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节

  慕瑾凡是宗室子弟,他们这些人且不论交情深不深,大多是自小在宫中以及各府的席宴中常见的,因此也算彼此相熟。
  慕瑾凡的性子一向如此,与谁都是不冷不热,即便如今他被逐出了泰郡王府,也还是如此。
  “我听说今天大理寺出了公告,所以特意过来看看。”慕瑾凡平静地解释了一句。
  他现在任职西城兵马司,可是此处却属于中城兵马司的地界,他今日当值,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封炎勾唇笑了笑,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道:“在什么位置,就做什么事。这京里不都说我们五城兵马司是纨绔子弟混日子的地方吗?你说是不是?”
  “……”端木绯默然地俯首看着自己露在斗篷外的鞋尖,心道:封炎这话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哎,算了,这不关她的事,她什么也没听到。
  慕瑾凡眯了眯眼,原本如一汪寒潭般的眸子仿佛骤然间起了一丝涟漪,语气还是淡漠得很,“封指挥使说得是。人当有自知之明。”
  端木绯的头垂得更低了,……哎,他们能不能别当她的面说这些啊!
  这时,封炎的声音突然在端木绯耳边响起:“端木四姑娘,现在什么时辰了?”
  端木绯乖乖地从袖口里摸出了封炎送的那个怀表,看了看表面后答道:“戍初了……”
  “原来都到下衙的时间了啊。”封炎又看向了慕瑾凡,语含深意地又道,“下了衙,不管你身在何处,都不归我管。想做什么,也别图在一时。”
  “我们走吧。”封炎拉了一下端木绯的斗篷,就带着她一起离开了,殷勤地提议道,“前面是锦食记,我们去买些点心吧。”
  封炎再也没看到慕瑾凡,反正该提点的,他也提点了,端看他能不能听得进去了。
  端木绯随口应了一声,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在思索着封炎的话:刚才封炎是在提醒慕瑾凡在没做好准备前不要太冲动吧?一旦行差踏错,反而会错失机会。
  不仅是战争的成败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其他也是如此。
  端木绯随着封炎的节奏不疾不徐地继续往前走去,她似乎听到慕瑾凡在后方“哦”了一声,便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第267章 呵斥
  慕瑾凡还站在原处,神色怔怔地看着布告栏的方向,一双眼眸如同结冰的湖面般,幽邃、淡漠而又清冷。 端木绯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瞬,眸光闪了闪。
  在这看似四面埋伏、孤立无援的绝境中,其实还是有一条生路的,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想要抓住那一线生机可没那么容易。
  不过,有了封炎的话……
  端木绯收回目光,抬眼看着夕阳下封炎俊美的侧颜,心里隐约知道,无论是为了梁大将军,还是为了能够拿下南境,这件事封炎十有八九会插手,接下来的局势还不好说……
  咳咳,她还真是学不乖啊,又没事想这些有的没的!
  端木绯在心里默默地谴责着自己,反复默念着“我什么也不知道”,加快脚步投入锦食记香甜的气息中。
  唔,果然还是吃了睡,睡了吃的人生比较适合她!
  端木绯拎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点心回了府,这才一进门,就见碧蝉候在了角门等她,屈膝禀道:“姑娘,太夫人正在找您。”
  端木绯有些惋惜地看了看手里的点心,递给了碧蝉,让她先带回湛清院,自己则去了永禧堂。
  夕阳已经低得只剩天际的最后一抹赤红了,此刻还没到众人晨昏定省的时间,永禧堂里一片静谧祥和。
  等端木绯被丫鬟引进了左次间中,才发现屋子里出乎她意料的“热闹”。
  除了坐在罗汉床上的贺氏,端木绮和贺令依也在里面,三人皆是目光灼灼地盯着端木绯,只差在她衣裙上烧出六个窟窿来。
  端木绯给贺氏行了礼后,贺氏就迫不及待地问道:“绯姐儿,你今天进了宫,贵妃娘娘可有跟你说了什么?”
  端木绯规规矩矩地有一答一:“贵妃娘娘正忙着给显表哥准备行囊呢。”
  贺氏皱了皱眉,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庞上如那皲裂的墙壁般挤出了不少皱纹,不赞同地说道:“贵妃娘娘怎么能由着大皇子的性子胡来,战场上危机四伏,变化莫测,一道冷箭流矢也许就会要了命的。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贵妃娘娘怎么不拦着?!”
  贺氏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尖锐,朝端木绯看去的目光就充满了不满,迁怒道:“你祖父让你进宫是让你给贵妃娘娘想想法子,劝着大皇子,你又做了什么?!”
  这丫头莫不是以为她是进宫玩耍去呢?!
  贺氏狠狠地捏住了手里的紫檀木佛珠,心里真不明白这么重要的事,老太爷怎么就放心托付给端木绯这个小丫头。要去也该自己去才是!
