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6节

  文永聚眸光一闪,又替皇帝擦掉了唇角的口水,也侧耳听了一番。
  曹大人还在养心殿外嘶吼着,几堵墙壁隔着,文永聚听得也不甚清晰,但是他约莫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听几个关键词就明白曹大人到底在说什么了。
  文永聚立刻就恭敬地答了:“皇上,外面这位大人应该是在说九月初九太庙祭祀的事。”
  太庙祭祀!皇帝瞪大了那双浑浊的眼睛。他怎么不知道?!太庙祭祀那可是要由皇帝亲祭的,唯有皇帝重病时,才可以由太子代为主持。
  也就说……
  皇帝额角的青筋乱跳,怒气似乎要冲破他的皮肤。
  文永聚还在说着:“当日,摄……慕炎想让端木四姑娘也参加,朝廷上下都觉得他们两人还未大婚,于礼不合。”
  文永聚和皇帝一样被困在养心殿中,一步也不得离开,但是他比皇帝好,好歹还能四处行走。他不时找养心殿的一些小內侍打探朝野的动向,即便那些小內侍不耐烦理会他,可是他们私下闲聊时,还是难免会让文永聚偷听到一些。
  皇帝听到这里,转怒为笑,可是他脸上的五官不受控制,眼斜嘴歪,面庞看着狰狞扭曲。
  这慕炎真真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黄毛小子!
  他为了讨好岑隐,竟然如此奴颜媚骨地去讨一个小丫头的欢心,把祖宗规矩视为无物,不要脸面,简直丢尽了慕氏的脸面!
  可笑!真真可笑!
  皇帝幸灾乐祸地笑着,等着看好戏。
  慕炎做事肆意妄为,胡作胡为,这下可好了,引得朝臣都不满了,这下可有的闹了!
  皇帝最了解朝中这些个文臣,全都自诩清高,对于所谓的规矩礼数以及气节什么的,尤为看重。
  慕炎这回犯了这些文臣的逆鳞,这下场面恐怕不好收拾,到养心殿外哭诉的此刻不过外头这一人,可是这朝中其大的大臣怕也都是蠢蠢欲动……
  “永聚,你还……知道什么?”皇帝艰难地又问。
  皇帝这一问,文永聚便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来,道:“皇上,最近还有不少朝臣都告病在家,没有去上衙。”
  果然!皇帝闻言,心中更喜,觉得痛快了不少。
  皇帝哈哈大笑,他的笑声自喉底深处发出,胸膛随之起伏不已。
  “就慕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德性,还想执掌朝政,简直笑话!”
  “岑隐也是个……眼瞎的,挑来挑去,挑了这么……个刺头!”
  “闹吧!都闹吧!朕就等着……看他们狗咬狗!”
  皇帝痛快地发泄着心头的沉郁,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几分。
  文永聚没有接口,默默地用巾帕继续给皇帝擦拭起来,擦完脸,再擦拭下巴和脖颈……
  皇帝还在口齿不清地继续骂着:“岑隐一定……会后悔的!慕炎这臭小子……迟早要犯众怒,这朝堂可不是……”
  皇帝骂着骂着,突然噤声,眉峰之间变得凌厉起来,似是若有所思,又似是在冷笑,晦暗的眸底又略略有了一丝光彩。
  文永聚以为皇帝身子不适,放下巾帕,躬身紧张地朝榻上的皇帝看去。
  他现在和皇帝是绑在一起的,要是皇帝有个万一,那么他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岑隐会如何处置他?!他的死活对于岑隐而言,无足轻重,也就是对方一句话的事。
  文永聚的眼睛一对上皇帝的,就听皇帝冷冷地吩咐道:“来人!”
  皇帝这两个字的吐字倒还算清晰。
  “皇上……”文永聚又朝皇帝凑过去了一些。
  皇帝不耐地又叫了一遍:“来人!”
  文永聚终于意识到皇帝不是找他,试探地说道:“皇上,奴才这就去叫袁公公?”
  皇帝没否认,文永聚就知道自己的理解没错,赶忙从寝宫出去了。问了外面的小內侍后,他去了西偏殿求见袁直。
  “袁公公,皇上叫公公过去。”文永聚客客气气地说道,脸上赔着笑。形势比人强,他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人人都能踩一脚,对上袁直也只能恭恭敬敬。
  袁直悠然地喝了好几口茶水,这才慢悠悠地起了身,跟着文永聚去了皇帝所在的寝宫。
  皇帝目光灼灼地看着袁直朝自己走近。
  “参见皇上。”袁直随意地对着龙榻上的皇帝拱了拱手,态度轻慢。
  皇帝也懒得跟这逢高踩低的阉人计较,直接问道:“九月初九是不是……要祭奠伪……崇明帝?”
  最后三个字,皇帝说得是咬牙切齿。
  “回皇上,正是如此。”袁直应声的同时,淡淡地斜了旁边的文永聚一眼。皇帝是从何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不言而喻。
  他们说话的同时,曹大人呼天叫地的呐喊声还在时隐时现地传来:
  “皇上,群臣离心,朝廷岌岌可危,臣实在不忍啊!”
  “皇上,您要是听到了……”
  风一吹,树枝摇曳作响,外面的声音就含糊不清了。
  袁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看着皇帝问道:“皇上可有什么事?”
