:“回姑娘,先父生前是个举人,锦瑟以前跟着父亲学过几个字……”说着,她似是回忆起了什么,脸色有些泛白。
  这个锦瑟竟然是举人家的姑娘!这一点连端木绯也有些惊讶。她早就看出来以锦瑟的名字与举止,应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却没想到她父亲生前竟然是个举人。举人可以当官,可以免税,多的是亲戚邻里奉承,甚至乡绅去送银送屋,是以有穷秀才,却没有穷举人。
  锦瑟一个举人家的姑娘,即便是父亲没了,也该有些家底,不至于沦落到卖身为奴的地步才是……
  端木绯直接问道:“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锦瑟身子一颤,唇色惨淡。她咬了咬下唇,才颤声说起了自家的事。
  锦瑟本姓柳,柳家是豫州奉贤镇的富户,家中良田千亩,耕读传家。十多年前,她的父亲中了举人,虽然多年没考上进士,但柳举人不过三十几岁,并不着急,干脆就在家中潜心教兄长读书,家中和和美美。
  直到去年冬季,柳举人受友人之邀去茶楼品诗论画、谈古论今,没想到灾祸就来了。
  那一日,他们说到兴处,偶然提到了以诗画闻名的王寅,为他的死惋惜了一句,谁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有人把柳举人的一句感慨告知了豫州镇守太监章安,章安说王寅所著《通鉴论》非议朝政,被今上斥其“悖逆之心,狂肆逆恶”,下旨将其斩杀,柳举人胆敢为王寅辩护,就是对今上不满,冠以“妄议朝政、大逆不道”的罪名,将其抄家。
  柳夫人不愿受辱,在官兵抄家前就悬梁自尽,柳举人被押入大牢,不堪重刑丢了性命,其余男丁发配千里,女眷沦为官奴……
  不过短短一日,他们柳家就家破人亡了。
  她本来也该在抄家那日就随母而去,却被乳娘救下,乳娘悄悄给官兵塞了银子,她才没有入教坊,而是到了官牙手中,阴错阳差地被送入了京中。
  少女说话的同时,眼眶已经通红,泪水盈满了眼眶。她微微仰起小脸,不让泪水落下,粉藕般的颈项线条极其柔美。
  她闭了闭眼,缓和了一下情绪后,才继续说起来。
  她来了京城后,就在钱牙婆那边学规矩,一日钱牙婆从外面回来,似是心情极好,说以后她要享福了,永昌伯府的伯夫人要买两个漂亮的丫头给儿子做通房,她不想做通房,也不想为妾,所以那日来了尚书府才不顾规矩试着一搏……
  “……姑娘那日愿意留下锦瑟,对锦瑟而言,是救命之恩!”锦瑟屈膝郑重谢道。
  她是柳家人,不能有辱家风,若是那一日端木绯没有收下她,她想她可能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今年已十二岁了,比四姑娘大了三岁,就算以后四姑娘带着她去陪嫁,以她的年纪,也不会被当作笼络姑爷的通房人选。
  想着,锦瑟暗暗松了口气,神态优雅而恭敬。
  第77章 表哥(一更)
  端木绯心里有些惊讶,没想到会从锦瑟口中听到永昌伯府,再想起那日寿宴上发生的事,她不禁唏嘘地叹了口气。这普通人家若是给府中公子寻通房妾室,那也是从家生子中挑选,可是永昌伯府却要从外头买丫鬟回去,这背后十有八九有不可告人的缘由……
  端木绯又捧起了茶盅,眸光闪了闪。
  这柳锦瑟委实可怜,能帮一把倒也无妨,只是听她言辞之间透着几分不卑不亢,如非必要不愿自称奴婢,显然心气有些高,以祖母楚太夫人曾经所言,这样的人,心思太重,忠心有限,不适合贴身服侍。
  不过,端木绯当日既然决定留下她,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先用着再说吧。
  “那你以后就给我伺候笔墨吧。”端木绯一边说,一边走到了书案前。
  锦瑟应了一声,半悬的心总算是放下了,立刻上前给端木绯磨墨铺纸。
  淡淡的墨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外头的夕阳在不知不觉中彻底落下,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夜幕中,月牙如钩,淡淡地散发着幽光,月色朦胧,蝉鸣阵阵……仿佛弹指间,三个夜晚就一下子过去了。
  在京中上下的翘首期待中,七月初三终于来临了。
  大盛朝已有一百余年,时至今日,早已是重文轻武,因此在武举上也是讲究“先之以谋略,次之以武艺”,如果参加武科的武举人在答策的笔试中不合格,则不能参加之后的武试。
  相比文科会试要在考场中三天三夜方能出来,武举的答策显然轻松多了,千名武举人在当日上午辰时进考场,下午未时就可以出来了,这段时间,考场外头被围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那些考生的家人或奴仆翘首以待。
  隔日也就是七月初五,兵部就贴出了黄榜,五百人榜上有名可以参加接下来七月十三日的武试。
  张嬷嬷带着两个小丫鬟一早就去看黄榜,在一片人山人海中,总算在黄榜的倒数几十人中找到了李廷攸的名字。
  张嬷嬷又急匆匆地回府告知两位姑娘这个好消息,喜气洋洋地说道:“……几位舅老爷那武艺都是一等一的,虎父无犬子,三表少爷的武艺肯定也是拔尖的,现在只差武试,依奴婢看,今科想必是十拿九稳了。”
  端木纭也是含笑附和,但是端木绯却是皱紧了眉头,心里对于这个结果有些惊讶。
  她不曾见过李廷攸,却记得祖父楚老太爷曾一再夸赞李家子弟皆是文武双之辈。李廷攸今年才十四岁,照道理说也不急着考功名,李家人既然放他孤身上路来京赶考,想必是有稳拿这一科的信心。
  既如此,他的文试又怎会仅堪堪过线?