  一旁的贺令依也是眉宇深锁,只要一想到大皇子就要远赴南境那等虎狼之地,她就觉得心如绞痛,喉底涌起一阵火辣辣的苦涩。
  她深吸一口气,斟酌着词句道:“绯表妹,战场可非儿戏,也难怪姑祖母担忧。显表哥年少,自是一腔热血……贵妃娘娘乍闻这个消息,想来正慌神,正是要亲人给她出主意的时候!”她话里话外也是怪端木绯没好好劝阻大皇子。
  贺氏以为贺令依在为自己说话,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还是她们贺家姑娘拎得清。
  贺氏急切地站起身来,“不行……我要进宫去面见贵妃娘娘。”再不做筹谋,那可就迟了!
  “祖母,这个时候等您赶到,宫门恐怕已经落锁了吧。”端木绯神态随意地说道,“祖父应该快回府了吧,祖母您要是不同意,可以问问祖父的意思……或者也可以去金銮殿上问问皇上。”
  “……”贺氏登时僵立在了那里,浑浊的眼眸里一阵明明暗暗。
  皇帝是何态度可想而知,毕竟皇帝又不止大皇子这一个皇子,在皇帝看来,大皇子愿意代父出征,是颜面有光,至于端木宪……
  就算之前贺氏不确定他的态度,现在看端木绯这副有恃无恐、小人得志的模样也知道了。
  “祖母,您要是没别的事,那孙女就先回去了。”端木绯急忙福了福,心里还在惦记着封炎,封炎说了要去她那儿拿火铳图纸的,得赶紧回湛清院去才行,她可不敢让封炎久等。
  “啪!”
  贺氏气得一掌拍在了一旁的方几上,在这安静的屋子里显得分外的响亮刺耳。
  “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
  “见过老太爷,大少爷。”几乎是下一瞬,门帘的外头传来了丫鬟行礼的声音。
  贺氏仿佛被冻僵似的僵住了,紧接着,端木宪就直接自己打帘进来了,斯文儒雅的脸庞上写满了不悦,令得周遭的空气骤然一冷。
  端木珩就跟在端木宪身后也进了左次间。
  “阿敏,别整天大呼小叫,小心吓到了四丫头。”端木宪刚才自然是听到了贺氏的那一声拍案怒斥声,声音中透着毫不掩饰的不悦。他一边说,一边走到了罗汉床上坐下,丫鬟急忙蹑手蹑脚地给主子上了茶。
  贺氏的脸色更不好看了,这要是以前,端木宪即便对她有什么不满,也决不会当着小辈的面来说,短短两年,一切都变了。
  贺氏的心底似有一头野兽在咆哮着,几乎就要挣脱桎梏呼啸而出……
  贺氏用尽身的力气才按捺了下去,对自己说,现在大皇子的事才是当务之急。
  几个呼吸间,贺氏又冷静了不少,好声好气地对着端木宪道:“老太爷,您想想办法吧。大皇子那是千金之躯,怎么能以身涉险去战场这等险恶之地?战场上,刀剑无眼,要是碰伤了哪里,可怎么办?”这万一不慎,身上留下什么残疾或者面上留疤,那么大皇子可就注定与皇位无缘了!
  贺氏愈想愈担忧,“老太爷,您是大皇子的外祖父,是堂堂首辅,您说的话,大皇子肯定会听的,再说,大皇子尚未成婚,也没留下一儿半女,总要先成了家,再去建功立业吧?”
  贺氏一口气说了许多,但是端木宪一直没说话,只是用茶盖轻轻地抚着茶盅,发出细微的声响,浑身释放出一种冷冽的气息。
  贺氏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后来,终于化为了沉默,贺令依和端木绮也不敢出声,面面相觑。
  左次间里,鸦雀无声。
  端木宪轻啜了一口茶,就随手放下了茶盅,茶盅与桌面碰撞的声音令得贺氏心头一跳。
  端木宪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看着贺氏,瞳孔如那结冰的河面般,声音冷如冰珠,“我还记得,当年老大十五岁要去北境投军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端木宪口中的“老大”指的当然是端木绯与端木纭的父亲端木朗。
  贺氏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变,嘴唇动了动,却是说不出话来。
  端木宪看着她,继续道:“当时,你说,国家便是先有国,后有家,好男儿首当报效国家,这是大义。”端木宪说得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似乎从喉底挤出一般,面沉如水。
  事隔十几年,贺氏早已忘了自己当年曾说过什么,直到端木宪现在提起,才知道,他竟然记忆犹新。
  贺氏噎了一下,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暗自咬牙,勉强镇定地说道:“老太爷,老大和大皇子怎么能一样呢?大皇子可是皇长子,是天子血脉……”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
  “有何不同?”端木宪不耐烦地直接打断了贺氏,义正言辞地说道,“大皇子代父出征,是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更是为君分忧。国,是忠义于家,是大孝。可谓忠孝两,有何不妥?”