  皇帝眸底掠过一道阴霾,一闪而逝,握了握手,才徐徐道:“朕这些日子来……日思夜想,觉得愧对皇兄。”
  “事情都过去十九年了,朕也该在皇兄的灵前……去祭祀一番。”
  既然去祭祀,那就意味着皇帝要对着崇明帝的牌位下跪。
  垂眸立在一旁的文永聚一惊,飞快地朝皇帝看了一眼,心道:皇帝还真是能屈能伸了。皇帝虽然没直说,但是他的意思显然是表示他要去崇明帝的牌位前谢罪。
  袁直静静地凝视着榻上的皇帝。
  寝宫内陷入一片沉寂。
  皇帝有些不安,心一点点地提了上去,要是袁直这狗奴才不肯替他传话的话,那他也没别的法子了。
  袁直随意地甩了下手里的拂尘,声音平平地应道:“奴才这就去禀岑督主。”
  “……”皇帝眸光一闪,薄被下的手握得更紧了。
  袁直的这句话让皇帝明白,现在慕炎和岑隐之间还没到亲密无间的地步,不然,这个时候,袁直就应该去禀慕炎才对。
  也是,这两人都是野心勃勃,他们的联盟也只是一时,将来必然会有一伤!
  皇帝压抑着心头的喜意,脸上还是一副真挚的样子。
  “皇上没旁的事,那奴才就先告退了。”袁直又拱了拱手,连腰都没弯一下,就退了出去。
  皇帝努力昂起脖子,没看袁直,而是朝窗外哭喊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可是皇帝的眼睛却是又亮了一些……
  文永聚静静地看着皇帝,心里不太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慕炎是决不可能因为皇帝去祭祀就原谅他的。
  莫非是皇帝终于放弃了?
  不对。以皇帝的为人,应该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文永聚又朝门帘的方向望去,门帘在半空中微微地摇晃着,袁直已经出去了。
  出了寝宫的袁直直接出了养心殿。
  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了下来,厚厚的云层挡住了太阳。
  曹大人还跪在石阶下方,干嚎得声音都嘶哑了,眼睛通红一片,偶尔用袖口擦着眼角,其实眼眶根本不见半点水光。
  曹大人当然认得袁直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见他从养心殿出来,就“哭”得更大声了。
  他又是捶胸,又是哭喊,一副为国为民为君忧心忡忡的样子。
  袁直什么阵仗没见过,曹大人这些花样把式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他看也没看曹大人一眼,面无表情地从曹大人身旁走过,连停顿也不曾停顿一下,仿佛对方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袁直离开养心殿后,就去司礼监求见岑隐。
  袁直一五一十地把皇帝提出要参加太庙祭祀以及曹大人去养心殿外跪着又哭又喊的都事说了,“……曹大人现在还在养心殿外跪着。”
  “督主,您看……”袁直小心翼翼地看着岑隐的脸色。
  岑隐正坐在窗边,一手拿着一方鲜红如血的鸡血石小印,一手拿着刻刀,在印钮上细细地雕琢着。
  屋子一侧开着好几扇窗户,却还是有些暗,小蝎走过来用火寸条点亮了一盏八角宫灯。
  橘黄色的灯光洒在鸡血石小印上,给它镀上一层莹润的光晕。
  岑隐手中的刻刀停顿了下来,轻轻地转动着手里的这方鸡血石小印。
  岑隐淡淡道:“他若想去,就去吧。”
  岑隐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袁直自然明白岑隐是在说皇帝,先是一惊,随即就平静下来。
  “是,督主。”袁直应下的同时,又看了岑隐一眼。
  印钮的轮廓已成,那是一头慵懒的麒麟,微微张嘴,似在咆哮,又似在打哈欠,麒麟旁还靠着一朵似花非花的东西。
  督主最近似乎醉心雕刻,自己是不是该设法寻些印石或者核雕之类的物件来?袁直在心里琢磨着,迟疑了一下,想问曹大人该如何处置,但最后还是咽下了。
  既然督主没提曹大人,那就代表此人微不足道,他这么想跪,那就继续跪着呗。
  虽然禀完了正事,但是袁直却没急着走,嘴上笑呵呵地又道:“督主,小的前不久看那些上贡的西洋物件中有西洋的镜子,比咱们大盛的铜镜照人要清晰多了。不仅如此,把那西洋镜子往烛火灯笼旁边一放,光线就更亮了。”
  岑隐又执起了刻刀,闻言又多看了袁直一眼,赞了一句:“你倒是机灵。”
  袁直心下得意,笑眯眯地谢过岑隐的夸奖。
  小蝎立刻去取了两面西洋镜子放在灯笼边,屋子里果然更亮了,与此同时,外面的天色却是更暗了,天空中的阴云层层叠叠,好像夜晚提前降临似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又湿又闷。
  袁直透过敞开的窗户朝外面的天空看去,就算他不懂天相,也能看出马上就会有一场暴雨来临。
  袁直嘲讽地勾了勾唇,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要跪就尽管跪吧,自以为是的东西!
  “轰隆隆!”
  天际很快传来了闷雷声,如同万马奔腾般。
  那厚厚的阴云笼罩在天空中,越来越浓,连天空仿佛被压得低低的……
  “隆隆,轰隆隆。”
  闷雷声一声比一声响亮,震耳欲聋地回响在耳边。
  曹大人还跪在养心殿门口,自然也听到了雷鸣声,微微蹙眉,但仍旧跪着没动。
  他一会儿仰首看看天空,一会儿看看前方的养心殿,一会儿又看看之前袁直离开的方向,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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