  是发挥失常,还是……
  端木绯眸光微闪,再联想李廷攸至今为止都没来过尚书府,不由心念一动。
  刀剑无眼,行军打仗难免负伤……会不会李廷攸不是愿意来,而是“来不了”?
  “姐姐,”端木绯笑吟吟地对端木纭说道,“我带些礼物去祥云巷恭贺一下攸表哥吧?”姐姐对李家还是挺在乎的,那她就跑一趟亲自去看看吧。
  端木纭怔了怔,祥云巷那边没有李家长辈在,她都十三岁了,没有长辈陪同就去拜访表哥到底不太妥当,妹妹年纪小,倒是不妨事。
  端木纭揉了揉妹妹的发顶,笑道:“蓁蓁,那就由你代我去恭贺一下表哥吧。”
  端木绯脆声应下。
  一炷香后,一辆青篷马车从端木府的一侧角门出府,一路飞驰,驶过几条热闹的街道,就转入了一条幽静的巷子里。
  巷子里没什么路人,两边郁郁葱葱,茂盛的枝叶从墙后伸出,树荫遮挡住炎炎烈日,路上清幽得仿佛世外桃源。
  马车一直到巷子底才停了下来,绿萝过去敲响了一侧角门。
  听说是端木尚书府的表姑娘来访,门房急忙开门迎马车进去,又派了婆子去向李廷攸禀告。
  婆子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外院的秋白斋,东次间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坐在一张罗汉床上,敞开着衣袍,露出一边肩膀。少年头发乌黑,肤色略深,剑眉星目,眉宇间透着一股阳光般的英气,肆意明朗。
  一个穿着青色短打的小厮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好了左肩的伤口。
  “三少爷,”婆子进来后,气喘吁吁地禀道,“端木尚书府的四表姑娘来了,说是要恭贺三少爷通过答策。”
  “端木绯?”李廷攸闻言,猛地抬起头来,这一动用力过猛,又牵扯到了伤处,痛得他倒吸一口气,俊朗的五官有些扭曲。
  李廷攸深吸几口气,便恢复了正常。
  他站起身来,一边拢起衣袍的前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让人把她领来这里吧。”人既然都来了,他也不能不见。
  李廷攸使了一个手势,那青衣小厮就拎着药箱退下了。
  他又在罗汉床上坐下,吩咐另一个小厮在屋子里点起了熏香,夹杂着淡淡荷香的熏香很快就在四周弥漫开来,冲散了原本的药味。
  须臾,就听外面传来了行礼声与步履声,接着是一阵窸窣的挑帘声,刚才那来报讯的婆子领着一个九岁左右的小姑娘进来了。
  她穿着一件粉色折纸花卉刻丝褙子,下面是玫红色的绣花长裙,浑身粉嫩嫩的,就像是一朵小小的花骨朵一般,带着几分馥郁芬芳迎面扑来。
  李廷攸抬眼上下打量着端木绯,眸光闪了闪,脑海中回忆起些许往事。
  李家离开墨州去闽州时,李廷攸也才六岁,只依稀记得端木家这个小表妹是个有双大眼睛的小婴儿,笑起来有一对可爱的梨涡,此刻看着端木绯白净的小脸,依稀能把记忆中的那双大眼睛与眼前的这个小姑娘重叠在一起。
  端木绯一边上前,一边不动声色地环视着四周。
  李家的宅子虽然空了十几年,但是从屋子里的家居摆设来看,显然保养得当,罗汉床边上放着一个青铜镂花香炉,袅袅熏香升腾而起。
  端木绯的鼻头动了动,走到近前,对着李廷攸福身行礼:“攸表哥。”
  端木绯笑吟吟地看着他,眉眼弯弯,可爱天真。
  “你是绯表妹吧?坐下说话吧。”李廷攸勾唇一笑,那微扬的下巴透着少年特有的傲气。
  端木绯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一个青衣丫鬟过来给她上了热茶,茶香袅袅,又给这气味复杂的屋子里添了一种香味。
  端木绯捧起了热茶,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扑鼻而来,是上好的铁观音。
  端木绯轻啜了几口热茶后,只觉得口中醇厚甘鲜,回甘悠久,满意地勾唇笑了,只这上好的铁观音就不枉她走这一趟。
  放下手中的青花瓷茶盅后,端木绯笑眯眯地说道:“我一早就听说攸表哥过了答策,所以特意来恭贺表哥的。”她说话的同时,一旁的绿萝就把手里的食盒提了过去,交给了那个奉茶的青衣丫鬟。