  端木宪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说得贺氏哑口无言,端木绯在一旁默默地看戏,心道:祖父不愧是堂堂首辅,在朝堂上混了几十年的老狐狸,说话真是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啊!
  这一次,是大皇子自请出征,皇帝也允了,在这种情况下,任谁反对都没用。
  端木宪心里也并不是不担心大皇子,只是朝堂上并非是争一时胜负,为了长久计,也不能让皇帝觉得端木家恃宠而骄,对圣意不满。
  “老太爷……”贺氏差点咬碎一口牙齿,胸口一阵剧烈起伏,既是心疼大皇子,也是为自己觉得委屈,她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大皇子要是有个万一,他们端木家岂不是失去了未来最大的倚靠!
  端木宪看贺氏还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心里对她更为失望,冷淡地又道:“你要是担心,不如就再去皇觉寺住上几天,为大皇子和北境将士祈福吧,也算是你的一番心意。别在府里整天胡言乱语的。”他特意在“胡言乱语”四个字加重音量。
  端木珩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看着贺氏,心潮翻涌。
  从他正午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在怀疑,大皇子是不是因为上次听到了祖母瞒下的事才会突然有了这个决定。他也犹豫过要不要告诉端木宪,只是他答应过大皇子,就必须信守承诺。
  他竟然要送她去皇觉寺“思过”?!贺氏被端木宪的这番话说得浑身的力气像是骤然泄掉似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
  她身旁的游嬷嬷见状,赶紧上前一步,小心地搀扶住了贺氏,然后对着端木宪说道:“老太爷身为首辅,自当是要顾大局,可是也请老太爷体谅太夫人对大皇子的一片慈爱之心。奴婢是太夫人的奶嬷嬷,自小把太夫人带大的,这些年来,太夫人的不易奴婢也都看在眼里,有些话太夫人不便说,奴婢就托个大,多说几句。”
  “老天爷,太夫人嫁给您几十年,孝敬公婆,教养子女,料理家务,所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都说继母难为,当年大老爷一门心思想要去北境投军,太夫人还能怎么样,总不能拦着大老爷的前程……”
  游嬷嬷振振有词地说着,句句都说到了贺氏的心坎里,说得连贺氏都觉得像是有这么一回事,眼眶微红,自觉几十年颇为不易。
  “老太爷,四姑娘年纪还小,吃过的米还没太夫人吃过盐多,这做事说话只凭一腔意气,老太爷,您也别太宠着四姑娘,免得宠坏了……”
  “够了!”端木宪听得眉头跳了好几跳,心头怒意愈发汹涌,指着游嬷嬷的鼻子道,“原来就是你这老奴这些年一直在太夫人身边怂恿太夫人,在家里搅风搅雨的!像你这等托大的刁奴,我们端木家可留不起了!”
  端木宪拔高嗓门道:“来人!把这个刁奴撵出去!”
  游嬷嬷惊住了,忘了后面要说的话,贺氏更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端木宪,脸色微白,脱口道:“老太爷,游嬷嬷可是我的奶嬷嬷!”
  他们这等人家对于游嬷嬷这种体面的老嬷嬷,可是要给养老送终的。
  话语间,外面已经进来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婆子看着屋子里僵持的气氛,有些犹豫地不敢对游嬷嬷下手。
  端木宪冷声道:“还不赶紧把人给我撵出去!”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是透着一种莫名的威压,不怒自威,令得两个婆子下意识地屏息。
  “老太爷!”贺氏又喊了一声,目露哀求之色。他们夫妻几十年,他不能这么打她的脸啊!
  然而,端木宪心硬如铁,他在朝堂多年,一步步地爬到首辅这个位置,自然要踩下去不少人,他可不是靠心软心善走到这一步的。
  两个婆子看着不敢再迟疑,低声对着游嬷嬷道了声“得罪了”,就一左一右地把游嬷嬷钳住了。
  游嬷嬷还觉得恍然如梦,要喊:“太夫人,老奴……唔!”
  两个婆子看着游嬷嬷还要闹,急忙用一块帕子封上了她的嘴。
  这内宅中潮起潮落,这些在府中多年的婆子们也算见多了,只是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沦到太夫人身边的亲信游嬷嬷就这么陡然摔了下去。
  这才不到一炷香功夫,永禧堂就变了天了。
  “唔……唔……”游嬷嬷挣扎了几下,对着贺氏流露出哀求之色,却是于事无补,被两个婆子利落地半拖半拽了出去。
  通往正堂的那道门帘被打起,又落下,门帘在半空中凌乱地跳跃了几下,一切终将恢复平静。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贺氏脚下一软,忽然就跌坐在了罗汉床上,引来贺令依和端木绮的一阵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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