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7节

  “放开本公!”承恩公双目圆瞪,眸子里布满了血丝,只觉得胳膊像是被铁钳死死钳住似的,“程训离,你竟然敢如此对本公,你就不怕皇后娘娘责怪吗?!”
  承恩公嘶吼着,挣扎着,扭动着太过厉害,发髻散乱了下来,可是像他这种养尊处优、外强中干之人哪里是锦衣卫的对手,轻而易举就被锦衣卫拖走了。
  人被拖出去了,可他歇斯底里的吼叫声还清晰地回响在百花楼的大堂里,另外四个官员怔怔地站在那里,咽了咽口水,脸色煞白。连承恩公都被抓了,这件事肯定是没法善了了。
  那小胡子锦衣卫笑呵呵地对着那四个官员道:“几位大人,请!”
  “……”那四个官员哪里还敢说什么,只能乖乖地跟着走了。
  差事办好了,一众锦衣卫也就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只留下那些老鸨、姑娘和客人们面面相觑,长舒了一口气。
  “咣!咣!”
  远处传来了二更天的锣声,在寂静的夜晚尤为响亮,夜更深了,那银月与繁星则更亮了,默默地俯视着下方的尘世。
  在青楼外观望的那些人见锦衣卫把人押走了,就纷纷的四散而去,匆匆回府禀报。
  端木宪的长随端义也回了端木府,游君集还在朝晖厅里,正和端木宪一起下棋,这棋才下了一半。
  端义给两人行礼后,就禀道:“老太爷,游大人,小的看到锦衣卫的程指挥使从百花楼里带走了五个人。锦衣卫走后,小的特意进百花楼打听了一下,听老鸨说,锦衣卫抓人是因为按照大盛律例官员不可狎妓。”
  端木宪和游君集不禁面面相觑,神情微妙。
  太祖皇帝时就定下朝廷官员不得狎妓的律例,但是自当今登基后,因为今上对下一向“宽仁”,这条律例也就成了摆设。
  今上为人风流,不仅后宫三千佳丽,而且还经常在外与一些女子有不少风流韵事,那些女子中有普通平民,也有青楼歌姬,比如宫中的黎嫔。
  黎嫔原名横波,七年前,是京中的一间青楼风华楼的花魁,容貌绝色,擅琴棋书画与歌舞诗赋,无论才情还是容貌,都非常人能及,在那些文人雅士、仕子王孙中颇有声名,不少男子都想一亲芳泽,慕名前往风华楼,其中也包括今上。
  彼时,今上听闻横波的才名,就悄悄出宫微服私访去了风华楼,认识横波后,为之倾心,那段时日,今上隔三差五就出宫与之私会。
  魏永信为了讨今上欢心,干脆就安排人给横波赎身,又安排她认了个义父,有了个出身,之后,今上就纳了她进宫,封为黎嫔。
  这件事今上虽然没有宣扬,但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黎嫔的事根本瞒不过有心人,更何况,京中见过名妓横波的人也不少。
  于是,上行下效,京里不少官员都把在青楼楚馆里有一两个红颜知己当作雅事。
  游君集淡淡地嗤笑了一声,随意地拈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端木宪望着棋局,面露思忖之色,嘴上问长随道:“端义,你可知道锦衣卫带走的那几个人是谁?”
  端义立刻就回道:“回老太爷,有承恩公、黄侍郎、陈副将、刘员外郎……”
  端木宪和游君集在听到“承恩公”时,皆是一怔,然后心头雪亮,立刻就想明白了来龙去脉。
  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脸上都露出几分意味深长。
  原来如此啊。
  等端木宪挥退了长随后,游君集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我看这事应该是针对的承恩公吧。”锦衣卫带走的这五个官员,其他四人根本就微不足道,唯一的可能性也就是承恩公了。
  端木宪点了点头,附和道:“十有八九。”
  这些日子,承恩公府仗着不少朝臣支持皇后垂帘听政,自觉这些朝臣都算是四皇子党,四皇子当上太子是十拿九稳的事,如今在京中行事越来越张扬,总是想压司礼监一头。
  “出手的果然是岑督主。”游君集肯定地说道,眸光闪烁。
  这谢家啊,实在是难成大器,既没本事,又没眼色,居然还敢在朝堂上兴风作浪,完全是不知死活啊!
