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9节
还有那熟悉的轮椅滚动声朝这边临近。
很快,门帘被人打起,一个青衣中年人推着轮椅上的温无宸进来了。
封炎连忙从罗汉床上站起身,郑重行了礼:“无宸。”
“阿炎。”温无宸微微一笑,恍若三月和煦的春风拂过大地。
他穿着一件竹叶青绣几杆翠竹的直裰,再简单不过的直裰穿在他身上,却穿出了一种纤尘不染的优雅,如明月清风般的超然。
封炎娴熟地接手了温无宸的轮椅,将之推到罗汉床边,手下的触感令他有些意外,挑了挑眉。
“无宸,你这把轮椅……”
这把轮椅明显比之前的要轻盈灵活了不少。
温无宸知道封炎想说什么,含笑道:“这是端木四姑娘改良的轮椅。”
从琴棋书画,到天文算学,再到改良火铳与轮椅……这位端木四姑娘还真是涉猎各个领域,阿炎真是捡到宝了。
安平看着比封炎还要骄傲,笑吟吟地接口道:“那是,绯儿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
封炎听着尾巴都快翘上天了,就仿佛自己得了夸奖似的。
说话间,子月给封炎和温无宸都上了茶,淡淡的茶香与屋子里的熏香混合成一种清雅的气味,宁静而祥和。
三人闲话家常了一会儿,话题不免就转到了怀州上。
封炎概括地说了一些南怀的战事,说了一些怀州的民风地貌,也提起了之前他与岑隐说起的那几个话题,包括圣火教、僧侣、道士以及读书人等等。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大部分是他一个人在说,温无宸只是偶尔插话问几句。
“这怀州倒是有点意思。”安平随口道,“他们以白衣为尊,那岂不是满街的人都是披麻戴孝?”
封炎摇了摇头:“也不是人人都能穿白衣的。”
说得有些口干的封炎端起茶盅,浅啜了几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茶香随着热气钻入鼻端,封炎忍不住想起之前端木绯是打算给他泡茶的,可惜被端木纭打断了。
哎。封炎在心里暗暗叹气,别人泡的茶果然和蓁蓁泡的差了不是一星两点。
封炎也不小心就魂飞天外。
温无宸接口解释道:“南怀的平民是不能穿白衣的,唯有皇室、贵族以及圣火教教徒才能着白衣。”
安平听得津津有味,以前她最多也就是随圣驾下过江南,还不曾去过更南边的地方。
“无宸,你去过南怀?”安平顺口问了温无宸一句。
温无宸有好些年都闲云野鹤地在外游历,走遍了大江南北,也去过一些偏僻的边境或蛮荒之地。
“不曾。”温无宸摇了摇头,“我只是看了一些关于南怀的书籍。”
温无宸说是“一些”,可是安平和封炎都心知恐怕在他们决定要拿下南怀的时候起,温无宸就做了大量关于南怀的功课,所以他即便不曾去过南怀,却对那里了如指掌。
安平心念一动,又问:“你是不是会说南怀话?”
“略通。”
这两个字当然是谦虚,温无宸的略通等于是娴熟。
安平含笑道:“无宸,等琐事了结,我们一起去怀州走走吧。”
过去的近十九年,因为皇帝的忌惮,她被困在这京城弹丸之地动弹不得,以后就不必在顾忌什么,人生短短数十年,她也想海阔天空地四处游历一番,不负此生。
温无宸看着神采飞扬的安平,眸子里漾起一抹春水般的笑意,颔首道:“好。”
她想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
温无宸浅啜了一口茶水,话锋一转:“我刚刚从茗乡茶楼回来,外面现在正在传阿炎的身世无凭无据……看来是有人蓄意在引导呢。”
封炎放下茶盅,勾唇笑了,自信地说道:“事到如今,他们再怎么挣扎,都不管用了!”神色间透着毫不掩饰的张狂。
安平微微一笑:“这钦天监还是很有眼力劲的。”
钦天监没什么实权,平日里又时常要与那些王公贵族打交道,要是没点眼力劲,早就混不下去了。
的确。
次日,钦天监就卜算出了最好的时间,是在五月十五日。
接下来,朝堂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
封炎为摄政王,正式接手朝政。
朝堂上下一道道目光都在明着暗着地关注着封炎和岑隐,私底下议论纷纷。
有人以为岑隐不会那么容易放权,有人为封炎担心,更有人等着看封炎的笑话,结果,现实与众人的预料迥然不同,岑隐确实没有把朝政全交给封炎,但是,封炎也没有对此提出任何异议。
不少人暗叹封炎狡猾。
也难怪岑隐会同意让封炎当摄政王,想来是封炎在回京前就和岑隐私下有了协定,以他的退让来换岑隐的支持。
原本,端木宪大概是群臣中最担心的一个,生怕封炎年轻气盛,一时意气会和岑隐扛上,可如今这样的风平浪静,又让他觉得不可思议,每每去内阁议事时总有种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虚幻感。
端木宪也想和端木绯聊聊,可又怕小孙女担心,毕竟夹在封炎和岑隐之间只会让让小孙女左右不是人。
端木宪心里觉得自己真是太难了,短短几天,又平添了不少白头发。
然而,面对不时跑来套口风的其他朝臣,他还要继续做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让满朝文武都在观望、生怕会闹翻的两人此刻正在岑府中。
此前封炎和岑隐都是避人耳目地约在茗品馆里悄悄见面,现在大局已定,两人也无须再如此,从此,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往来,再不用特意避讳什么。
两人正坐在莲花池边的八角凉亭里一边下棋,一边说话。
池塘中莲花初绽,荷叶田田,空气里回响着清脆的落子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悠然闲适,此时此刻,似乎连时间的流逝都放缓了。
“啪嗒。”
封炎随意地拈在指间的黑子落在榧木棋盘上,棋盘上黑白棋子错综复杂,棋局刚走至中盘。
封炎继续对着岑隐诉苦:“刚刚说到哪儿了……对了,蓁蓁不要我了,大哥,京里的情况肯定瞒不过你的耳目,这些日子到底是谁在阴我?”