  李廷攸笑着回了一句:“多谢表妹了。”
  “表哥是该谢谢我。”端木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也不饶圈子,直接道,“若是我不来,还不知道表哥竟伤得这般重。”
  闻言,李廷攸惊讶得双目微瞠,脱口而出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端木绯看着他说道:“《周礼·天官》有云:凡疗伤,以五毒攻之。”
  她很肯定李廷攸的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中包含了五毒,也就是石胆、丹砂、雄黄、礐石和慈石。就像她猜测的一样,李廷攸果然在江城受了伤。
  端木绯直言道:“表哥,你这是还想参加几日后的武试吧?”刚结束的答策是文试,只需要提笔写字就行,就这样,他因为伤势影响了发挥,可想而知,这伤必然不轻。接下来的武试就是直接真刀真枪了,以他现在状况胜负根本不是悬念。
  也不等他回答,端木绯接着往下说道:“……甚至还不惜用了‘鬼见愁’。”
  这“鬼见愁”虽然可以暂时麻痹痛感,治好外伤,可是药性过于猛烈,伤内腑损精血,在医书中归于大毒的范畴,普通的药铺是不敢轻易用这种虎狼之药,即便在军中也是当两军交战不得已时方才用之。
  居然连“鬼见愁”都知道?李延攸整个人僵住了,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由攥成拳头。
  “表哥。”端木绯有些无奈地说道,“武试三年一次,又何必急在一时。”
  李廷攸乌黑清亮的眼眸与端木绯四目相对,须臾,才淡淡道:“这事儿与你无关!”
  若不是遇到那伙子江匪,今科根本不在话下,明明本是十拿九稳之事,却要让他放弃,这怎么可能!
  说着,他就伸手想去拿案几上的茶盅端茶送客,却发现手边根本没茶,脸色一青,没好气地唤道:“茶呢?!”
  “奴……奴婢这就去倒茶。”一旁的青衣丫鬟局促地应了一声,赶忙进了碧纱橱。
  李廷攸脸上有些尴尬,语调僵硬地又补了一句:“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管好自己就是了。”
  屋子里气氛微凝。
  对方显然打算端茶送客,端木绯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她留恋地看了一眼还剩下小半杯的铁观音,站起身来,抚了抚衣裙,福了一礼道:“攸表哥身子不适,那我就不多打扰了,望表哥好生考虑,是要考得武状元挣这一时的风光,还是换一身的隐伤,将来提不起刀,拉不起弓,从此无力征战沙场?!”
  李廷攸像是被一箭刺中要害般瞳孔微缩,薄唇紧抿。
  而端木绯仿若未见般,笑笑道:“攸表哥好生休养,不必相送了!”
  端木绯带着绿萝直接转身离去了,无视李廷攸那复杂汹涌的眸光。
  第78章 相约(二更)
  等端木绯回到湛清院时,正好是正午,端木纭正坐在窗边看账册,两扇窗户敞开着,那浓郁的树影照在她的脸上,恬静得仿佛一幅仕女画。
  一看端木绯回来了,端木纭就放下了手上的账册,露出明媚的笑容,“蓁蓁,你回来了!”
  端木绯应声后,在端木纭身旁坐下,饮了半杯茶后,就道:“姐姐,攸表哥在江城受了点伤,不过姐姐放心,攸表哥已经用了李家的伤药,没有大碍。”
  听闻李廷攸受了伤,端木纭不由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地道:“原来是这样。蓁蓁,以前娘亲与我过,李家子弟上至外祖父下至四岁儿皆是鸡鸣而起,无论风雨霜雪,酷暑严寒,都要一起操练,日夜打熬筋骨,每日巳时开始,就跟着先生读书学天文历法地理武经……几十年如一日。攸表哥是李家子弟,外祖父和舅父们让他来参加今科,想必他也差不到哪里去,怎么答策也不该是垫底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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