  端木宪拈起一枚黑子,随意地落于棋盘上,淡声道:“这些日子,岑督主都在为了北境的事忙得只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根本没时间理会承恩公府。这承恩公府和皇后娘娘倒是把他当作是软柿子了。”
  岑隐是虎,谢家却把他当做了病猫,这不是自己往刀口上撞吗?!
  “这就叫人无知,则无惧。”游君集深以为然地叹道。
  游君集正要从棋盒中再拈起一枚白子,指尖才碰到棋子,又犹豫地停下了,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棋局。
  棋盘上,黑白棋子星罗棋布地交错在一起。
  棋局已经走到中盘,接下来就是关键了,必须三思而后行。
  就如同如今的大盛。
  君然与援兵已经赶去了北境,想要打胜这一仗,光靠前方的君然是不够的,后方的他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一应调度、支援、军需等等,都需要慎重地考虑,牵一发而动全身,大盛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刻,已经容不得走错任何一步棋了。
  错一步,很有可能就是满盘皆输,整个大盛如前朝般分崩离析,甚至于亡国!
  最近内阁和岑隐都为北境的事忙得团团转,承恩公府如跳梁小丑般在那里上蹿下跳地闹个没完没了,他们都没理会,既没时间,也没精力去理会。
  这都国难当头了,怎么还有人有心思在那里争皇位,耍威风……逛妓院!!
  游君集心中颇为不屑,手里的白子重重地落在了榧木棋盘上,那清脆的落子声在这寂静的夜晚分外响亮。
  端木宪与游君集相交多年,有些话不必出口,也能能对方一些细微的动作与表情猜到对方在想些什么。
  “岑督主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让承恩公吃了大亏。”端木宪神情悠然地捋着胡须,淡淡地说道,“这一次,承恩公怕是要伤筋动骨了。”在老友面前,端木宪毫不掩饰脸上的幸灾乐祸。
  何止是承恩公府,还有皇后呢!
  游君集眸光幽深,唏嘘道:“皇后娘娘贤惠了这么多年,偏偏在这个时候也犯了糊涂,被撺掇得和承恩公府一起瞎胡闹。”
  谢皇后这些年虽然庸碌无为,但也没什么大错,本来她膝下无亲子,无论哪个皇子登基,她都是太后,新帝为了“孝”字都必须对她敬重有加,现在这般昏招频出的,这若是四皇子将来真的登基了,也就罢了,换一个皇子登基,恐怕也会对谢皇后心里有那么点“疙瘩”。
  更何况,皇帝还没死呢!
  万一皇帝醒了过来,以皇帝的性格,最忌惮的就是别人觊觎他的皇位,他还不把皇后、四皇子和承恩公府全部都杀鸡儆猴!
  端木宪嘴角勾出一抹不以为然的弧度,想起了自家大孙女。
  皇后何止是糊涂,根本就是犯蠢,莫名其妙地把自家大孙女也卷入这场浑水中,害得她差点被白白牵连。
  申斥?!
  他端木家的孙女还用别人家来多管闲事,呸!
  端木宪心里火气大,想也不想地就顺着直觉走了一步棋。
  这棋子落下后,他眼睛忽然一亮,目露异彩。
  妙啊!
  这步棋走得实在是妙,简直就是神来一笔!
  游君集本来已经想好了下一步棋,也被端木宪的这一子惊住了,白子停顿在半空中。
  这一步妙。居然还是能这么走。游君集眯了眯眼,朝端木宪望去。
  这要不是端木家那个小丫头此刻不在这里,他几乎要怀疑端木宪这老儿是不是得了她的指点。
  端木宪自然能看出游君集的惊叹,心里更得意了,随手捧起了一旁的茶盅。
  哼,他平日里与游君集下棋时输多赢少,那也不过是他更忙,没法像游君集这般花这么多心思在棋道上。
  也不想想,他家四丫头在棋道上这么有天分,那还不是因为体内流着他这个祖父的血,有其孙必有其祖!
  游君集看端木宪这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就恨得牙痒痒。
  也不知道端木宪这老东西上辈子到底是干了什么善事,让他们家出了那么个聪明机灵的丫头,让他真恨不得拐回家去给他当孙女。
  也罢。自家孙女是比不上别人家的了,那自己这祖父就在棋盘上好好杀杀端木宪这臭棋篓子的威风!