封炎哭诉归哭诉,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已经透出一股子随时要撸起袖子去揍人的架势。
岑隐信手从棋盒中拈起一枚白子,不染而朱的唇角微翘,看着封炎这副表情觉得有趣极了。
“……”封炎挑了挑剑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大哥是不是太没同情心了?
岑隐随口问道:“你见过端木大姑娘了?”虽然封炎半个字没提端木纭,但是岑隐已经约莫猜到应该是端木纭审过封炎了。
岑隐用的是疑问的口吻,但是神态却十分确定。
“大哥,你也知道?”封炎眨了眨眼,又落下一枚黑子。莫非连大哥也早就知道那什么纳妾的事,那大哥怎么都不帮他在姐姐跟前说说好话?
不远处,一棵茂盛的梧桐树上一只黑鸟怯怯地探出小巧的鸟脑袋,往亭子里的二人俯视了一眼,然后它仿佛受到了惊吓似的,又猛地把头缩了回去,小脑袋擦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声,淹没在周围的风拂树叶声中。
亭子里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黑鸟所在的位置望去,皆是含笑,一个嫌弃,一个戏谑。
岑隐点点头,唇角又微微地往上扬了那么一点,放下了手里的白子。
自打那次端木纭愤愤地提起封炎要纳妾后,岑隐就让人去查了是怎么回事。
岑隐忍着笑,一一说了。
“……”封炎忍不住就抬头朝亭子外的碧空看去,觉得贼老天太不长眼了,怎么就不来个五月飞雪替他昭显冤屈呢!
“姐姐真是太不了解我了!”封炎正色道。他从里到外都只属于蓁蓁好不好!
封炎看的方向正好是梧桐树的方向,那棵梧桐树的树冠中又骚动了一番,似乎有一只黑鸟脚一滑从枝头滑落,又扑楞着翅膀飞了上去,拍得几片梧桐叶飘飘荡荡地从半空中打着转儿落了下来。
岑隐又勾了勾唇,纠正道:“是你太招蜂引蝶了。”意思是端木纭没错,错全在封炎。
“……”封炎如遭雷击,觉得不仅是贼老天不长眼,连大哥也不帮他了吗?
“擦擦……”
黑鸟似乎很好奇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才让这恶人露出这般表情,悄悄地穿梭在枝叶与枝叶之间,往这边飞近了一些,躲到了一棵槐树上。
封炎很快就振作了起来,涎着脸看着岑隐,讨好地说道:
“大哥,你帮我给姐姐求求情,说说好话。”
“姐姐不了解我没关系,你和蓁蓁了解我就行了。”
“有大哥你替我作保,姐姐不信我,也信大哥你啊。”
“……”岑隐双眸微睁,耳根微烧。
原本拈在手指间的白子自指间滑落,落入棋盒中,棋子与棋子的碰撞声犹如银铃般清脆。
他怔怔地看着那盛白子的棋盒,狭长的眸子里晦暗不明。
封炎也能猜到岑隐心底的犹豫与挣扎,看着他,道:“大哥,有些事我听你的,但有些事,你最好听我的,我是过来人。”
“别以为你有的是时间,有时候错过一瞬,就是错过一辈子,不会有挽回的余地。”
说话间,封炎的凤眸变得愈来愈幽深,其中闪烁着极其复杂的感情,有怀念,有追思,有悲伤,有悔之不及……
曾经,他也以为他和阿辞还年轻,他们有的是时间,他只去北境两三年而已,等他凯旋回京时,他会光明正大地登门宣国公府,他会去向阿辞表明他的心意,他会风风光光地迎娶他的阿辞。
可是,等待他的却是阿辞的死讯。
生命其实很脆弱,在命运跟前,人命也就像蝼蚁一般微不足道,弹指即逝。
阿辞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原本他的此生都会活在懊恼与悔恨中。
下半辈子,他会一次次地去幻想如果他在去北境前就把他的心意告诉阿辞,结局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上天垂怜,奇迹发生了,阿辞她回来了,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重回到人间。
他才有了这第二次机会。
曾经他不信神佛,不信这个世界上有命运,有奇迹,现在他信了。
但是奇迹只会有这么一次,甚至,对于这世上的芸芸众生,很多人此生也遇不上一次奇迹。
“大哥,别迟疑不前,能抓住的就千万不要错过!”封炎郑重地又道。
他的眸子是那么的明亮,言辞恳切。
岑隐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心里有种复杂的感觉。不知为何,眼前的封炎让他想起了那个自称活了两世的楚青语,早就看透了沧海桑田、人世无常。
也是,封炎本该姓慕,本该是大盛朝的太子,金尊玉贵般长大,却不得已以“封炎”的身份藏锋敛锐地活着,岂不是等于经历了两世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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