  游君集眸子里掠过一道利芒,白子杀气腾腾地落下了。
  棋盘上,你来我往,杀了个天翻地覆。
  正厅里,谈笑风生,说笑间神动色飞。
  两人的脸上都噙着一抹淡淡的笑,神色间早就没了之前的沉凝。
  本来,端木宪和游君集也是因为不知道岑隐到底想做什么,才有些慌,现在知道是在收拾承恩公,他们自然也就放心了。
  接下来,他们就负责看好戏就是了。
  端木宪气定神闲地又抿了口茶,茶盅里的茶水剩下不到一半了,他随手在方几上敲了两下。
  在一旁服侍茶水的茗荷立刻就过来了,重新给端木宪和游君集都上了一盅新茶。
  端木宪嗅了嗅茶香,心里惋惜:与四丫头泡的茶还是差了不少。
  他慢慢地用茶盖抚着漂浮在茶汤上的茶叶,随口问道:“官员狎妓,按律是罚什么来着?”
  游君集也在喝茶,闻言从茶汤里抬起头来,努力地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道:“似乎是撤其一切官职。”
  这时,一阵清凉的晚风自窗外拂来,吹得角落里两盏宫灯的烛火摇曳不已,屋子里明明暗暗,衬得两人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些古怪,眸底更多的是期待。
  这出戏似乎比预期得还要有趣多了。
  按照大盛律,官员狎妓,撤职查办,并责笞五十。
  承恩公谢弘被带走的次日,吏部就得到了司礼监的一道命令,百花楼里抓到的几个官员全都按律夺了一切差事,永不再任,并责笞五十以儆效尤。
  作为国舅,承恩公除了爵位外,还在光禄寺领了差事,负责为宫廷采买食材、订制菜单,不仅清闲,而且油水足,是个肥差。
  而除了承恩公以外,另外四个官员黄侍郎、陈副将、刘员外郎以及徐寺丞也同样被夺了差事。
  昨夜锦衣卫去百花楼抓人的时候,不少府邸都派人去瞧了,没想到一夕之间承恩公的差事真就被夺走了,还当众被笞了五十,颜面丢尽。
  一石激起千层浪,京城中一时哗然,不少人都暗暗心惊,揣测着:这……这怕是岑隐的下马威吧!
  “这就是下马威啊,皇后娘娘……”
  当日午后,承恩公夫人就进宫冲去了凤鸾宫,对着皇后又哭又闹,歇斯底里,仿若市井泼妇般,根本就顾不上了国公夫人的体面了。
  整个凤鸾宫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尖锐的声音,几乎就要掀破屋顶。
  “皇后娘娘,您是没看到啊,国公爷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那可是足足五十板子啊,又是当众打,国公爷的脸都丢尽了!”
  “皇后娘娘,国公爷可是您的嫡亲兄长啊,活了大半辈子,他……他还没受过这么大的罪!”
  承恩公夫人哭得脸花了,眼圈也红了,声音中有几分嘶哑。
  周围的宫女嬷嬷看得出皇后心情不好,皆是垂首不语,噤若寒蝉。
  “……”罗汉床上的皇后看着承恩公夫人,面色愈来愈难看,心中不快。
  她与兄长谢弘是同父同母的兄妹,自小兄妹感情就不错,这些年来,皇帝对自家兄长一直厚待有加,兄长还不曾受过这样的罪。
  皇后深吸一口气问道:“大嫂,大哥的伤势如何?可曾叫大夫看过了?”
  “臣妇已经请了京中最擅长跌打的百草堂的李老大夫看过了,”承恩公夫人捏着一方帕子擦着眼角的泪光,暗暗地打量着皇后的脸色,“大夫说,国公爷的伤不好好养上一个月,根本就下不了榻。”
  皇后又道:“本宫这里有几株百年人参,待会儿大嫂你拿回去,给大哥补补身子。”
  大宫女兰卉连忙应声,下去办事。
  承恩公夫人进宫可不是为了区区几株人参,哭着又道:“皇后娘娘,岑隐一向奸滑,心机深沉,表面上他打的是国公爷,这实际上,分明就是在打皇后娘娘您的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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